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部落】一個女人的假期生活

? ? ? ? ? ? ? ? ? ? ? ? ? ? ? ? ? 一
離國慶長假還有個把月,許雪微早早地訂好了旅游套餐,準備帶老公兒子去逛逛吳哥窟。上回出境游還是跟老公度蜜月,一晃神,熊熊都二年級了。許雪微不免暗自唏噓,不過傷感的情緒只駐留了片刻,就被興奮勁兒驅(qū)散了。父子倆瞧著比她還興奮。
這一個月來,每個星期少說總有三四個晚上,許雪微輔導完熊熊寫作業(yè),三口子就黏在一塊兒,攤開蔣勛那本《吳哥之美》附贈的手繪地圖,腦袋碰著腦袋,細細規(guī)劃行程游線,即使明知旅行社已安排好了,由不得自己做主,依然樂此不疲。熊熊唯恐遺漏騎大象的項目,每次必扯開嗓門再三強調(diào),叫嚷到哈欠連天眼淚汪汪仍不肯睡。
可見旅游是絕望生活的救心丸這話是對的。許雪微上身后仰,松松地靠在床頭板上,笑望著你一言我一語爭得不可開交的父子倆,暗暗想道,老娘三個月的薪水沒白扔。這些年家中愈積愈厚的烏云仿佛一下子消散了,兒子瞧著機靈多了,老公的憊懶相也沒那么扎眼了,包括自己,似乎也找回了幾絲昔日的優(yōu)雅——從前應該優(yōu)雅過吧?談戀愛那會子,裝總裝過的——體內(nèi)憤怒的主婦進入了休眠模式。她感覺自己原是一塊冰磚,臥在床頭燈暖黃色的光圈下,慢慢融化成了一杯溫熱的水?;叵氡鋱杂驳倪^往,不禁涌起些許愧疚,然而連這愧疚,也輕柔得好似一縷水蒸氣。
? ? ? ? ? ? ? ? ? ? ? ? ? ? ? ? ?二
再熬兩天就休假了。趁里間辦公室的李主任回家午休,許雪微麻溜地打印著轉(zhuǎn)發(fā)公眾號推文獲贈的習題集,預備帶回家給熊熊“加餐”。這時,躺在寫字臺上的手機忽然振動起來。許雪微轉(zhuǎn)頭一瞟,見屏幕上顯示著“老頭子”三個字,不由得頭皮發(fā)緊。
父親來電話,準沒好事情。她故意不接,沉住氣將習題打完。父親消停了兩分鐘,又打了過來。她氣鼓鼓接起來,舉到耳邊,一聲不吭地等著。
“午飯吃了嗎?家里都好吧?”
“嗯?!?/div>
“雪微啊,我這里倒是出了件事情。”
“哦?”
“年紀大了,身體又出狀況了?!?/div>
又來這一套!許雪微恨不得用最大的聲音送父親兩個字——呵呵!
她心里迅速盤點了一下,這已經(jīng)是父親去年以來第六次號稱生病了,每次都是火急火燎地來打電話,宣布要到上海來看病,讓她準備接待和陪同,而每次檢查下來,都是屁大一點毛病,鎮(zhèn)上衛(wèi)生院就能搞定的。
就說上次吧,父親在電話那頭聲稱眼睛突然看不清東西了,可能會徹底失明,不由分說地來了。她只得陪著他乘了一個多小時地鐵,又換出租車,奔到位于閔行區(qū)浦江鎮(zhèn)的一家著名的五官科醫(yī)院去看專家。結(jié)果專家只用了十秒鐘,就得出了診斷結(jié)論:“老哥,你該配副老花鏡了!”
哭笑不得過后,她是真動了氣,頭一次放縱自己將心底對父親的積怨發(fā)泄出來,叫他以后哪里不舒服先在本地醫(yī)院看,實在看不好,再叫醫(yī)生開轉(zhuǎn)院證明來上海?!胺胖霞业男罗r(nóng)保不用,跑來上海往黃浦江里扔鈔票,你是李嘉誠呢還是王健林?”
父親沒見她發(fā)過那么大的脾氣,愣了一下,撇撇嘴說:“好哦好哦?!?/div>
父親雖說酒色財氣樣樣都沾,但從前并不是個造作的人,怎么老了老了,反而愛發(fā)嗲了呢?許雪微噴著冷氣問道:“這次又是啥毛病啊,看醫(yī)生了嗎?”
