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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地球同人——藍河

2023-06-12 10:54 作者:方向舵舵機改  | 我要投稿

01

《對航空科學與工程學院進行院系調整的決定》

北■校字[2076]第1號

各單位:

  基于《學位授予和人才培養(yǎng)學科目錄》的修改,經國家教■部及工■部批準,現(xiàn)決定對航空學院做出如下調整:

  1. 原飛機系、飛行力學系轉入宇航學院航天器技術系

  2. 原空氣動力學系轉入能源與動力工程學院流體機械系

  3. 原飛行器結構強度系轉入宇航學院,組建航天器結構強度系

  4. 原人機與環(huán)境工程系脫離航空學院,擴建為人機與環(huán)境工程學院

  以上院系調整應于2078年7月前完成。航空學院2075級本科生跟隨調整轉入新院系。2075級以上本科生及研究生保留現(xiàn)有編制不變。航空學院自2076~2077學年起不再進行本科及研究生招生。

  (印章)

  校長:■■■

  2076年1月24日

  ……

  “它的散熱板長得好奇怪呀?!?/p>

  我6歲的外甥女指著平板電腦里一架銀閃閃的飛機抬頭看我。

  “這兩個梯形的片片兒不是散熱板,是一種叫機翼的東西。在被空氣包裹的時候,只要飛得足夠快,它就能產生一種叫升力的作用力把整架飛行器托起來?!蔽倚D了一下平板,把圖中的飛行器朝向從豎直改成正確的水平朝向,“跟豎起來的火箭不一樣,這種飛行器平時一般是平著飛的,它不需要噴口朝下就可以在天上一直飛……”

  “不會因為重力掉下來?”她露出相當困惑的表情。

  相比于21世紀初,2076年的孩子具備了前所未有的高效率學習能力。6歲兒童的物理常識已經達到了過去初中生的水平。但即便如此,她也很難理解“固定翼戰(zhàn)斗機”這一概念。

  畢竟在木星引力危機以前她還不記事,所以她從未見過那樣的世界。

  “不會掉下來哦,那種叫升力的作用力可以幫助它對抗重力?!蔽医忉尩?。

  “可是這兩個片片設計得這么小,一共又能產生多少升力呢?這支小火箭看起來就很重,一直平著飛的話一定會掉下來吧,頂多會比平拋遠一點……嗚,我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的何止是你呢?我默默感嘆,就連我自己都難以相信這個事實。

  “看什么呢?又翻你舅舅平板。你呀,別把你舅舅上課學習的資料搞壞了?!?/p>

  “二姐,又加班這么久?”我扭過頭。

  二姐比我大10歲,和我沒有血緣關系。抽簽政策與月球墜落危機讓無數(shù)個人類家庭變得破碎不堪。幸存下來的大人和孩子們多數(shù)進行了家庭重組,我的親人們也不例外。

  “渤海的二氧化碳雪比預報多下了三天,一周前停機檢修的大連一號發(fā)動機積雪嚴重。我們都被抽調過去了。沒辦法,必須要在預定時間內完成發(fā)動機再點火。”

  “推進發(fā)動機有一萬臺,讓這一臺多修幾天怎么了?”我頗為不解,“差這一座發(fā)動機,地球就推不動了?”

  “發(fā)動機的檢修是有明確時間計劃的,等你畢業(yè)以后——”

  “畢業(yè)以后”四個字讓我心頭一緊,我還沒想好自己畢業(yè)以后去干什么,或者“能干什么”。

  二姐并未在意到我的內心波動:“——等你畢業(yè)以后接觸了‘時間節(jié)點’這個東西你就懂了。來,寶貝——”

  外甥女“噠噠噠”跑過去牽起了二姐的手。

  “謝謝你幫我?guī)Ш⒆优?,我們走咯……?/p>

  “舅舅拜拜!”

  門剛關上,兜里的手機就傳來了兩聲震動。

  “還沒到正式選課時間呢,我聽說在我之后登錄的人已經錯誤503了,你擠進去了嗎。”

  信息來自我一個叫石一鳴的同學。我倆都是北京■■■■大學航空學院的大二學生,也是航空學院最后一屆學生。

  “你那么著急干什么?有必要嗎?”我回復。航空學院三分之二的大二學生已經主動申請轉專業(yè)了,有些人寧可降級轉專業(yè)也不愿繼續(xù)在航空學院待下去。所以我們那幾門專業(yè)課的名額肯定是充足的。與其擔心能不能搶到想要的專業(yè)課,不如擔心在上課人數(shù)銳減的情況下,教務是否還允許這幾門課程開課。

  “搶體育課啊大哥!”他說。

  忘記這茬子了。

  待終于擠進系統(tǒng)時我只剩一種名叫“人體工程”的課可以選?!叭梭w工程”這個名字聽起來有點高級,實際授課內容就是每人一臺跑步機跑到下課為止。

  單憑描述就知道,這是一門很累的課。

  當然這門課也不是沒有好處:完整上完一學期以后,你可以在期末的1000米考核里輕松跑進4分鐘。所以我沒有對這個選課結果表現(xiàn)出太多的沮喪。倒不如說,在木星引力危機以后,“搶課”這件事本身對我而言都沒有太大的意義了。

  我拿起平板點開外甥女剛剛看過的相冊。剛剛讓她感到不解的那架飛機叫“F-104”,是將近一百二十年前的飛行器。它的兩片機翼很小,小到讓外甥女覺得是散熱板。不僅如此,它的主翼翼型還是令我難以理解的雙弧形,這種前緣尖銳的翼型在亞聲速時升阻力特性很差。可就是這么差勁的主翼,卻能成功讓整架飛機從地面滑跑起飛甚至做出過載機動。

  我繼續(xù)向下翻相冊,每一張圖片對應的戰(zhàn)斗機都互不相同,可它們都有這統(tǒng)一的特點:機翼小得可怕,起飛重量卻大得驚人。其中個別飛機的展長只有15米左右,全機最大起飛重量卻達到了驚人的35噸!這個數(shù)據(jù)甚至大幅超過了木星危機前的中型運輸機重量水平!

  至于相冊中那個時代的運輸機,它們的起飛重量更是達到了讓我感到恐懼的地步——能有將近400噸!一位大三學長告訴我,根據(jù)他對大氣密度和雷諾數(shù)的換算,只要把飛行救援隊現(xiàn)在使用的那種運輸機放回地球起航前的時代,它就能獲得5倍于現(xiàn)在的起飛重量。

  那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大氣環(huán)境?

  我點開了相冊中一個不知道自己觀看過多少次的視頻,畫面中一架帶有鴨翼的小展弦比銀灰色戰(zhàn)斗機在湛藍的天空中劃出一道道優(yōu)雅的小半徑弧線。那架戰(zhàn)斗機對流場產生的擾動是如此之強,以至于氣流在急劇加速中出現(xiàn)了水蒸氣凝結現(xiàn)象。凝結的蒸氣像彩帶,又像煙霧,陽光照在上面發(fā)出了七彩斑斕的散射。我還沒有上過專業(yè)課,不是很了解這種流動現(xiàn)象背后的原理。但我明白,那個空氣中還能存在水蒸氣的年代……一定是航空器最后的黃金年代。

  我曾經聽地下城里的老人們講過這樣一件事,在他們小時候的華北大地上有一條叫做“黃河”的河流。他們告訴我,黃河的黃色是泥沙的顏色,這條孕育了我們祖先的母親河,每年都會把億噸級的泥沙沖入大海。

  大地在流血。

  這是我聽到故事后的第一個想法。

  如果這種現(xiàn)象持續(xù)下去,那大地會不會流失殆盡呢?

