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有趣的事，莫過于死后仍能以虛無的方式存在，那時，摒除一切、只余意志，以靈體遨游世間，以局外人的身份觀察眾生，陪這個世界直至?xí)r間的盡頭，最后，看看最后到底是什么。

　　因為倘若有‘神’的話，這便是神正在做的事吧。

　　可是，那時能否保留記憶呢？若無記憶，我便不再是現(xiàn)在的我了，倒真的與神無異了（笑）。

　　我不想這樣。”

　　一年后。

　　蒼山莽莽，祝無為雙手負后立于山頂平崖，他似在眺望平原村落逐漸升起的煙氣生息，又似無悲無喜無念無想，狀若發(fā)呆。

　　天機、算、術(shù)使他無所不知，出神入化的武功使他無所不能，工、心、人、事在祝無為手上均可化腐朽為神奇，卻也使他超然物外。

　　唯一能使祝無為與這世間有所聯(lián)系的，是那一身獨一無二、隨風(fēng)輕拂的紅衣——與他身后秀眉緊蹙、眼波幽怨的美人兒那一襲紅裳相映成趣。

　　“豬。”白娘在祝無為身后輕開檀口。值此破碎虛空之際，這一個只得她才能喊的昵稱，也已蘊含不下兩人愛恨癡纏的感情。

　　祝無為生性淡然，可縱使孑然一身行走江湖，仍有獨步天下前夭折的風(fēng)險，祝無為也難逃此理。所幸追逃路上得白娘所救，之后方真正于世間劃出一席之地，英雄美人，神仙眷侶。

　　白娘在醫(yī)學(xué)上可謂博聞強識，以醫(yī)通毒，翻手造化。二人間的相似之處便是遍閱典籍，以致“超然物外”，類似相談甚歡的知己好友，以至于成為愛人。

　　白娘知祝無為決定的事沒無人能變改，既然已留不住他，她便絕不會失態(tài)。

　　她只是在他身后默默垂下兩行情淚。

　　“米漿很好喝，娘子為何沒有下毒?！?/p>

　　白娘神色一黯，早上她為祝君磨制百谷漿，她知如果自己下毒使祝無為功力大退，他雖仍是天下第一，卻絕再無破碎虛空的可能。

　　她亦知如果自己下毒，他雖會發(fā)覺，卻也一定仍然會吃下。

　　白娘便道：“如果白娘下毒了，你會恨白娘嗎？”

　　“不會?！弊o為笑道，只是那種笑卻偏離溫柔，幾近看破一切的佛僧之笑，“一切都不過是經(jīng)歷，倘若娘子使祝留在此間，那祝留在此間又如何？”

　　“是。一切都不過是經(jīng)歷，所以祝要體會拋下白娘的經(jīng)歷?！?/p>

　　“祝不會拋下娘子，‘期諸來世’，還記得祝說過的話嗎？”

　　“但祝要記住，即使有來生，白娘絕不會去尋祝?！?/p>

　　東方朝陽將晨光揮刺而來，西方隱月于碧空現(xiàn)出一輪白盤。

　　際此日月當(dāng)空之際，祝無為體內(nèi)血氣升變，陰陽調(diào)和，使他達至身心的最佳狀態(tài)。

　　祝無為往山崖邊邁下最后一步，傲然卓立，淵渟岳峙，頂天立地，他雙手伸展，由下而上于身前劃圓、合十，又拉展至左右兩邊。

　　那雙可以制造出最精微的動作、足以洞穿世間萬物、甚至觸探玄虛的大手驟然相擊，打出振聾發(fā)聵的無聲之音，將周遭包括祝無為在內(nèi)的一切擊無，落下一個無規(guī)則的莫名黑洞。

　　破碎虛空。

　　再看旭日朝陽，碧空隱月，村落人家，一切如常。

　　只單單蒼山哥兒于頭頂上丟了件平崖帽兒。

　　而于黑洞一瞬即逝之際，算上白娘在內(nèi)，亦不過只得兩道人影閃入。

　　祝無為要以保留生命和記憶的方式先去死者的世界走一遭，他希望這可以讓他更理解這個世界的存在或者說運轉(zhuǎn)，這是一年前就有的想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