“肚子里長了腫瘤,上星期開刀割了,在縣人民醫(yī)院割的,刀口有半尺長呢,咝……是不是良性的還在化驗呢?!?/div>
許雪微一時無言以對,稍許有些難過,也為冤枉了父親感到抱歉,想著該幾句關(guān)切的話,可從小到大,跟父親疏遠慣了,實在說不出口。
“你媽不讓說的,但我思來想去,還是跟你說了好。萬一不是良性的,你也有個思想準備……哎呦!”
聽見“你媽”二字,許雪微耳朵像被烙鐵烙了一下,隨即臉皮燙得像張燒著了的油蠟紙,后面的話半個字也沒聽進去,心里只剩了羞恥一種感情,對父親又恢復了避而遠之的態(tài)度。
他說他長了腫瘤,剛動了手術(shù),是希望我做什么呢?匯錢給他,還是回去探視?她的大腦飛轉(zhuǎn),越轉(zhuǎn)心越慌。給錢還好些,要叫我回去探視,我們仨的吳哥之旅不就泡湯了嗎?不行,絕對不行!別說探病,哪怕奔喪,也得等我們從吳哥回來再說!
她打定了主意,父親不提要求,自己決不主動獻殷勤;父親若提要求,自己也決不動搖。
“今年國慶能回來的吧?”父親說,“我剛好出院呢。”
“不行的!”她一時想不出托詞,又不便如實告知——撂下重病的父親自顧玩樂顯得太不孝了,而且去吳哥這事兒,在她心里似乎是個寶貴的秘密,給父親知道了,就大大貶值了——只好生硬地拒絕。
“為啥呢?”父親一如既往地不識趣。
“因為我……今晚就得出差,去寧夏,還要往西……去新疆的……喀納斯……要十月中旬才能回上海呢?!?/div>
“新疆?去那么遠的地方干嗎?”
“……單位派我去考察項目,我有什么辦法?”
“考察啥?”
“哎呀,說了你也聽不懂的!”
許雪微跺了跺腳,羞憤不已,有種強烈的沐猴而冠感——自己還真能編,出差考察項目,好像自己是什么要員似的,實則不過是區(qū)文化館的小職員一枚,混了快十年了,連個副主任都沒撈著。
父親大約覺察到了什么,終于不再追問了。她長舒了一口氣,壓在心上的東西卻更重了。
? ? ? ? ? ? ? ? ? ? ? ? ? ? ? ? 三
許雪微鉆出地鐵站,一副喝了中藥的表情,悶頭朝小區(qū)走,剛到小區(qū)正門,就被站在門衛(wèi)室窗下跟保安聊天的居委會陳阿姨叫住了。
“小許啊,你回來得正好,快去管管你家老公吧,他又領(lǐng)著你家兒子干沒屁眼兒的事了。說他兩句,他還沖我翻白眼,差點被他氣死!我也真同情你。你這是嫁進夏家門,生一個小兒子,送一個大兒子啊……”
許雪微原本就不痛快,聽了這番奚落,血直往腦門上沖。她按著陳阿姨的指引,疾步奔向小區(qū)內(nèi)的小游園,老遠就瞅見池塘邊、樹蔭下,夏瑋正擺出黃日華彎弓射大雕的架勢,拽長了橡皮彈弓,瞄準香樟樹冠找鳥。熊熊呢,兩只手合在胸前,望望彈弓瞄準的方向,望望爸爸的臉,眼睛閃爍著憧憬和崇拜的光彩。
“夏瑋,你又長本事了哈,好本事都傳給你兒子!”許雪微氣得胳膊直哆嗦,幾乎拎不住包。夏瑋厚著臉皮笑笑,沒敢回嘴。倒是熊熊,豎起食指貼著嘴唇,一連噓了好幾聲,生怕她驚跑樹上的鳥,又扭身指指路邊擺得整整齊齊的三只死鳥,用氣聲沖她喊道:“爸爸說,晚飯炸麻雀給我們吃!”