  這是我的第二個想法。

  現(xiàn)如今所有的河流和海洋都結冰了,我沒能見證那副大地在流血的景象,但我見到了更加壯烈的東西——

  流血的天空。

  我曾經有幸參與了聯(lián)合政府主持的青少年航天飛行體驗活動。透過航天器的舷窗,我第一次見到了地球從宇宙中看去的模樣。

  這顆藍白色天體的背部有一萬根細長的藍色線條,那是推進式發(fā)動機的尾焰。在它的赤道位置,兩千座轉向發(fā)動機噴出了更長更粗的藍色尾焰。這些尾焰是如此明亮,以至于無論在地球亮面還是暗面都能清楚地辨認出它們。在這些尾焰的周圍,無數(shù)大氣微團在引射作用下跟隨尾焰一同飛上了太空。一小部分動能較低的氣體分子最終會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落回地球,但更多的大氣分子將與尾焰中的等離子鐵一同消散在茫茫太空。

  散失的大氣拖曳在地球后面,在太陽的照射下,它們形成了一條亮藍色的尾跡。尾跡像一條藍色的河流,也像一條長長的尾巴。從較遠的尺度看,地球宛如一只在宇宙中艱難爬行的藍色蝌蚪。

  倒過來看,這一萬兩千座發(fā)動機噴出的細長尾焰就像從太空垂下的一萬兩千口水井。這些來自太空的水井正源源不斷地從地球抽取大氣。為太空中的“藍河”提供“水源”?!八{河”的壯麗程度是地面黃河的百倍不止,造成的破壞也同樣如此。

  地球的加速已經持續(xù)將近二十年,且還將持續(xù)幾百年。由于地球的大氣存量越多,引射效應就越明顯,大氣的損失速度在剛起航那幾年是十分恐怖的。到了2074年,海平面大氣壓已經下降到0.26個標準大氣壓。這意味著在2074年的地表附近飛行相當于在2058年的一萬米海拔高度飛行。

  更糟糕的是,這僅僅是2074年的情況。2075年的木星引力危機使更多地球大氣被木星吞噬。許多飛行救援隊的飛機在飛行途中就因大氣損失導致的升力不足而墜毀。那場驚天大爆炸雖然拯救了地球,但爆炸的沖擊波也讓更多地球大氣散逸到了太空。地下城的老人們曾教給我一個成語叫“雁過拔毛”。如果地球是一種身上長著羽毛的“飛鳥”的話,在路過木星以后,這只鳥就再也飛不起來了。

  2076年的今日,海平面大氣壓已跌至0.046個標準大氣壓,這相當于2058年的海拔兩萬一千米。這個高度遠遠超過了直升機飛行器的升限。還能起飛的固定翼飛行器也變得比鉆石還要稀有。這是因為氣壓的降低不僅會導致升力降低迫使飛機大幅提高滑跑速度,同時也會使航空發(fā)動機的正/反推力降低。此外,減速板和減速傘的效果也會大幅度削弱。目前已經沒有機場跑道能滿足飛機的滑跑要求。那些還能夠起飛的飛機往往是經歷極致減重以后在大洋的冰面上進行超長距離滑跑起降的??杉幢隳軌蝻w起來,這些飛機也不太可能攜帶貨物了。

  北京■■■■大學,這所在建校時就以培養(yǎng)航空工程師為己任的學校終于在2076年停止了航空學院的招生。

  令人絕望的是,促成這件事的真正原因根本就不是行星發(fā)動機導致的大氣損耗!考慮到大氣存量越少發(fā)動機的引射效果就越弱,等到海平面大氣壓下跌至0.01個標準大氣壓附近時,引射作用就會難以將大氣傳播到地球引力范圍外。在那時,地球的大氣含量會達到一個穩(wěn)定水平。盡管這時幾乎所有航空飛行器都變成了廢金屬,但一些使用火箭助推器發(fā)射的高超聲速飛行器仍然能在大氣中穩(wěn)定飛行?!昂娇掌鳌边@個概念會繼續(xù)存在。

  真正讓航空學院關門的原因是:逐漸下降的地表溫度。

  今年,全球各地都出現(xiàn)了大范圍的二氧化碳降雪。二姐今天的工作就與此有關。二氧化碳不是大氣中第一種開始結晶的氣體,也不會是最后一種。隨著地球越來越接近太陽系邊緣,地表溫度會越來越低。預計在天王星軌道附近,地球的地表溫度將會下降到-230℃以下。到那時,氮氣和氧氣將依次開始結晶,天空中將下起藍白相間的氮氧雪花……

  有趣的事實是,盡管失去了大氣的散射作用,鋪滿地表的氮氧雪花還是會讓地球在宇宙中看起來是藍白色的。到了那個時候,地表活動服的厚度將變得和出艙航天服差不多。由于失去了大氣的保護,頭盔的射線防護功能也要重新設計。

  要想讓大氣層重新恢復,有兩件事情必須要做:一是讓地球泊入一個距離合適的繞恒星運行軌道,讓地表升溫;二是利用輕元素聚變或者從其他天體采集等方式大量獲取能夠組成大氣層的氮氧分子。

  然而這兩個方案短期內都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地球泊入半人馬座α星要等到兩千五百年以后。而在溫度無法恢復以及發(fā)動機持續(xù)工作的前提下,補充大氣更成了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

  對于兩千五百年以后的地球能否順利重獲大氣這件事,科學界存在著一些爭論。但在另一個問題上他們基本達成了共識,那就是地球當前面臨的大氣損失問題是無解的?!昂娇诊w行器”馬上會成為和“青銅器”一樣的歷史名詞。那些推重比只有幾分之一甚至十幾分之一卻能在天空中長時間飛行的人造物,在可預見的未來里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

  也許我真的應該像大多數(shù)轉系同學一樣,去學一個土木工程或者機械工程這樣的搶手專業(yè),畢業(yè)后老老實實為聯(lián)合政府工作,度過遺憾但充實的一生。

  可每當我產生這種想法,F(xiàn)-104的那兩片小小的梯形機翼就會映入我的腦海。那兩片浮在空中的小機翼,就像兩片白紙突然落在剛刷好藍涂料的墻面上,讓我感到極度焦躁。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未曾見過光明。

  所以有一個念頭一直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02

  新學期第一周,本科導師在一對一確認環(huán)節(jié)給我的專業(yè)方向提出了建議,那就是“高超聲速飛行器”。高超聲速飛行器是一種飛行速度能達到五倍聲速以上的飛行器。導師推薦它的理由很簡單:這種飛行器原本就是在較為稀薄的大氣中飛行的,附加的火箭助推器也讓它具備了以垂直發(fā)射的方式起飛的能力??梢哉f地球大氣的損失目前對它沒有造成太大影響。

  此外還有一個讓人苦笑的理由:它的整個系統(tǒng)包含有火箭部分,可以使學生了解一些與火箭推進相關的知識,方便將來找工作。

  也是正因如此我聽從了老師的建議,不過我并不喜歡這個專業(yè)。

  我不喜歡的原因是:如今的高超聲速飛行器在飛起來以后沒有一架能夠完好無損地返回地面。由于飛得太快且缺乏減速條件,它們最后只能以近乎撞擊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這和我真正想要的東西并不一致。

  我想要的是能在如今的地球表面順利完成水平起降的固定翼飛行器。目前我還沒有想到實現(xiàn)這個目標的辦法,也沒有相應的實物積累。而且說真的,對于我的這個夢想,我早已做好了奮斗十年二十年也沒有結果的心理預期。

  簽字確認了專業(yè)意向后我背著背包離開了教室。還沒到正式的下課時間,所以狹窄的走廊里安靜無人。我轉入樓梯間往地下深層走,一直走到了學校范圍內的最底層。

  門上掛著一個臟兮兮的塑料門牌,上面有一行褪色嚴重的字:

  『北■航模隊&北■航模協(xié)會』

  門的旁邊豎著一塊相比之下嶄新得發(fā)亮的牌子,藍色底面上用黑體白字寫著:

  『未經批準,禁止在地下城內部放飛航模、無人機』

  『——學院路派出所制』

  我沒有讓目光在后一個牌子上停留太多時間,拉開門走了進去。

  聽學長說過一個事情不知真假,他說北■航模協(xié)會與北■航模隊最早是在學校的地下室里誕生的。那很碰巧,如今它們又回到了一個“很地下”的地方。

  打開門,耳朵聽到的是加工中心和切割機發(fā)出的刺耳轟鳴,眼睛看到的畫面卻是兩個同學在剛清理出來的桌面上認真自習。這幅怪異景象對其他人來說可能會覺得有些違和,但航模隊來說剛剛好。

  因為,在這個年代還愿意加入航模隊的人,腦子或多或少都有點問題。

  如今航模飛不了了,飛行器競賽也沒有了。無論是“追求飛行夢想”還是“追求成績加分”,航模隊都無法滿足你的愿望?,F(xiàn)在剩下的這幾個隊員都是“提純”后形成的“結晶”。

