????????幾十年的軍旅生涯，我穿越世界屋脊數(shù)十次。日光城的每座喇嘛廟前、八廓街的旋轉(zhuǎn)朝圣路以及拉薩河的牛皮船上，都留下了我的足跡和向往。我在拉薩結(jié)識的戰(zhàn)友當(dāng)然不會只有三個，今天單單提說他們，那是因為他們都是長期堅守著一份平凡的工作，扎根在雪域高原，有的三十多年有的二十年，有的索性長眠在那里。青春流失，智慧散盡，都是默默的奉獻(xiàn)，有誰人知道他們的名字？我和他們之間發(fā)生的那些說離奇卻很平常、說平常而內(nèi)地的人又絕對想象不到的故事，一百次一千次地回憶起來品嘗的都是意味韻長的人生感悟。也許苦過，也許樂過，也許困惑過，實話實說，都是西藏山水對軍人原汁原味的饋贈。

????????第一個戰(zhàn)友叫王根成，將軍。我們相識時他和我都是列兵，列兵是兵之頭，將軍的起點。我要講的這個故事就發(fā)生在他當(dāng)列兵時。60年代，平息西藏叛亂的槍聲響過不久，雪山上空還隱約可聞到硝煙味。我們這些汽車兵日夜兼程地給西藏運送食品、衣物和日用品。四千里青藏公路，每月都要往返兩趟。王根成引起我的特別關(guān)注完全是因為他的那個灰色帆布兜，斜挎在肩，鼓鼓囊囊，每次車隊上路總不離身。天曉得那里面鼓搗的是些什么。完成任務(wù)回到駐地，那兜兜就癟癟的了。下次出車依舊。我納悶，問根成：“你的兜兜里到底捂的什么寶貝？”他憨憨一笑說：“嘛個寶貝也沒有，不信你看?！闭f著他就抖開兜兜，干饅頭塊，大眾餅干，還有一些咸菜。我說：“根成呀，我們吃住有兵站，生活根本不用愁，還用得著你備糧！”他長嘆一聲，道出了原委。

????????汽車每次一駛過唐古拉山進(jìn)入西藏地域，就會看到一些磕長頭去拉薩朝圣的藏族男男女女。他們多是些貧困牧人，衣衫襤褸，骨瘦如柴。人間沒有求生之門，他們只得用額頭去碰長路，將五臟六腑栽入大地，到日光城去供奉求神。遇上落雨飄雪天，這些朝圣者便在荒灘野郊撐起一塊瘦瘦的牦牛氈，躲在里面。夜半冷風(fēng)，難抵奇寒襲身，他們便掏出烈酒，獨飲，狂飲。酒把唇舌燙得發(fā)熱，卻冷了心！酒醒后繼續(xù)用額頭丈量漫漫朝圣的路！

????????經(jīng)常有朝圣者凍死餓死在公路旁，王根成兜兜里的那點微薄干糧就是給奄奄一息的他們預(yù)備的。他告訴我：“這點毫米微熱難以救活更多苦命的牧人，若能給這多雪的世界增添一點善良的暖意，我也就心滿意足了！”我很感動，后來寫了一篇題為《一個兵的救命布兜》發(fā)表了。四十多年后我巧遇退休在古城西安的王根成將軍，重提此事。誰知他連想也沒想就說：“會有這事嗎？我怎么不記得！”他口氣淡淡的卻很認(rèn)真。我看出來了，他是有意拒絕曾經(jīng)罩在頭上的那些光環(huán)。有了這個境界，只求做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身后的一切，對他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

????????我的第二個戰(zhàn)友叫扎西，藏族，拉薩兵站炊事班長。也許人們很難想象得到，這個五大三粗、臉龐黝黑、雙唇敦厚的典型藏家漢子，渾身會儲藏著那么豐盈的細(xì)膩溫柔。當(dāng)他站在你面前時你會感到那是一個冰化雪消的春天在向你靠近。我和他相識在青藏公路上，那天深夜我的汽車拋錨在無村無店的雪山下，饑餓難耐。扎西和另一個炊事員背著保溫桶帶著熱騰騰的飯菜送到我手里。當(dāng)時青藏公路剛通車，路況簡陋，車況也差，半夜三更常有汽車壞在路上。每夜扎西都帶著炊事班的同志兵分幾路在公路上巡夜，搶救散落在荒郊野外挨凍受餓的軍民。最讓我們感動的是他總會在飯菜里埋一個荷包蛋，看著我們喜眉香嘴地咽下。在那個冰冷無助的世界里，這頓飯輸送給我們的不僅僅是熱量，更多的是力量。那一刻我確實有回家的感覺，扎西就好像是我們家里一個成員，哥哥？不是。弟弟？也不是。但是他像兄弟姐妹一樣親。扎西把春天留給了我們之后，接著又到別處巡夜，尋找拋錨車去了。

????????我和扎西成了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后來他被總后勤部評為模范共產(chǎn)黨員。再后來，他在一次雪夜巡路送飯時不幸遇到罕見的暴風(fēng)雪，滑入山崖獻(xiàn)出了二十二歲年輕的生命。我是在他捐軀后三年才得知這個噩耗的。我站在拉薩河畔扎西墓前，仿佛看見他不會腐爛的身體，看見他送飯時留在雪山上的那些腳印里長出了一片片嫩鮮鮮的青苗！

????????我的第三個戰(zhàn)友叫皮小海，拉薩駐軍某部副團長。90年代初，我在拉薩軍營深入生活時，新兵皮小海在臨街的一個哨所執(zhí)勤站崗。他每天從瞭望孔里看到的是拉薩的街景，人流，車潮……開始他也許是無心但是慢慢地有意了，他把看到的一切都寫進(jìn)了日記。我就是這時得到了這本日記，讀著日記我仿佛看到了哲蚌寺金磚銀瓦的佛殿以及佛燈下綿延不絕的香火，看到了軍車出動時的壯觀以及穿著絳紅藏袍的牧民歡快地跳著鍋莊，看到了八廓街上繁華的藏式店鋪以及拉薩河晨曦初露的霞光……日記記錄著一個士兵對拉薩的所見所聞所感。

????????皮小海在日記本的扉頁上寫下了這樣的話：“日記是整理人生、梳理生活的一種非常好的途徑。你在某件事上記有日記，你一事受益；你在人生的某個階段記有日記，你這個階段受益；你如果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寫日記，你一生受益。”

????????皮小海的拉薩日記越寫越精彩，越寫越抑制不住地傾露著他對西藏人文山水的濃濃感情。進(jìn)入新世紀(jì)不久，他的日記里記下了這樣一件事：拉薩孤兒院是小海節(jié)假日必去的地方，他能揣摩得到那些從小就失去阿爸阿媽的人，在別人歡樂愉悅地度假過節(jié)時最孤獨。他們有思念，卻不知該思念誰；他們也有牽掛，卻沒有牽掛的親人。在這樣的日子里，皮小海穿著新軍裝佩戴軍銜出現(xiàn)在孤兒院，就是這些孤兒們最親的人了。他和他們拉家常，聊外面世界的變化，幫他們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務(wù)事。當(dāng)他得知孤兒達(dá)珍一直想擁有一條項鏈時，便在2010年藏歷年把一條亮晶晶的項鏈戴在了達(dá)珍的脖子上。

????????現(xiàn)在皮小海的日記已經(jīng)寫下了十多萬字。不久前他將這些日記整理成冊，準(zhǔn)備出版，讓我作序。書名就叫《瞭望孔里看到的拉薩》。

摘自《昆侖山的雪》

青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