“不是麻雀,是斑鳩!”夏瑋望著兒子,認真糾正道。
許雪微一聲不響,走到死鳥跟前,一腳一只,全部踢進了池塘。
熊熊立刻露出要哭的表情,但沒有聲音和眼淚出來。夏瑋忙放下彈弓,彎腰抓住兒子的肩膀,安慰道:“熊阿哥,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你額娘的腳法好厲害呀,第二只斑鳩在水面上漂了三次才往下沉!”說著,抬起臉來朝妻子擠擠眼。
許雪微越發(fā)覺得他面目可憎,于是一言不發(fā)撇下父子倆走了。
她本以為,結(jié)了婚,生了娃,有了屬于自己的小家,人生就揭開新篇章了,就可以徹底告別過往那些屈辱和不安了,卻不料人生無處不是坑,有人的地方就有坑。薩特說他人即地獄,真是至理名言,只可惜他沒深入領(lǐng)教過家庭生活,不知道親人才是十八層地獄。
回到家,一向有點潔癖的她睡衣也沒換,直接摔上房門,側(cè)身倒在床上,一只手用力揪住自己的領(lǐng)口,淚水瞬間打濕了一大片枕巾。
每次受了委屈,她都本能地想跟夏瑋說說,可一看見他那吊兒郎當?shù)哪?,她的委屈立馬就翻了幾倍,起先的委屈反倒退居其次了。
她想不明白,他好歹是個大男人,怎么就這般心安理得,把一個家的重量擱在她一個人肩上?
自然,他以前也上過班,在一家國營建筑公司做工程造價,收入是她的兩倍多。這也是她相中他的一個原因。她滿以為他會一步一步往上走,不料就在熊熊進幼兒園那年,家里開銷正大起來,他突然辭了職,從此家里蹲。他當時的解釋是,建筑業(yè)已是夕陽產(chǎn)業(yè),得趁還年輕改行,要干就干能干一輩子的事業(yè)。至于具體干哪行,還需好好思量一番。
起初她沒往壞處想,反而對他的魄力頗為嘉許。反正還有點積蓄,他暫時賦閑在家,邊謀劃事業(yè)邊幫著帶孩子,也蠻好的??赊D(zhuǎn)眼幾個月過去了,發(fā)現(xiàn)他多數(shù)時間都在玩手游,她才生了疑竇,記起他以前老抱怨做工程造價常被困在項目工地上,幾個月脫不開身,想老婆孩子想到五臟六腑都疼,她才回過味來——戀家才是他辭職的真正原因,而不是對事業(yè)有了更高的追求!不禁啼笑皆非。男人戀家雖不算壞事,長此以往總不是辦法,便旁敲側(cè)擊催他出去找事。他假模假樣找過一陣,但換個行業(yè),一切從頭,薪資只有從前的零頭,他自然不肯屈就,漸漸也就放棄了。
她拉下臉罵了幾次,他始終不為所動,一副淡泊名利的嘴臉。她實在沒轍,只得默認了他全職宅男的角色。不然呢?總不能以老公不上進為由鬧離婚吧?且不說鬧出去成個笑話,要真離了婚,自己往哪兒搬呢?這套房子不但是夏瑋婚前的,還登記在他爸媽名下。
有次她話說得很難聽:“我看你除了有套房子,再沒有一樣好處!”誰知夏瑋毫不氣惱,一臉得意地笑道:“沒錯,我們上海人有這一樁好處,抵得過外地人有十樁好處?!彼龤獾闷吒[冒煙,卻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沒錯。憑自己的能力,就算拼命工作到兩百歲,也買不起這套房。
她漸漸懂了,有些話題他倆是講不通的。他盡管并非生于富貴之家,畢竟從小沒受過窮,體會不到錢的重要性,反而物欲較低,日子能過就行。她的不安,她的焦慮,在他眼中,既不可理喻,又透著奇怪的可愛。
于是她決定向現(xiàn)實投降,只再三懇求他,在教育孩子上多盡點心,做個稱職的奶爸。結(jié)果呢,他把熊熊教育成了自己王者榮耀的勁敵,今天又向熊熊傳授起彈弓打鳥的絕技!說他,還不以為然,他爸媽也向著他,一致怪她不該當虎媽,毀掉孩子快樂無憂的童年。
她何嘗樂意當虎媽呢?沒生娃那會兒,每次經(jīng)過教育培訓機構(gòu)門前,望見烏泱泱的人群在等孩子下課,她也認定他們腦子壞掉了??梢坏┻M入母親的角色,但凡長了心的,都不可能眼瞅著自家孩子被別人家的甩在后頭吃灰。人生是多么漫長而殘酷的戰(zhàn)爭啊。若不及早備戰(zhàn),想想都替孩子害怕。
家里就一個人有進項,得數(shù)著米過日子,只好讓熊熊讀小區(qū)里的菜場小學。為了避免熊熊淪為井底之蛙,她便冒充別的孩子的家長,去培訓機構(gòu)隨堂聽課,認真記筆記,自己先學會吃透,再回家一點一點喂給孩子。這樣不顧體面、費心勞神,還要被夏瑋和他爸媽當成精神病、虐兒狂,連熊熊看自己的眼神,也常含怨念。真不敢靜心細想,細想活著真無趣。
她傷心到傷心不動,就昏昏沉沉睡著了。后來被一股濃烈的焦香熏醒了,張開眼睛發(fā)現(xiàn)天已黑了,熊熊趴在床邊,手上抓著個油晃晃的東西,幾乎杵到自己臉上。
“老爸讓喊你起來吃晚飯。好好吃的,你嘗嘗看呢!”