  我其實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畢竟“提純”這個行為要看具體的對象。有些飲料提純了以后更好喝。但有些飲料比如白酒,提純了以后只能拿去擦玻璃瓶子。

  昨天催我選課的石一鳴以及我自己都是“結晶”的一部分。

  “石一口鳥呢!”我用能壓過噪音的音量問另兩個“結晶”。

  “里頭!”其中一個女生頭也不回地回答我,繼續(xù)在噪音中寫著她的作業(yè)。

  “石一口鳥”這個外號是我起的,我說雖然你名字叫“石(食)一口鳥”,但你窮盡一生也未必有機會真吃到一口禽類的肉。

  我在用姓名開玩笑這方面一直有比較深的造詣。比如剛才回答我的那個女生叫“李向嬌”,我一直在航模隊宣揚“她的妹妹應該叫‘李檸萌’,弟弟應該叫‘李仆陶’”。跟那個女生一塊自習的男生叫“王眾青”,我說還好當初他沒聽他爸建議報核能專業(yè),不然老師講課反復提“重氫”得讓他難受死。

  我在活動室最深處的警戒線里看到了石一鳴。警戒線像一圈環(huán)形水壩,把看起來仿佛能像海水一樣流動的雜物們擋在了外面。警戒線里面最顯眼的是一個又一個圓筒狀部件,這些部件有些是內部純空心的,有些的內部則填充著蜂窩網格一樣的東西。

  我們倆想要制作一臺風洞,一臺和以往的風洞不太一樣的風洞。只要擁有了它,我們就能預測飛行器在地表將能獲得多大的升力和阻力,也能測量螺旋槳在地表大氣中產生的推力,進而具備了研制“能夠飛起來的飛行器”的基本條件。

  一般來說,風洞試驗最看重的是“雷諾數(shù)相似”。“雷諾數(shù)”是航空界用來衡量兩個物體各自產生的流動是否相似的一個參數(shù)。就像給兩臺不同的顯示器互相校準色彩一樣,只有讓風洞試驗的雷諾數(shù)跟真實飛行的雷諾數(shù)相似,風洞測量得到的數(shù)據(jù)才是準的。

  改變雷諾數(shù)的方式大概有三種:提高飛行器尺寸,提高飛行速度,提高大氣密度。以上三種操作能讓雷諾數(shù)變大,反之則會讓雷諾數(shù)變小。在大氣損失還未發(fā)生的年代,人們的努力方向主要是“提高風洞的雷諾數(shù)”,因為風洞模型的尺寸通常比真正的飛機小,這樣很容易就會出現(xiàn)風洞雷諾數(shù)小于實際飛行雷諾數(shù)的情況。

  但我和石一鳴遇到的問題竟然是相反的。地下城內的大氣環(huán)境接近2058年的海平面標準大氣,密度是如今地表大氣的十多倍。雖然風洞模型比真實飛機更小,但風洞吹出來的雷諾數(shù)居然是比地表高的。如果我們想讓風洞吹出有意義的結果,我們就得做與幾百年來大多數(shù)航空前輩們相反的事情:降低風洞的雷諾數(shù)。

  我們一開始想通過進一步縮小風洞模型尺寸的方式降低試驗雷諾數(shù)??蓡栴}在于:模型越小就越難保證它和真飛機“長得一致”(也叫“幾何相似”)。這一點在對比不同縮小比例的玩具時就能感受到,受成型工藝和材料強度的限制,比例越小的玩具,形狀就越簡化??紤]到我們的驗證機本來就有點小(畢竟我們是“北航航模隊”),以我們手里擁有的材料和設備,做出驗證機1/5大的風洞模型就是工藝極限了,再往小做,形狀就會失真。

  另外一個降低雷諾數(shù)的辦法是降低風洞的吹風速度。但我們發(fā)現(xiàn)以我們的制造水平,風洞吹風速度越低,氣流的“湍流度”就越高。翻譯一下就是氣流會變得“紊亂”、“不均勻”。這個問題對科研單位來說應該是能夠解決的,但我們由于技術水平不足一直難以搞定。

  最后一個辦法也是最能有效解決問題的辦法,那就是降低大氣密度。如果我們能夠創(chuàng)造出接近地面真實情況的“稀薄大氣”并直接用這種氣體來進行風洞試驗,我們就能得到一種絕對真實的結果。這是最讓人舒適的辦法,也是最難實現(xiàn)的辦法。首先,我們缺乏能夠控制大氣壓的設備如低壓氣罐等。這種設備復雜且危險,大二學生是不可能被授權使用的。其次,即便我們有這種低壓罐,它的個頭也需要大到能把我們的小風洞裝進去才行。我們幾個本科生誰也沒本事搞到這么大的罐子。

  風洞試驗的事情就這樣陷入了僵局。

  這也是方才另外兩名隊員在另一邊自習沒有過來幫助石一鳴的原因。他倆對這風洞試驗表現(xiàn)出的興趣沒有我和石一鳴高。尤其是王眾青,他堅持認為在2076年的今天風洞試驗已經沒有了意義,并聲稱計算流體力學(CFD)早就能對飛行器在稀薄大氣中的氣動力進行精確預測了。

  但我看過王眾青和李向嬌所做的CFD模擬結果,大概是這樣的:

  第一次結果顯示:我們這架飛機在地表大氣中所獲得的升力奇高無比,10米/秒的空速就能讓它騰空而起。

  更換了計算方法的第二次結果顯示:我們的飛機在任何速度下都不能產生足夠的升力。除此之外,飛機的螺旋槳根本就沒有產生拉力。

  再次更換計算方法的第三次結果則更為有趣,還沒算出結果呢,程序就崩潰了。

  問題不是出在計算流體力學這個行業(yè)身上,而是出在我們身上。我們四個誰也沒有CFD軟件的使用經驗。我們可以算出無數(shù)個不同的結果,但我們無法知道這些結果是對還是錯,也不知道我們的計算方法是否可行。

  四個對固定翼飛行器賊心不死的小青年同時遇到了橫在路上的一左一右兩塊大石頭。

  石一鳴意識到我來了,示意我進到警戒線內側,好像有話要說。

  “李向嬌昨天說找了她舅舅,她舅舅在4系(注:能源與動力工程學院)的課題組有相關經驗,她打算去學習一下。”他扭頭擺弄起用來當風洞驅動部件的螺旋槳與電機。在我看來,他的這些擺弄的動作是毫無意識的,他只是在給自己找點事兒干。

  “挺好啊,也就這個辦法了?!蔽艺f。航空學院如今人數(shù)稀少,學生少,老師也少。想找個明白人指點實在是困難。

  總之先謝謝舅舅黨。

  “至于風洞試驗?!彼畔率掷锏牧慵?,“這一塊你覺得還有必要繼續(xù)做嗎?”

  “當然做啊?!?/p>

  “可我們根本就沒法搞出靠譜的風洞?!?/p>

  “你先別急著下定論?!蔽彝蝗痪杵饋憝h(huán)顧了一下四周,在進行了完全沒有必要的“外人確認”以后,我用較低但是肯定能被他聽到的音量說:“辦法是有的,而且是能根本性解決問題的辦法?!?/p>

  對方露出了將信將疑的表情:“啥辦法?”

  “先按我說的來?!蔽艺f,“我們不縮比了,直接把驗證機的外形一比一制作出來。原來這些小小的風洞外殼都不要了。以能容納驗證機一比一外形為目標做一個新的風洞。考慮到活動室可能放不下,不做回流式風洞,做直流的?!?/p>

  和讓氣流在風洞里走環(huán)線的回流式風洞不同,直流式風洞就像是一根內部有一個風扇的直筒管子,它的占地面積顯然可以更小。

  問題的關鍵在于我剛剛提到的“放棄縮比,直接做一比一模型”這件事。

  雖然石一鳴不是特別鬼靈精怪,但他智商的底子還是有的。在仔細思考了我說的話的含義以后,他的表情從困惑變成了疑惑——  

  “你找到了能產生地表大氣環(huán)境的設備?”

