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果樹瀑布：生命的啟迪

——貴州游雜記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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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果樹瀑布是貴州第一風(fēng)景名勝，幾次有幸到貴州開會講學(xué)，卻沒有一次游黃果樹瀑布的沖動。這倒不是我看厭了瀑布，而是不少名勝讓人十分沮喪，某些“名勝”酷似某些“明星”，電視上看看還十分動人，近距離接觸就大煞風(fēng)景。前年到江南一水鄉(xiāng)旅游，給我留下的印象至今還讓人反胃，花了一個星期時間，賠了一筆冤枉錢，流了一身臭汗，最后只看到幾溝臭水。據(jù)說，黃果樹瀑布群是世界上最大的瀑布群之一，還被列入了世界吉尼斯紀(jì)錄。正是由于自己太喜歡瀑布了，我才不敢去看黃果樹瀑布，怕看后同樣也叫人大失所望，我想一直保持對它的美好印象，一直保留對它的無限神往。

今年，我又參加了“爽爽的貴陽文化周”活動，這次的文化周由貴陽市政協(xié)和貴陽國學(xué)大講堂聯(lián)合舉辦。國學(xué)大講堂創(chuàng)辦人是貴州省作協(xié)前主席李寬定先生，李先生有才，有學(xué)，有情，有趣，大會結(jié)束后的游覽考察路線是他一手安排的，一路上還有貴陽市政協(xié)副主席杜正軍先生陪同。黃果樹瀑布是我們?nèi)ネ幉莺：褪T坎途中游覽的第一站，這次我當(dāng)然只好隨大流了。

到達(dá)黃果樹瀑布時已經(jīng)十一點多，我們在風(fēng)景點附近的餐廳吃過午飯，游瀑布時已十二點半了。以過去在國內(nèi)旅游的經(jīng)驗，名勝越是有名就越難副實，一路上我都有點忐忑不安，怕聞名遐邇的黃果樹瀑布徒有虛名，讓自己心目中的美夢一個個地破滅。進(jìn)景點大門后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導(dǎo)游小姐說今年貴州雨水很多，黃果樹瀑布上游白水河水勢很大，黃果樹瀑布也就特別壯觀。果然，沒走幾步就能聽到瀑布的轟鳴，閉上眼睛也能感受到自己與瀑布的遠(yuǎn)近，離瀑布越遠(yuǎn)聲音就越沉悶，這聲音好像不是來自地表而是來于地心，越走近瀑布聲音就越洪亮，好像這飛瀉的瀑布一定要震得地動山搖，在瀑布旁邊你會覺得大地似乎在顫抖。當(dāng)“遙看瀑布掛前川”的一霎那，耳邊傳來“砯崖轉(zhuǎn)石萬壑雷”的巨響，眼前突然掛起上百米高的白練，瀑布飛珠濺玉，四周水霧蒸騰，這種震天動地的磅礴氣勢，這幅青山白練的壯麗畫卷，再遲鈍麻木的人也會砰然心動。李白當(dāng)年在《望廬山瀑布》中說，“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要是看到“中華第一瀑”黃果樹瀑布，這位才氣縱橫的詩仙不知該如何著筆。沒有博大的胸懷和恣肆的筆力，無法寫出黃果樹瀑布壯偉的氣勢，中唐詩人徐凝那句“今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格局還嫌太小，筆力更是太弱，難怪蘇軾刻薄地說“飛流濺沫知多少，不與徐凝洗惡詩”了。

且不說徐凝的《廬山瀑布》，即使李白的名詩《望廬山瀑布》，不妨狂妄地說，我覺得也只是寫出了瀑布之“形”，而沒有寫出瀑布之“神”；只寫出了瀑布外在形象的雄奇壯美，沒有寫出瀑布內(nèi)在品格的剛毅高貴?？戳它S果樹瀑布后，我想起了早年胡謅的一首《瀑布禮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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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不悲觀失望，更不止步倒退，

盡管過去的道路幾經(jīng)曲折；

為了奔向理想的目標(biāo)，縱身跳懸崖——

雖然粉身碎骨，卻是壯懷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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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果樹瀑布給我們一種生命的啟迪：活，要活得輝煌；死，要死得壯烈！這也就是宋代杰出女詞人李清照所謳歌的那種人生境界：“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