氣性過去了,望著兒子天真無邪的表情,她忽然滿心歉疚,便順嘴咬了一口。果然堪稱美味。她不由得鼻子一酸,兩朵眼淚跌在兒子手背上。
“媽媽你怎么啦?”
她搖搖頭:“沒什么,乖,你先回餐桌,我馬上來?!?/div>
高更風格的彩繪長繩吊燈低垂在乳白色的餐桌上空。許雪微和夏瑋相對而坐,熊熊打橫。小菜擺滿了半張桌子,白灼蘆筍、清炒苦瓜、百合雞頭米、莼菜鱸魚羹……還有那盤鹽焗小斑鳩,都合她的口味,她看看肚皮就餓了,可余光瞥見老公和兒子都期待地望著自己,又不好意思立刻動筷子,便有幾分扭捏,幸福感便一扭一扭地扭上了心頭。
不管怎么說,到底是一家子。要沖外人發(fā)那么大通無名火,能這么快又溫情脈脈地同桌用餐嗎?天底下自己最親的人,也就眼前這對活寶父子了。唯獨他倆對自己是不設防、不算計的。世上最寶貴的不就是真心嗎?這么一想,她越發(fā)過意不去了。
她抓起筷子,指了指盤中鳥,沖夏瑋假慍道:“你不會跳下池塘撈起來的吧?”
“你猜呢?”夏瑋壞笑道。
“肯定跳下去了,你這個人,什么荒唐事干不出來。”
“這是我和熊熊去菜場買的鴿子好不好!”夏瑋搖頭嘆氣道,“你倆可真是一對親母子,一個分不清麻雀和斑鳩,一個吃不出斑鳩和乳鴿!”
“誰有你見多識廣,對鳥這么有研究!”她忍俊不禁道,“你就是傳說中的鳥人吧?”
吃到半飽,想想她又委屈起來,于是嘟起一張油嘴對夏瑋說:“吳哥去不成了?!苯又迅赣H開刀割了腫瘤,來電話叫她國慶回去探病的事原原本本講了一遍,故意隱去了已借口出公差拒絕了父親的部分。
夏瑋皺眉想了半天才說:“雖然爸爸以前待你不太好,但畢竟是親爸,生了這么重的病,他又主動提出,如果不回去,是不是太不近情理?不過,長假期間的旅游清單應該不能退的,不去的話,要損失一萬多的吧?”
許雪微順著往下說:“幸虧我買了取消險。我核對過保險條款了,老爸病了、殘了、死了,都在可以退的范圍。”
“哦?!毕默|咬了咬嘴唇說,“你決定吧。你說不去咱就不去?!?/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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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須去!”熊熊刷地站起來嚷道,“說好了騎大象的!”
“別鬧,聽媽媽的。”夏瑋伸手拉熊熊,沒拉著。
“要么就退我一個人的,你帶熊熊去,好不好?”許雪微面帶微笑,逼視著夏瑋,等他回答。然而,他的嘴唇微微一動,她的腹部卻猛然一陣抽痛。她意識到自己做了件十分危險的蠢事。在等待回答的幾秒鐘里,她內(nèi)心的恐懼倏地膨脹到了十層樓那么高。她恨不能撲上去,死死捂住夏瑋的嘴,不許他出聲。
“也行。”他輕飄飄地說道,像一陣微風拂過,卻將她心里的大樹連根拔起。
? ? ? ? ? ? ? ? ? ? ? ? ? ? ? ? ? 四
父子倆已逛完了巴戎寺和巴肯山,熊熊也騎過了大象,許雪微還困在長途大巴里,堵在G2高速上。
她沒提前給父親打電話,告訴他自己已設法取消了公差。倒不是想給他個驚喜,純粹因為很生氣,不想跟他講話。
她認命了。父親是她人生的癌,盡管一早就發(fā)現(xiàn)了,可剛割掉一個瘤,立刻又轉(zhuǎn)移擴散了,不把她折磨到死是不會歇手的。但認命不等于笑納。她這半輩子都在生他的氣,一想起他的面容、聲音就生氣,不想跟他講半個字。當然,氣她的不止父親一個,幾乎一切都令她生氣,包括她自己。
如果掉個個兒,是公公婆婆病了,夏瑋旅游不成了,她會毅然留下來跟他共同面對的,怎么自己倒了霉,他就不肯作點犧牲呢?說起來是為了滿足孩子的心愿。多好的一個借口啊。孩子不懂事,大人還能不懂事嗎?就不能以身作則教孩子懂事嗎?