  “差不多吧?!蔽艺f。

  “我只知道李向嬌她舅舅是北■教授,沒聽說你也有這么硬的關系啊?!?/p>

  “這倒是,我確實沒有這么硬的關系?!?/p>

  “那你是怎么搞到能把這大一串雜七雜八的東西容納進去的低壓設備的。”他的表情從驚訝變成失望,估計覺得我剛才是在逗他玩。

  “你相信我,低壓設備是確實有的,它的尺寸很大,甚至比你目前能想象出來的最大的設備還要大。但對于把它搞到手這件事,我需要你還有他們倆的幫助,一會我會對他們再解釋一遍。至于我提到的這個低壓設備,其實只要你把視角從微觀放大到宏觀,你就能立刻發(fā)現(xiàn)它?!?/p>

  石一鳴開始低頭思考。在接下來的幾秒里,他的表情隨后變得異常復雜,那是一個由“疑惑”演變成“頓悟”,再變成“震驚”的過程。我能從中讀出一定量的“拍案叫絕”成分,以及更多的“害怕”。

  他扭頭直勾勾盯著我,我則咧嘴笑了。隨后,我倆的目光向上移動,投射在了同一個地方——

  地下城環(huán)境控制裝置的出風口。

03

  我把這個計劃告訴了另外兩名隊員,換來的是幾秒鐘的沉默。

  “我們這么做有背處分的風險?!蓖醣娗嗾f。

  “我,們,這么做?”石一鳴噗嗤一下就樂了,“打算入伙啦?你不是覺得風洞試驗沒必要嗎?”

  “你倆告訴我這事兒的目的不就是拉我入伙嗎?”王眾青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他扭頭看了一眼李向嬌,“你什么意見?”

  “我明天去我舅舅教研室的時候會嘗試借一下他的統(tǒng)一認證卡?!彼f,“教工只有通行權限,沒有環(huán)控設備控制權限,到了環(huán)控室后就得靠你們自己的本事了?!?/p>

  “姐們兒,要不是男女授受不親,我現(xiàn)在真想抱你一把?!笔圾Q說。他隨即被王眾青瞪了一眼,但自己并沒有注意到,“不過統(tǒng)一認證卡這玩意您舅舅肯借嗎?”

  這哥們真的一點理解能力都沒有。她所描述的“借”,十有八九就是“偷”。

  “這個就先不用了?!蔽覕[手示意,“你舅舅愿意教我們怎么用CFD軟件我已經很感激了,用他的卡肯定會牽連到他,還是不要比較好。反正我已經想好怎么開門了?!?/p>

  我從包里掏出一個東西,放在四個人面前。

  這東西第一眼看上去像一個C4炸彈,但仔細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它形似炸藥的結構是一片片電池單元。其余的一些突兀部位則一眼就能看出包含著線圈、電容一類的東西。這些雜七雜八的零部件被黃色膠帶簡單粗暴地捆綁在一起。

  “也許、大概、可能,跟劉培強用的是同款?!蔽艺f。

  聽到這句話以后,我們四個人都笑了。

  其實我懷疑在場的四個人都想到了這個道具,而我不過是一個提前把它搞出來的人而已。

  這個開門道具不是我的原創(chuàng)。由于持續(xù)受到地區(qū)內特有的嚴格禁飛管控,自進入地下城以來,學長學姐們就一直在努力探索各種用于規(guī)避管控的奇技淫巧。這些流傳下來的寶貴經驗到了“實戰(zhàn)”的時候了。

  “你會是我們當中吃最重處分的那個?!崩钕驄擅蜃焓栈匦σ?。

  “你鬧這么大,搞不好會被退學?!蓖醣娗嗵嵝盐摇?/p>

  “那倒不至于,我覺得頂多也就是吃處分?!笔圾Q擺擺手,這個人一如既往的樂觀。

  “所以干不干?”我問。

  “干了?!笔圾Q說。

  “干?!蓖醣娗嗾f。

  李向嬌沒有發(fā)聲。

  因為她是用點頭的方式表態(tài)的。

  全票通過。

  事后王眾青偷偷告訴我,他還是覺得風洞試驗沒有開展的必要。他同意冒險參與我的計劃的原因很簡單:這個計劃的想法有他媽的夠瘋狂,觸碰到了他大腦的興奮點。

  你可能很好奇,在處分面前正常人的第一反應應該是害怕。我們一行人為什么一點害怕都沒有,反而異常堅決果斷呢?這就要提到我之前說過的話了——

  “這個年代還愿意加入航模隊的人,沒幾個是腦子正常的?!?/p>

  新風洞的制造工作持續(xù)了將近12天,其中還包括將試驗設備遠程遙控化的準備。畢竟活動室變成低壓以后我們是不能呆在屋子里的。原型機風洞模型的制作花了4天。這個模型并不是一架完備的飛行器,只是一個長得和原型機一致的空殼。即便如此,受人手不足的影響,模型制作所占據(jù)的時間還是比預計的要長。此外,摸清環(huán)控室的值班人員流動尋找窗口期花費了我們更多的時間,有將近20天。

  總之,在經歷了各種辛苦準備后,正式行動的一天終于來到了。

  我們的活動室不具備氣密性,要想把這里抽成低壓,就必須把幾道氣密門/消防門之間圍出來的區(qū)域全部抽成低壓。我初步估計了一下,范圍可能有整層的一半那么大。

  幸運的是我們所在的這一層是學校最底端,除了隔壁空間與環(huán)境學院的一個小實驗室以外,平時很少有人來。

  一個頗為諷刺的事實是,環(huán)控設備對房間抽低壓的方式也是利用氣體的引射作用,這和行星發(fā)動機抽走大氣的原理是一樣的。這給了我一種“用敵人的技術對付敵人”的感覺。

  之前的安排是這樣的:李向嬌負責制造一些小事件把隔壁空間與環(huán)境學院里的研究生引走,我和石一鳴負責進環(huán)控室,王眾青負責放風以及在行動暴露時為我們拖延時間。所有的開門操作都由我進行?! ?/p>

  “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嗎?”我盯著手機,等著“人員已清空”的信號。

  “想到什么?”石一鳴問。

  “一百一十年前,蘇聯(lián)用一枚14萬噸當量的氫彈炸出了一個巨型水庫?!?/p>

  “然后呢?”

  信號來了。

  “我的意思是,當你發(fā)現(xiàn)憑自己的力量難以達成某種目的的時候,你就應該想到——”我把線圈貼在了門鎖上,“——借用一下更強大的工具?!?/p>

  君子,善假于物。

  在把開門道具貼到門鎖上的那一刻,時間的流動仿佛變慢了。我的大腦在這段時間里進行了一些緩慢的思考,比如萬一門沒打開怎么辦?萬一觸發(fā)了警報怎么辦?萬一這時突然有人來了怎么辦?

  但門鎖很順利地失效了,我擔心的警報聲也沒有響起。和石一鳴對視了一下后,我用力扣下手動開門的把手,打開了通往環(huán)控室的門。

  “坐吧,都找地方坐吧?!备痹洪L說。

  我們四個誰都沒有真的坐下。我用余光看到石一鳴把屁股稍微向后移動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像碰到了電線一樣把屁股收了回來。

  “說說怎么回事兒?誰先說?”見我們沒人吱聲,副院長發(fā)話。

  很顯然,我們的計劃失敗了。門打開的瞬間警報確實響起了,但沒有響在我們所在的位置,而是響在了保衛(wèi)處的監(jiān)控室里。雖然環(huán)控室確實沒有人,且操作臺看起來似乎不需要密碼。但我們剛來得及把手放在鍵盤上,保衛(wèi)處的手電筒亮光就出現(xiàn)了。

  副院長姓徐,不知道他多大歲數(shù),但看起來應該是快六十歲了。這學期我們剛好上了他開的空氣動力學,所以他認識我們所有人的臉。至于他記沒記住我們的名字,這我就不知道了。

  “都不愿意說話是吧?!?/p>

  “……”

  “你說說你們,犯事兒的時候膽子這么大。到了我這兒連開口都不敢?!?/p>

  沒有人回復他。事到如今,我們更關心這種“訓話”什么時候能結束,以及我們幾個人會得到怎樣的處置。對于未來的計劃,我現(xiàn)在雖然不太敢想,但可以肯定的是風洞試驗到此為止了。

  副院長站了起來,打開書柜玻璃門取出了一個紀念品模型。模型的底座上寫著一行金字,我看不太清。底座上方那個橫跨在纖細線條上的厚重物體,從遠處看仿佛是懸浮在空中一般。

  “認識嗎?”