黃果樹瀑布飛瀉犀牛潭后，河還是那條河，水還是那泓水，但人們的目光都投向了瀑布，很少人去欣賞瀑布下的水潭。黃果樹瀑布景點中那些摩肩接踵的游客，花幾千元錢，跑數(shù)千里路，當(dāng)然不是來看這條并不寬闊的白水河，不是來欣賞這個并不大的犀牛潭，為的就是一睹黃果樹瀑布的雄奇，感受黃果樹瀑布的壯麗。黃果樹瀑布使人驚心動魄，既是由于其形的壯美，更是由于其神的壯烈，它能喚起我們內(nèi)心深處被久久壓抑的英雄主義激情。

現(xiàn)代生活消磨了人的英雄豪氣，辦公室埋頭于文案讓我們變得精神萎靡，官場職場的勾心斗角讓我們只工于算計，日常的柴米油鹽又讓我們變得猥瑣小氣，大家整天只念叨位子、房子、票子，很少回味一下自己到底過的是什么日子，很少思考自己生命的價值。

大多數(shù)人都信奉“好死不如賴活”的人生信條，崇尚生命的生理長度而忽視了生命的精神高度。“賴活”中包含了貧窮、卑微、屈辱，對于千千萬萬下層子弟來說，誰沒有嘗過“賴活”的辛酸？在實現(xiàn)自己生命價值的過程中，我們許多人往往是從貧窮到富有，從卑微到高貴，從屈辱到尊嚴(yán)，也許只有富二代和官二代才能例外。如果將它作為以屈求伸的人生手段，“賴活”當(dāng)然值得下層子弟推崇，不能忍受貧窮和委屈就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yùn)?？墒牵昂盟啦蝗缳嚮睢边@一信條中，“賴活”成了人生的終極目的，哪怕活得再卑微，哪怕活得再屈辱，哪怕活得再窩囊，只要活著就是人生的勝利！

人生的意義和價值竟然就是為了“活著”，而且是“賴活”，真可悲！

大家常常誤以“平庸”為“平淡”，還自欺欺人地說“平平淡淡才是真”。其實，“平庸”就是渾渾噩噩碌碌無為，沒有志向也沒有追求，沒有才華也沒有事業(yè)，平庸的人所說的“賴活”就是“茍活”——不管多么屈辱也要賴在人世茍且偷生?！捌降眲t是“繁華落盡”后的從容，是“山花爛漫”后的瀟灑，是“功成身退”后的淡定。我們——尤其是我自己——這一生何曾“平淡”過！我們從沒有想到要將自己的一生“寫成”一首可圈可點的宏偉詩歌，最后這一生便淪落為一篇又臭又長的平庸散文：生前沒有為世界增添任何東西，死后也不可能給世界留下任何空白，因此，活著不值得別人為我們鼓掌，死了也不值得別人為我們悲傷。光著屁股來，光著屁股走，只給人世添一些廢氣，給后代留幾堆垃圾。

造化在人間造就黃果樹瀑布，或許就是要警醒人們生命的價值何在，并昭示人們實現(xiàn)生命價值的途徑。要想人生活得精彩，就必須像黃果樹瀑布那樣能夠豁出去，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不惜粉身碎骨；要想成就自己生命的輝煌，就得像黃果樹瀑布那樣果決剛毅，不能畏首畏尾患得患失；要想實現(xiàn)自我的價值，就必須像黃果樹瀑布那樣鍥而不舍，像它那樣沖破重重阻力，絕不能一曝十寒或半途而廢。尼采在《不合時宜的思想》之三中說，讓人生平庸的罪魁禍?zhǔn)资恰皯卸琛焙汀扒优场?。懶惰就必然貪圖安逸，干任何事情都難以堅持到底，“千淘萬漉皆辛苦，吹盡黃沙始到金”，懶人只是羨慕別人口袋里的金子，但不愿意付出“千淘萬漉”的辛苦；怯懦就不可能有任何斷腕的壯舉，不可能有破釜沉舟的決心，膽小如鼠的人從來沒有攀上過任何“險峰”，自然也就領(lǐng)略不到人生的美好風(fēng)景。

每個人都可能成為隨波逐流的臭水溝，也可能成為壯麗無比的黃果樹瀑布，關(guān)鍵是我們有沒有黃果樹瀑布那種百折不撓的毅力，有沒有黃果樹瀑布那種縱身懸崖的勇敢，有沒有黃果樹瀑布那種不惜粉身碎骨的犧牲精神。

黃果樹瀑布，它既給我們以審美的愉悅，也給我們以生命的啟迪；它無須我們的感激，更不希求我們的贊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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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于2012．8．25，改于2014．3．16

收入散文集《你聽懂了沒有？》，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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