但她最想扇的還是自己的嘴。一句話的事,說破不就完了嗎?——我已經(jīng)回掉爸爸了,不過想考驗你一下,沒想到你還真是經(jīng)不起考驗啊——寒心固然依舊寒心,起碼不至于陷入眼下的境地。當時怎么就死活開不了口呢?怎么就將錯就錯錯到黑了呢?自尊是這個世上最昂貴的東西,你為它付出的代價夠多的了,怎么就不長記性呢?
汽車駛出高速匝道時,天已黃昏。轉(zhuǎn)彎向西,再開十幾分鐘,就到鎮(zhèn)上了。從十八年前進縣城讀高中到如今,雖然盡一切可能不回家,這條路也走了上百趟了。不知是巧合還是想象侵入了現(xiàn)實,記憶中每次到這里都是黃昏時分。太陽像一只臨終的獨眼,無可奈何地閉下去,殘霞碎在天上,像一把浸了血的紙錢。她的心口隱隱墜痛,仿佛心臟要跟太陽一道落下去。無能為力。
每當臨放假時,室友們?nèi)杠S的模樣她是不解的。家對她而言從來都不是什么倦鳥歸的巢破船停的港,只是一個不得不定期去告貸的地方。從父親手里,準確地說,從繼母手里,拿每一塊錢都是不容易的。那是對自尊殘酷的凌遲。最令她羞憤的還不是拿不到錢,而是他們克扣了她還要向外人夸口。明明一個月的生活只有五百塊,繼母還要分幾次給,父親卻跟牌友們吹噓給了她一千甚至兩千,還埋怨她不知體諒家道艱難。她懷疑父親是受了繼母蒙蔽。搞不懂為什么,她竟從未想過揭穿繼母。是不敢還是不屑?當初不懂,如今年深日久,更是筆糊涂賬了。
若非有唐爽這個參照物,她對他們頂多就是不爽,發(fā)展不到憎惡的程度。還是中學生那會兒,她深信家境窘迫是真的,所以輕易不向父親開口,過年家里不給添新衣,也僅僅是失落而已。
隨著唐爽漸漸大起來,一一經(jīng)過自己的年紀,有了鮮明的對比,她才恍然大悟,根本不是能力的問題,就是赤裸裸的偏心!自己買件新外套,要從半年的伙食費里一點一點省出來。唐爽的衣櫥一拉開,花花綠綠幾乎潽出來。自己大二那年,用做家教的錢買了人生第一部手機,一部KONKA單色屏直板機,因為鄉(xiāng)下妞沒見識,當作NOKIA買的。后來唐爽考上大學,父親非叫她陪同送唐爽入學。幫忙拉箱子的她一眼就認出唐爽邊走路邊埋頭玩著的是最新款的iPhone。她頓時感到血液涌滿了眼球,卻仍做不到摔下箱子走人,只憤懣地瞪著父親。
那次父親倒也第一次正視了她的不滿,趁繼母進寢室為唐爽鋪床疊被,悄悄拉她到陽臺角落里安慰道,唐爽是繼母那邊帶來的,不是親閨女,只得表面上優(yōu)待些。邊說邊用胳膊拱拱她,沖她詭秘地笑笑,意思是,咱們父女倆才是一伙的,多給她們母女倆點甜頭,不過是哄哄她們,她們可上了大當啦!
她覺得父親的笑容好賤,好想吐,心道,你當我還是三歲小孩嗎?但面無表情,一聲不響,只想離他們?nèi)谧舆h遠的。
? ? ? ? ? ? ? ? ? ? ? ? ? ? ? ? 五
許雪微滿懷怨憤走過三條碎石子街道,走到家門口,心猛然一沉,慌了。大門緊閉,掛著把U形鎖,父親和繼母都不在。撥通父親的手機。刺耳的廟會音樂從屋里傳出來。會不會他的病情突然惡化,繼母送他去了醫(yī)院,沒顧上帶手機?也不一定。她不想打給繼母,便踱到隔壁四嬸家打聽。
四嬸正在灶間忙活,邊炒菜邊笑吟吟地望著她說:“你爸你媽啊,在街北德銘家賭錢呢!這兩個月,他們天天聚那兒賭。麻煩你順便把你四叔也叫回來吃晚飯。這幫狗屁倒灶的東西!”