  其余的幾個人也抬起頭把目光移了過去。

  “太空電梯?!蔽一卮稹?/p>

  “一眼就認出來啦?你是幾幾年生的?”

  “57年。”我說。

  副院長又依次問了其他三個人的出生年份。

  “那這就是你們出生前十多年的東西了?!彼f,“那時候的地球大氣比現(xiàn)在稠密得多,可太空運輸任務時間緊迫,電梯必須以最快速度運行。這在氣動方面會導致什么問題?”

  沒有人說話。

  “阻力很大?!蓖醣娗啻蚱瞥聊?。

  “我再提示你們一下,電梯在大氣內的加速過載有7到8個G左右。”

  “激波……”我抬起頭。

  “對?!备痹洪L說,“電梯轎廂在海拔1000米高度以下就能突破聲速以超聲速運行??紤]到轎廂是一個巨大的厚平板外形,它受到的激波阻力大于歷史上任何一個航空飛行器。這意味著什么?孫長河你繼續(xù)說?!?/p>

  “激波的強度很高。”我在內心里暗自驚訝他能把學生的名字和相貌對上號,現(xiàn)在沒幾個高校教師能做到這一點。

  “對。那是一道極強的激波。幸運的是,太空電梯是在豎直方向運動的,這道激波不會掃過地面,因此對地表建筑沒有破壞。但對天上的纜繩來說,這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了?!?/p>

  副院長的話逐漸引起了我的興趣。我甚至有了一種錯覺,覺得這時的我們沒有置身于肇事者的被訓話現(xiàn)場,而是回到了平時的課堂。

  “因為氣動加熱?”我問道。

  “確實是氣動熱。電梯每次上下行產生的激波都會讓纜繩承受掃掠形式的加熱。盡管這種加熱的持續(xù)時間很短,但只要這種冷熱循環(huán)的次數(shù)累積起來,纜繩還是會產生不可逆的破壞。”

  “我聽我舅舅說過。您做了一種噴射型熱防護涂料。這種涂料會在激波加熱的作用下氣化,利用相變吸熱以及形成的氣膜保護纜繩。太空電梯每次運行時都會在纜繩上噴涂您的這種涂料,與此同時消耗掉上一次噴在纜繩上的涂料?!崩钕驄烧f。

  “噴射型隔熱涂料的設計思路是集體智慧的結果,不是我一個人的?!备痹洪L站著擺擺手,他回頭凝視著太空電梯的模型,仿佛回憶起了很多事情,“準確地說,當年我只是主導了涂料噴射系統(tǒng)這一部分的設計工作。纜繩與電梯的相對速度大于聲速,要想讓涂料吸附在電梯上而不是彈飛,就必須讓它以超聲速噴射出去保證涂料液滴與纜繩的相對速度較小。此外還必須讓它和空氣充分混合,以形成足夠細小的液滴。這需要一種特殊的拉瓦爾噴管?!?/p>

  “研究過程一定很不容易?!蓖醣娗嚅_口。

  “確實不容易?!备痹洪L點頭,“這種氣液混合噴管其實有很多現(xiàn)成方案,但這些方案都無法滿足太空電梯在高速移動情況下的使用需求。太空電梯的運行范圍是從海平面到真空的連續(xù)區(qū)間,這就導致背景氣壓變化幅度巨大。噴管噴出的射流時而過膨脹,時而欠膨脹。液滴的混合效果也因此受到了影響。噴出來的涂料要么根本吸附不上去,要么分布不均勻?!?/p>

  “可您最終……”我試圖發(fā)言。

  “從軸對稱到二維,從塞式到鐘型,一共107個方案,孩子們。”

  我們四個呆在了原地。

  “呵呵呵?!备痹洪L笑了起來,“其中只有39個方案是我們自主設計的,其余的設計都是在550的輔助下完成的。那時候550系列還只有基本型,叫Model 550。在最后定型的設計中,有60%的內容來自M550,剩下的才是人類設計的部分??梢哉f,引入M550是當時最正確的決定。如果沒有M550,我們是不可能按期交付噴射系統(tǒng)的?!?/p>

  “扯了這么遠。我想告訴你們什么道理呢?孫長河,你來說。”

  我猶豫了幾秒,因為我想到的回答和我今天的行為脫不了干系。我有點懷疑副院長是在故意引導我想到這個回答——

  “會借助工具的力量,是人類文明的重要體現(xiàn)?!毕露Q心以后,我說出了這句話。

  “但未經申請擅自改變室內氣壓依舊是很危險的行為。你們,你,想過這樣的后果嗎?”對方問我。

  我自認為想過,但我沒能想全。在與副院長的后續(xù)對話中,我逐漸意識到了自己的計劃到底有多危險。

  首先,氣壓的變化會讓液體的沸點降低。任何含有水分的物體都會因此瞬間脫水,這種變化可能會它們造成不可逆的破壞。

  其次,無論是航模隊活動室還是隔壁空間學院的實驗室,都存放有一定量的密封容器。氣壓的降低會讓這些容器因為內外壓強差而破裂,導致里面的有機溶劑、化學試劑等液體流出。它們有些會像水一樣汽化,進而產生大量有毒氣體,還有可能互相接觸產生化學反應。

  最后,當我們把氣壓恢復到標準大氣壓時,已蒸發(fā)的各種藥劑會重新變回液態(tài)。液化后的它們會隨機附著在附近的物體上,這幾乎相當于把化學試劑均勻撒在了房間內所有物體的表面,因此很有可能導致嚴重的安全事故。

  “對不起,徐院長?!蔽疑钌罹瞎?,“我們錯了。”

  “呵呵,叫徐老師就行?!彼f,“如今的航空學院,教師頭銜比行政頭銜稀有多了?!?/p>

  是真的,雖然行政崗位基本健全,但院里的教師和學生已經不剩多少了。

  “說到底不就是想做低雷諾數(shù)的風洞試驗么?!毙炖蠋煱盐曳銎饋恚牧伺奈业募绨?。

  “這么簡單的事,為什么不找我呢?”他說。

04

  回顧這一段經歷時,我也很好奇自己為什么從未想過向航空學院的教工求助。作為空氣動力學的授課教師,徐老師同時擁有實驗流體力學和計算流體力學(CFD)兩個領域的知識。他教會了我們在不改變大氣壓的前提下進行低雷諾數(shù)風洞試驗的方法,也教給了我們一些CFD領域的基礎知識。

  我們增加了風洞槳葉的片數(shù),降低了槳葉的弦長,最后改進了過渡段和整流裝置。如今我們的風洞已經能制造出比較均勻的低速氣流了。雖然這股氣流不是特別完美,但這種飛躍般的進展依舊讓我們欣喜。

  徐老師還告訴我們,把風洞的試驗段出風口做成扁胖的橢圓形,可以讓氣流更貼合飛機的正視圖投影,提高氣流的利用率。雖然這會讓風洞截面出現(xiàn)一個從圓形變成橢圓形的過渡段,讓設計與加工變得復雜,但在興奮勁頭的驅使下,我們還是一鼓作氣把它做成了。

  在風洞調試完成的那一天,徐老師建議我們給風洞取名為“D16風洞”。這是航空學院的正式風洞編號,“D”代表低速,“16”代表出現(xiàn)的次序。這個建議讓我們受寵若驚,但徐老師說這是我們應得的。我一開始以為這只是一個口頭上的玩笑稱呼,但沒想到徐老師真的幫我們申請了科研設備登記。讓我更沒想到的是,這份申請居然被北■資產處“通過”了!

  以上是與風洞相關的事情。在CFD方面,徐老師教給了我們大二學年接觸不到的相關知識。這些知識不是特別深入,但足以讓我們看懂軟件界面上那些魔法咒文一樣的行業(yè)術語了。

  除了以上這些,徐老師還讓我們學習了航空行業(yè)的一個重要概念——“標準模型”。標準模型又叫“標模”,是一種行業(yè)內統(tǒng)一的基本外形,比如一個翼身組合體、一個圓柱形機身、一個螺旋槳等等。通常情況下,一些比較權威的氣動機構會針對標準模型給出大量它的風洞數(shù)據(jù)、CFD數(shù)據(jù),甚至是試飛數(shù)據(jù)。其他機構可以對同一個標模吹風,將自己的數(shù)據(jù)與權威數(shù)據(jù)進行對比,以此判斷自己的風洞或CFD軟件的測量或計算結果是否準確,進而校正自己的風洞和CFD軟件。

  在標模的幫助下,我們成功對自己的風洞進行了標定,王李二人也找到了最能貼近真實數(shù)據(jù)的CFD計算方法。

  我們,終于具備了開展飛行器設計迭代工作的基本條件!

  在徐老師基本結束對我們的“課外輔導”的那一天,資產處派人給我們送來了剛剛制作好的刻著“D16風洞”字樣的金屬牌子。

  我們站成了一排。徐老師從資產處老師的手里接過牌子,親手把它交給了我們。

  “孩子們?!彼麙咭曋覀兯膫€人的面孔,“我在你們的身上看到了最珍貴的東西,這是如今航空學院最珍貴的東西,也是這個時代整個人類最珍貴的東西。”

  “莫航事件”發(fā)生后我回顧了一下這段經歷,也許徐老師和學校早就預料到了我們的試飛計劃定將失敗。這些行為可能是出于憐憫和同情特意安排的。這有點像幾個輻射病III期的病人在哄騙一個輻射病I期的病人,也有點像被生活磨去棱角的成年人在保護孩子們的童真。

  但我們當時還沉浸在“獲得氣動力預測方法”所帶來的喜悅當中。那一段時期我們仿佛有著用不完的勁頭,所有人都把課余時間花費在了航模隊基地。我和石一鳴和以前一樣負責風洞吹風。與此同時我倆把自己的筆記本都借給了王李二人,供他們數(shù)值模擬使用。

  具體的工作主要圍繞著氣動布局的設計與迭代展開。不同的升力面布局,不同的動力布局,不同的機翼翼型……我們花費將近120天的時間做了共21個方案。其中風洞試驗覆蓋了其中的9個,CFD覆蓋了全部21個。

  對于既進行了風洞試驗又進行了CFD計算的那9個方案而言,風洞試驗的測量結果與CFD的計算結果呈現(xiàn)出了比較好的一致性。雖然數(shù)值不是處處吻合,但變化趨勢是較為一致的。這間接證明我們的氣動力預測方法是靠譜的。

  然而這120天我們并未保持住一開始所擁有的士氣。俗話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我們的鼓氣次數(shù)遠超三次,隨著這個次數(shù)的逐漸累積,名為“失敗”的東西像盤旋在瀕死動物頭頂?shù)亩d鷲一樣開始逼近我們。而我們也真的像一個個瀕死的動物一般,失去了原有的精氣神。

  在基地的顯眼位置我們立起了一塊白板,上面有一張巨大的表格。表格的橫坐標是氣動布局方案的編號,從1到21??v坐標則代表方案能獲得的最大實用升力,以及這個布局制造出來以后的預計將獲得的重力。

  21個方案在表格中形成了42個數(shù)據(jù)點。

  在第21個方案計算完成的那天,我拿起一支紅色的筆,將白板上所有代表最大實用升力的數(shù)據(jù)點用折線連接起來。

  緊接著,我換了一根黑色的筆,把代表重力的數(shù)據(jù)點也用折線連接起來。為了畫得醒目一些,我特意把線條描得很粗。

  最終得到的一黑一紅兩條折線仿佛兩條狂舞的巨蛇,代表重力的“黑蛇”明顯高出代表升力的“紅蛇”許多。從左往右看,它們時而相向而行,時而相背而行。前者的每次出現(xiàn)都會讓我們心里泛起一絲欣喜,后者則讓我們一點一點變得絕望。

  從1號到21號,黑線與紅線沒能在任何一個位置實現(xiàn)“握手”。在15號方案的位置二者最為接近,但黑線依舊高出紅線20%左右。

  “不能更輕了嗎?蕉哥?”石一鳴仍然不死心,“如果我們努努力,少做幾根翼肋,把翼盒縮小一些,然后尾撐再多鏤空一點……”

  “這個重量已經是我給出的最樂觀估計了。如果我們真的開工,真機的重量只會更大。”李向嬌合上筆記本。她兼職負責評估各個方案的實際重量。也正因如此,她似乎比我們更早做好了心理準備。

  我抬頭看著墻上掛著的標語。

  『為減輕每一克重量而奮斗』

  從2004年重建到如今的2076年,這條標語一直是北■航模隊的核心精神之一。飛行器制作就像擰抹布一樣,只要用力擰,總能再擠出幾滴水的。這也是石一鳴不愿死心的原因。但20%的差距所描述的僅僅是當前升力性能與“升重平衡”之間的差距。為了讓飛機在空中能夠轉彎,真正的實用升力起碼要達到重力的1.2倍以上。這樣一來升力和重力的差距幾乎翻了一倍。這個差距已經上升到了物理規(guī)律的層次,不是“多減幾克重量”就能填補的。更何況,李向嬌一開始算的就是樂觀數(shù)據(jù)。

  “實際上……”王眾青好像下了很大決心去開口,“我給出的升力也是樂觀數(shù)據(jù),實際的升力……可能會比這個小?!?/p>

  “嘩啦——”有聲音響起。

  我們不約而同地看向聲源的方向。聲音來自基地墻上一個掛起來的翻牌顯示器。上面顯示的數(shù)字變化了,從“0.039”變成了“0.038”。

  這是我制作的一個地表氣壓顯示器。它會實時采集NASA發(fā)布的最新氣壓數(shù)據(jù)進行顯示。也就是說,現(xiàn)在的地表只有0.038個標準大氣壓了。

  我采用翻牌式設計的理由很單純,就是單純覺得這種在上世紀機場航站樓廣泛存在的機械顯示器很酷。但實際做成以后我很快就后悔了。這種顯示器每次變更顯示內容都會發(fā)出機械結構運作的嘩啦聲。如果這種聲音沒有被賦予額外含義的話,我們誰都不會計較它。但很遺憾,這個聲音是有額外含義的,它的每次響起都在宣告大氣密度的降低。

  我找了個能坐的椅子坐了下來,朝隨機的方向扭了扭頭,給自己找了個能安置視線的地方。其他三個人或坐或站,都停留在原地。

  我們誰都沒有說話,或者說,誰都不知道接下來還能說些什么。

  “那個,我家里的門禁快到了。”李向嬌站了起來,開始把筆記本往背包里裝。自認識她以來我從未見過她把“門禁”當回事,這還是第一次。

  “我也該走了?!蓖醣娗嘁哺酒饋?。

  “你家也有門禁?”石一鳴說,他臉上掛著的似乎是冷笑。

  對方并未回復他。

  “沒事,都走吧。我今天也早點回去了。”我說。

  剛才說出“今天”兩個字的時候,我內心的某塊地方好像被人擰了一下。因為我不確定這個隊伍的“明天”是否存在。

  “走吧,鳥哥?!蔽遗牧伺氖圾Q的后背?,F(xiàn)在只剩我們兩個了。

  石一鳴沒說什么直接起身離開了,連頭都沒回一下。我跟在他后面。手握在航模隊基地門把手上的那一刻我回頭看了一眼。原本用于制作飛機的原材料還堆在原處。由于我們尚未開始試飛機的實際制作,所以除了用來驗證制作工藝以便預測重量的一小部分原材料被用掉了以外,大部分原材料都是整齊完好的。

  我目光移動到占據(jù)了大部分室內面積的風洞上,為了防止風洞的氣流干擾到室內其他物品,我們給它制作了一道簡陋的透明幕墻。在幕墻外面,9個小小的風洞模型擺成了一個方陣。雖然彼此能以兄弟相稱,但說實話,它們長得一點都不像。

  緊接著,我看向早就停機的切割機和加工中心。這兩臺機器是基地的主要噪音來源,它們停機以后形成的安靜一直在給我造成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粗€亮著的待機指示燈,我好像想起了什么,于是走過去把電源一個個關掉。緊接著我抬頭看向最后一樣物品——那個我親手制作的地表氣壓顯示器。

  我拔掉了它的插頭。

  一個月后,我在食堂吃飯時刷到了這樣一個新聞:MIT某學生小組進行的飛行器試飛實驗以失敗告終。雖然這個結果沒有出乎預料,但對同行的好奇心還是驅使我查找了這個事件的更多信息。