“我爸他剛做完手術(shù),還能坐著賭錢?”
“做什么手術(shù)?”
兩人面面相覷。
許雪微沖進德銘家堂屋,穿過天井,直奔后屋棋牌室。整間屋子煙霧繚繞,像剛搞過消防演習。半天她才認出父親,坐在繼母左后方看牌,抱著臂,歪著頭,像頭大型家禽。
父親見她突然出現(xiàn),似乎并不意外,露出姜太公式的微笑,愉快地問道:“路上堵嗎?”
她心口堵著,說不出話,只得翻了個白眼。父親只瞥了她一眼,視線又回到繼母面前的麻將上,渾然沒有注意她的表情。
“別動幺雞,三條打出去就聽張啦!”父親扯住繼母的衣袖喊道。繼母采納了他的建議。他滿足地靠回椅背上,摸著下巴睥睨左右,笑道,“怎么樣?我就說我們家雪微心里還是有她爸的嘛,這不回來了嗎?”
?“七筒!”四叔德興嘖嘖嘆道,“知女莫若父,算你贏啦,欠你一頓!”
德銘道:“還是德勝哥福氣好,兩個姑娘都有出息,更難得是都孝順?!?/div>
牌友們紛紛點頭,連同繼母在內(nèi),都轉(zhuǎn)過臉來沖許雪微露出贊許的微笑。許雪微卻感覺眾人的目光交織著揶揄,如同幾十盞白熾燈照在臉上,燙得她睜不開眼,只想轉(zhuǎn)身逃走。但若真的逃走,那也太狼狽了。
她發(fā)發(fā)狠,故意松手,讓行李跌在地上,冷冷地覷著父親問:“我是你的玩具嗎?”
“你可不是我的玩具嘛!”父親自以為風趣地舉起雙手比劃,“從這么點大,肉嘟嘟的很好玩,現(xiàn)在倒也是做娘的人了,歌里唱得真對呀,時間都去哪兒了?”父親笑呵呵地環(huán)顧眾人,“我孫子都是小學生啰!——熊熊上三年級了對吧?這次怎么又沒帶回來?”
許雪微面若冰霜,準確地說,像是寒冬里扔在露天垃圾堆上的一塊燒透了的煤球,上頭覆了一層嚴霜。
大家終于都覺察出氣氛不對,便互相遞眼色。繼母率先把牌一推,笑道:“大女兒回來了,天也黑了,散了吧!”側(cè)身拍拍老公的二郎腿,“咱們雪微還真是旺家星唉。她一回來,咱們就贏了錢。走,晚飯不開火了,外頭吃大餐去!”
繼母起身踱到許雪微身邊,彎腰替她拎起行李,另一只手抓起她的手便往外走。繼母的體溫傳向自己的剎那間,許雪微就浮起一身雞皮疙瘩,頭發(fā)也奓了一下。她好想大力甩開繼母的手,大聲告訴他們,我不想跟你們吃什么鬼大餐,甚至不想跟你們說一句話,只想立刻就回上海,回我自己家!但她做不出來。要做得出來,也不會走到今天了。
? ? ? ? ? ? ? ? ? ? ? ? ? ? ? ?六
許雪微垂頭喪氣,任由繼母和父親領(lǐng)著,穿過沒有路燈的街道,走進西大街的老二農(nóng)家樂。晚上沒啥生意。老板許德發(fā)大約是為了節(jié)省包廂的空調(diào)費,就安排他們坐在廳堂的西北角,臨大門,讓他們享受鄉(xiāng)村夜晚的自然風。
雖然已入十月,蚊子還是不少。許雪微連伸手拍蚊子的力氣也使不上來,只是不時跺跺腳。她也搞不清楚自己是趕蚊子還是發(fā)脾氣。一對游手好閑的農(nóng)民,在自己老家吃農(nóng)家樂,真夠滑稽的。
父親和繼母不咸不淡地查問她家里的情況。她知道他們只是沒話找話,并非真的關(guān)心。她也不想告訴他們,便轉(zhuǎn)移話題,順便找點茬。
“唐爽呢?”她似笑非笑地望著對面的父親問,“你老人家演技這么棒,怎么沒把唐爽也賺回來?”
“她不像你,要有空的話,肯定會回來的?!备赣H邊剝鹽煮花生往嘴里送邊說,“她要出國旅游,一個月前就訂好了,跟現(xiàn)在那個男朋友一道,去的那個鬼地方叫什么來著?”