  我很快找到了一個相關視頻。除了螺旋槳的設計稍有不同以外,視頻中的飛行器與我們評估過的某個常規(guī)布局方案非常相似。我在視頻中看到,盡管螺旋槳的轉速已經很高,但飛機的加速過程依舊十分緩慢。飛機在布滿冰雪的地表加速了足足五分鐘之久,可機輪直到最后也沒有出現(xiàn)長時間離地的跡象。在進度條的末尾,操縱手關閉了油門輸出,視頻轉為結尾字幕。

  沒勁。

  我把手機丟到一邊,接著啃手里味道跟水泥渣子一樣的饅頭。

  時間又過了兩個月,新學期開學了,我升入了大三。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一個在莫斯科交換的同學發(fā)給了我另一段視頻。

  和做任何事情都會碰巧被國內媒體發(fā)現(xiàn)的MIT不一樣,莫斯科航空學院的事情很少能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中。若不是有同學在那里,我還真沒機會知曉這件事。

  視頻中,幾名莫航的學生同樣在進行飛行器試飛實驗。他們的飛行器與我們的以及MIT的都不一樣,是一個腹部安裝有火箭助推器的動力滑翔機。紅色的小飛機被安裝在幾根垂直向上的導軌之間,通過火箭助推完成了頗為迅猛的加速垂直爬升。這種起飛方式和航模運動中的“S8D項目”基本相同,也頗有二戰(zhàn)末期火箭動力截擊機的感覺。視頻中的小飛機拖著一條灰白色尾跡筆直沖上天空。緊接著,火箭燃料用盡,一個小點從紅色的飛機輪廓上分離出來。那應該是為了減重減阻而被丟棄的火箭助推器空殼。

  看到這里,我的心里居然泛起了一絲興奮與期待。雖然這架飛機不是水平起飛的,且失去火箭動力以后只能進行無動力滑翔,但它此刻的飛行速度比我們的方案以及MIT的飛機都要高出許多,估計有后者的兩倍??紤]到升力與速度的平方成正比,這架飛機是有可能獲得足夠讓自己持續(xù)滑翔的升力的。

  然而我期待錯了。

  分離了助推器以后,紅色的飛機輪廓依舊保持著大角度爬升的運動軌跡。我?guī)缀跏撬查g就意識到了這意味著什么。

  它沒有獲得足夠多的舵效,也沒有獲得足夠讓自己改變運行軌跡的升力,或者說垂直于運動軌跡的法向力。

  視頻中的小飛機在重力的作用下速度逐漸降低,運動到了最高點。隨后,它保持著機尾朝下的姿勢進入了向下墜落的過程。

  這完全不是滑翔,這是一個純粹的拋體運動。

  比起我們的論證與MIT的飛行器,莫航的這次實驗更有資格成為航空飛行器的死刑宣判書。

  雖然我很不甘心,非常不甘心,極其不甘心,但世界已然如此。我們渺小的人力,又如何能撼動宏大的物理規(guī)律呢?

  大三上學期,經過四人統(tǒng)一表決,北■航模隊的地表試飛計劃被無限期擱置。徐老師對我們的決定表達了惋惜和尊重。我們四個人陸續(xù)回到了加入航模隊以前的生活。這時我發(fā)現(xiàn)了讓我微微驚訝的事實,那就是暫停了航模隊活動以后我的時間竟然是如此地充裕。所以——

  我談戀愛了。

05

  “我聽我丈夫說……可能真的來不及了……”

  “應該不會吧……都這么遠了……”

  我用余光瞥了一眼鄰桌正在對話的兩個女人。

  這都2077年了,怎么還有這種復古言論?

  自我記事以來,民間對太陽的爭論就一直存在著。主要的派別有兩個,第一個是“時機錯失”派。這個派別的信徒對太陽氦閃有著極度悲觀的看法,他們認為地球極有可能已經錯過了最佳逃生窗口。十幾年來他們一直在提出訴求,要求聯(lián)合政府提高行星發(fā)動機運行功率讓地球更早離開太陽系。

  第二個派別則是“太陽安全”派。這種說法的信徒認為幾十年前做出預測的科學家得出了錯誤的結論。太陽氦閃根本就不會爆發(fā),整個地球都被拖入到了一個愚蠢的計劃當中。這個派別中還有一個分支,那就是“陰謀論”派。這個小派別的人認為整個流浪地球計劃都是邪惡的肉食者們?yōu)闈M足自己的統(tǒng)治野心所掀起的一場巨大陰謀。

  兩個主要派別的信徒都將對方視作自己永生永世的敵人,爭吵、沖突,甚至流血事件,每年都在發(fā)生。我有幾個同學就分別屬于這兩個不同的派系,自入學以來我從未見他們坐在一起過。

  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上述兩派信徒的心態(tài)也在不斷變化。導致這一現(xiàn)象的根本原因是持續(xù)增加的地日距離。近年來,“時機錯失”派的心態(tài)逐漸變得平穩(wěn)了許多。如今在輿論場中很少能聽到他們的聲音了,這也是我剛才對那兩個女人討論的內容感到驚訝的原因。

  但“太陽安全”派的人就不好受了。加速的時間累計越久,地球返回原太陽系軌道的可能性就越低。地球所經過的每一個天文單位,都將成為把他們釘死在十字架上的一顆顆新釘子。所以與“時機錯失”派相反,流浪地球計劃的執(zhí)行時間越久,“太陽安全”派的信徒就越煩躁、越絕望。

  “所以你覺得……會爆發(fā)嗎?”我沒敢從嘴里說出“太陽”這個詞。這個避諱一方面來源于我從小接受到的教育灌輸給我的恐懼,另一方面是為了防止別人聽到我和我的女朋友在討論太陽。

  聽到我的這個問題,她停下了筷子。

  我的女朋友是空間與環(huán)境學院的一個研二學姐,她的實驗室就在我們隔壁。之前的抽低壓計劃雖然沒能成功,但還是給她的實驗室?guī)砹诵┰S困擾。為了表達歉意,我把擔任實驗室學生負責人的她請出來吃了頓飯。可能是“追求夢想”的人對女生來說有種特別的吸引力還是什么別的理由,反正后來她成為了我的女朋友。

  她所在的學院研究的正巧就是宇宙中那些東西,尤其是太陽,所以我覺得她的看法應該比我靠譜許多。

  “如果我說明年就會爆發(fā),你信嗎。”

  她停下的筷子重新動了起來,剛才我的問題也許擾亂了她的進食過程,但此刻她又重回“正軌”了。

  “你們是專業(yè)的?!蔽艺f。

  “專業(yè)的人,說話就一定靠譜嗎?”她把一塊地龍凍在醬油里蘸了蘸然后整塊塞進嘴里,說話的聲音也隨之變得有著含混不清,“你們總是想從專業(yè)人士的嘴里聽到一些對復雜混沌系統(tǒng)的決定性結論。這種結論呀,其實就沒幾個是絕對科學的?!?/p>

  “咻——”趁我消化她的講話的功夫,她以一種很快的速度把最后一塊地龍凍夾走了。

  地龍凍是人類進入地下城以后發(fā)明的一種新菜品。它的做法和福建人用沙蟲制作的土筍凍一樣:把地龍放養(yǎng)一天吐去泥土,再放到水中熬制。待熱湯冷卻以后,地龍體內釋放出來的蛋白質就會在水中凝結,讓一鍋湯變成一大塊晶瑩的凍狀物體。這時再將其取出切好即可。

  “決定性結論不科學?可流浪地球計劃本身就是基于‘氦閃會在三百年內爆發(fā)’這種決定性結論而執(zhí)行的?。俊蔽艺f。

  “這個結論——”她向前探身在我這邊尋找著什么東西。一縷長發(fā)從她耳邊垂下,引走了我的目光。

  “——這個結論是科學家下的嗎?”

  她找到了目標,緊接著用兩根手指夾走屬于我的那杯大果汁送到自己嘴邊,咬住了細細的吸管。

  “什么意思?”我無心計較這件事,只關心剛才飄過的那縷頭發(fā)和她剛才的話。

  “對于這種復雜混沌問題,科學家只會告訴你:根據(jù)我們的預測,這件事將會有‘多大的概率’發(fā)生。即便是氦閃這種與所有人的性命相關的問題,這個特性依舊不會改變?!らW一定會爆發(fā)’這種話,只有政治家和媒體說得出來?!?/p>

  “……”

  “當年預測的概率有多大?”我問。

  “以當時具備的恒星演化模型,加上所有的探測手段以及所有計算方法,得到的結果是:三百年內爆發(fā)的概率是百分之97,一百年內爆發(fā)的概率是百分之……百分之……呃……百分之85?”