“布拉格?!崩^母補充道,“在歐洲呢,說要去看那座用人的尸骨蓋的廟!”
“你瞧現(xiàn)在的小年輕,腦子是不是有毛???什么不好看,要看那種臟東西!”父親欣賞地笑道,“我家小爽膽子還蠻大的,比這個做姐姐的勇敢多了!不過喜歡看么,也用不著跑那么遠的。咱們鎮(zhèn)北的火葬場,每天都要燒幾十具尸體呢,可以回來看嘛……”
許雪微的心臟像臺積碳太多的發(fā)動機,止不住地劇烈抖動。她伸手抓筷子,只抓起一根,另一根碰落在地上。她恨不得將手里的筷子撅成兩段,分別插入面前這兩個人的喉嚨。
就你們的心肝寶貝需要旅游,我就不需要旅游嗎?她很想大聲說出真相,讓父親知道他無聊的玩笑給自己造成了多大的犧牲。但她不可能說。那只會讓自己顯得更可笑。父親定會一臉無辜地反問:“你干嗎不老老實實跟我說呢?我怎么會阻止你們一家三口開開心心出去旅游呢?”
確實,父親不至于那樣不近情理的。那么,說來說去,都怪自己心理扭曲了?難怪他們寶貝唐爽。多么聰明伶俐、乖巧可愛倒也不見得,起碼她是個正常人啊,想要什么就說出來,討厭什么就罵出來。自己呢,一顆心裹得嚴嚴實實,卻整日怨天怨地,怨旁人不理解、不愛惜。然而,即使知道問題出在哪里,又有什么法子呢?裹在心上的黑布,因為年深日久,早長在肉上了,至死也揭不下來了。
“既然家里好好的,我要回上海了,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去做呢?!痹S雪微努力扒了兩口飯,放下碗筷說。
“明天就回去嗎?”父親眼睛橫著她問。
“今晚應該沒車了,明天最早的一班,六點一刻對吧?”
“這個家里鋪了大頭釘嗎?你就一分鐘都待不???”父親把酒杯重重地撂在桌上,“走走走,想走你現(xiàn)在就走吧!”
繼母忙拉住許雪微的胳膊,尖起嗓子呵斥丈夫:“才灌了幾杯黃湯,魂又掉褲襠里了!跟孩子耍什么性子呀?”隨即換了一副面容,對許雪微笑道:“有事跟你商量的。別跟你爸一般見識。他已經(jīng)老糊涂了,又變回小孩子了!”
“什么事?”許雪微借著抽餐巾紙擦嘴,從繼母手中脫出了胳膊。
父親又喝干一杯,面色松弛了些,說:“你妹妹的事。你媽跟你說吧。”
“還是你說吧。”
父親從兜里摸出一盒黃金葉,又摸出打火機,抽出一支煙點上,夾在食指與中指之間,深深吸了一口,拿煙頭指著許雪微的面孔晃了晃,邊噴煙霧邊說:“我說了你別不高興,你妹妹可比你懂事。小爽這孩子啊,處處都讓人省心,就一件事,把我和你媽愁死了?!?/div>
父親說,唐爽今年也二十六了,但感情一直不順,遇到的那些男的,沒一個像腔的。之前那個,做網(wǎng)絡工程師的,收入還行,可惜脾氣臭,不會疼人,唐爽跟他鬧了別扭,他從來不哄的,總等唐爽先低頭。哪有這種道理?掰了?,F(xiàn)在這個,做律師的,算是年輕有為,可惜門檻太精,樣樣都要跟唐爽AA制。連這次的東歐游,唐爽這部分錢,還是問家里拿的。估計也長不了。
“妹妹也在上海上班,你作為姐姐,應該照看著點她的。上次我問起,她說,你倆一年到頭都不見面的。這還像姐妹嗎?說實話,我聽了心里很不舒服。要不是你媽攔著,我早就一個電話過去教訓你一頓了!”
繼母忙打圓場:“好了好了,年輕人工作都忙,以后多聚聚就是了?!?/div>
父親順勢恢復了和顏悅色:“舊話不提,下來看表現(xiàn)。你在國家單位上班,來往的都是踏實、體面的人,其中應該有不少單身小伙子,怎么就沒想到給妹妹介紹介紹呢?這次回去,就考察起來,聽見沒有?敢不敢立下軍令狀,今年春節(jié),就幫她帶一個好的回來?”
許雪微氣得直想笑,撕著桌上鋪的塑料膜說:“做媒這種事,我可不敢?!?/div>
“為啥不敢?”
“人這東西,太復雜了,看著像正人君子的,沒準兒是卑鄙小人。萬一看走了眼,給唐爽介紹了個虐待狂或者性變態(tài)呢,誰負責?”
“你做姐姐的負責!”
“所以我不敢啊!”
“你必須敢!”
“你講不講道理啊!”
繼母又適時開了腔:“啊呀,找對象嘛,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父女倆還杠上了!噯,雪微,是你的手機在振動嗎?”
許雪微從擱在塑料凳上的手包里翻出手機。屏幕上閃爍著一長串數(shù)字,不像電話號碼,便掐掉了。不料剛放桌上,它又振動起來。只得接聽。
“請問是許雪微女士嗎?我是上海飛鴨旅行社吳哥旅游團的導游小吳,這邊發(fā)生了點意外必須通知到您。夏瑋先生是您丈夫?qū)Π桑看蠹s半小時前,在暹粒老街的紅鋼琴酒吧,夏先生應該是喝多了,不曉得怎么回事,跟一名日本游客起了沖突,抓起旁邊的留聲機大喇叭,就把人家的腦袋砸開了花,已經(jīng)被警方帶走了。”
“說吧,要我匯多少錢贖人?”許雪微冷笑道。
“您什么意思?”
“請問你們向旅行社買游客的信息什么價位?”
“許小姐,您誤會了,請等一下。熊熊,快叫媽媽……”
“媽媽,我不想回去,我還要騎大象!”
許雪微渾身的血液霎時燃燒起來。她彈起身奔到屋外漆黑的街道上,氣喘吁吁地問:“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
“您別擔心,警方那邊,領(lǐng)事館派人去溝通了,您丈夫應該關(guān)不了幾天就會釋放的。熊熊我先幫您照看著。明天我們社另一個團結(jié)束行程回上海,我讓他們領(lǐng)隊把孩子帶回去,請您到浦東機場接一下。航班時間稍后通知您。您若想起什么需要代勞的,加國際區(qū)號00855回撥這個號碼就行?!?/div>
“謝謝謝謝?!睊鞌嚯娫挘p腿一軟,便抱臂蹲在地上。涼風拂過滾燙的面頰,不禁一陣戰(zhàn)栗。她再三告訴自己熊熊沒事,驚魂慢慢平定下來,隨后一絲喜悅悄然飄入心間,急劇發(fā)酵膨脹,使她的身體變得輕盈,因此毫不費力便站了起來。一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父親和繼母并肩站在屋檐下好奇地望著自己。她經(jīng)過他們身旁回到屋里,提了行李出來。
“我回上海了,再見?!彼嫦蛞箍掌届o地說。今晚的星星還真不少,而且,她頭一次注意到,星星是在旋轉(zhuǎn)的,就跟梵高畫里一樣。
父親沒吭氣。繼母難以置信地說:“這會兒哪有車?”
“我叫專車。”
“那得上千吧?”
“我有錢。”她驕傲地說,“我自己有錢。”說著徑直朝前走。
“你可以在這兒等啊。”
她只當沒聽見,繼續(xù)走向黑夜深處。
“妹妹的事,放在心上哈。”
“滾遠點吧?!彼p聲冷笑道,隨即丟在腦后。
我要到鎮(zhèn)子東南角的公路橋上去等車。她想。那兒連接著出鎮(zhèn)的大路,有明亮的路燈。小時候,一遇到傷心事,她總愛跑到這頂橋上,在矮矮的橋欄上坐個半天,橋下是滔滔的水,前方是長長的路。聽著水聲,望著長路,心里的悲傷就縮小了、溶解了。
現(xiàn)在她又坐在這里了。橋欄似乎比從前窄了一半。她依然估摸不出橋下的水有多深。路燈璀璨,將橋面照耀得如同一座輝煌的舞臺。無處藏身,她反倒定心了些,勇氣便如秋水般在體內(nèi)從容升漲。
她打開軟件,查明航班信息,隨即撥通了導游小吳的電話。
“熊熊還聽話吧?”
“蠻乖的呢,累了一天,已經(jīng)睡著了。要叫醒他聽電話嗎?”
“不用。想請教你一個問題:旅游訂單取消的話,簽證也會作廢嗎?”
“不會啊?!毙呛唵谓榻B了一下柬埔寨的簽證政策。
“那,別讓你同事捎熊熊回來了?!痹S雪微說,“麻煩你幫我多照看一天。等他醒來,告訴他,媽媽明天就去暹粒找他,帶他再騎一次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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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部落】一個女人的假期生活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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