  這種磕磕絆絆的句子很容易讓我覺得這兩個數(shù)字是她剛編出來的。不過和她相處已久的我明白,這正是她古怪性格的一種體現(xiàn)。在如今的地下城里,還持有這種性格的女生已經十分罕見了。

  “滋溜滋溜——”

  被吸干的大果汁瓶發(fā)出了空響。她用食指不停彈擊著瓶身,試圖讓一些壁面上的小液滴墜落到瓶底匯聚,這樣可以再喝一口。

  “所以我從未反駁過那些反對流浪地球計劃的人。畢竟賭狗哪里都有嘛,萬一他們……賭贏了呢?”她最終榨干了瓶子里的最后一點果汁。

  “你剛才說的是‘當年’的預測?,F(xiàn)在對恒星建立的模型應該比當年更完善了吧。預測的數(shù)據(jù)也會更準一些?”

  我看到她在掃視只??毡P子的桌面,于是目光也跟她一起移動。這時我才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我好像完全沒吃飽。

  “現(xiàn)在的預測當然會更準?!彼f,“你還記得我剛才向你說的第一句話是什么嗎?”

  我搜索了一下自己關于這段對話的回憶。反復確認了第一句話的內容以后,我像是做了什么壞事一樣不敢提高自己的音量,用嘴型向她提問——

  “真的?”

  她點了點頭。

  “真的是明年?”我問。

  她又點了點頭。

  我人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了胸悶氣短的感覺。

  “你們實驗室的結論?”我接著問。

  “全世界?!彼f。

  “為什么不公開?”

  “既然我能告訴你,你就應該明白,快要公開了?!?/p>

  怪不得剛才那兩個女人在討論“來不及了”的事情!

  嘔吐意開始涌現(xiàn)。我的大腦有些暈眩,整個上半身仿佛在左右飄搖。

  “太陽氦閃的危害”,這是每一個在地下城長大的孩子從小都要接受的教育。“太陽氦閃”對我們而言,就好比白糖面前奔涌而來的沸水、紙堆頭頂落下的火柴。這是如今地球上所有人類最害怕的東西,不論國籍、不分信仰。剛才提到的“時機錯失”派和“太陽安全”派就是最好的證明。這兩個派別雖然觀點不同,但它們都建立在一個共同的基礎之上,那就是“太陽氦閃是可怕的”。所以前者才想要加速逃離它,后者則試圖否定它的存在。

  我試圖讓自己冷靜,和女友的心態(tài)相比,我這種表現(xiàn)未免有些丟人了。當然我十分明白,即便太陽氦閃明天就爆發(fā),她的心態(tài)應該還是會和當前一樣,因為她就是這樣一個人。

  “那它的威力,不,我的意思是,我們那時的位置夠安全嗎?”

  “你猜?”

  “我不猜?!蔽艺f。

  “你猜個具體的,嗯……就猜個地表溫度吧?!彼豢戏艞?。

  “50度,呃,攝氏?!蔽译S口說了一個數(shù)。

  她搖頭。

  “直接告訴你吧?!彼冻鲆环N意味深長的表情,“預計會超過零上150度,這個溫度會持續(xù)超過兩個小時?!?/p>

  “肯定會對地表造成一定的破壞,但只要避災工作做得周全一點,不出意外的話我們都能活下去?!彼^續(xù)說。

  不知道為什么,知道“大家都能活下去”這件事并沒有讓我產生多大的喜悅。我現(xiàn)在的心情居然異常冷靜。大腦深處好像有什么東西正在瘋狂運算讓我沒法把精力分配給情緒的產生。但我并不清楚大腦在運算的內容具體是什么。

  “別說那玩意了,說說你吧?!彼蚝笠谎?,靠在座椅靠背上,“你真不打算做你那些東西了?”

  “我沒有不打算做,我從來就沒有放棄過,直到現(xiàn)在?!蔽艺f,“只是大氣條件已經惡化到了計劃無法開展的地步,我沒有辦法?!?/p>

  “真無聊?!彼f。

  “什么無聊?”

  “你,或者大氣層,具體是誰無所謂?!彼f。

  “可我真的無計可施了,大氣的總量已經所剩無幾了。沒有足夠的大氣就沒法讓飛機飛起來,畢竟巧婦難為無米……”

  我仿佛變成雕塑一樣靜止在原地。阻擋在深層意識和表層意識之間的墻壁被瞬間擊穿,我終于明白自己的深層意識剛才在思考的到底是什么了,然后——

  冷。

  真冷。

  先從頭皮開始,然后是兩根手臂,緊接著傳到胸口與后背,最后從大腿傳到小腿。全身的雞皮疙瘩仿佛被從頭頂澆了涼水一般依次立了起來。

  『預計會超過零上150度,這個溫度會持續(xù)超過兩個小時』

  聲音在腦內回放。

  “怎么啦?你?喂?”女友搖晃著我的肩膀。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處于一種半站半坐的詭異姿勢。

  “想起什么了?呆成這樣?”她問。

  “我去結賬?!蔽艺f。

  “都結完了,這頓我請了?!彼f。

  “……”

  我們離開了店鋪。街道上的路燈進入了模擬黃昏的階段,顏色變成了橘色,但亮度沒有明顯減弱。

  我抬頭盯著其中一個光球,在腦海里把它想象成“那個東西”。

  緊接著,我轉身跟自己的女友面對面,迎著她微微驚訝的表情抱住了她。

  “我知道我該做什么了?!蔽艺f。

  “是嗎?真好?!彼乇е摇?/p>

  “謝謝。”

  “雖然不知道你具體在謝哪個方面,但我收下啦?!彼f。

  緊接著,她輕輕把我推開,對我說:“那,現(xiàn)在……去做你該做的事?”

  我說那是當然的。

06

  我把自己的新計劃告訴了另外三名隊員。

  “這個預測準確嗎?如果氦閃明年沒爆發(fā)該怎么辦?還有不到兩年我們就畢業(yè)了?!蓖醣娗鄦?。

  “如果很不巧沒有人留在本校,可以把驗證機傳給后繼的航模隊隊員們,讓他們接替我們等待時機?!蔽冶3謸巫雷诱局淖藙菡f。

  “那如果要等五年甚至十年呢?那時候地球會越過海王星軌道。如果氦閃到那時才爆發(fā),地球受到的熱量沖擊就會很小,海洋也無法提供足夠蒸氣介質了。”王眾青繼續(xù)追問。

  “明年爆發(fā)的預測是否準確這個問題不用擔心?!币恢睕]說話的李向嬌開口了,“因為我姑姑也是這么告訴我的。下個月1號,通知以及緊急應對方案就下來了?!?/p>

  “您姑姑是……算了,我們繼續(xù)吧?!蔽覜Q定少問一些不該問的事情。

  “所以我們在新計劃里該做些什么?”王眾青立刻轉變了態(tài)度。

  “首先需要明確的問題是:沸騰海洋產生的水蒸氣,能讓我們的地表大氣獲得多大的密度增幅?”我扭頭問李向嬌,“蕉哥?”

  “我需要算一下。這涉及到水蒸氣本身在不同氣壓下的密度參數(shù),還要對全球海洋在氦閃爆發(fā)期間的蒸發(fā)量進行模擬。這些都需要時間?!彼诠P記本上以一種我從未見過的速度記錄著一些東西。

  “雖然這么說非常不好意思,但麻煩你盡快了。這個問題不算好,布局設計就沒法開展,我們所有的下一步都是無稽之談?!蔽遗ゎ^看向其他兩個人,“我還有一個問題:由水蒸氣構成的大氣導電嗎?會不會讓飛機的電裝短路?”

  “水蒸氣本身只是氣態(tài)的水分子,不像液態(tài)水一樣內部可具有很多離子,所以導電性能會比液態(tài)水差很多?!蓖醣娗嘟舆^我的提問,“不過這里存在一個問題,就是海水中的鹽分可能會對新大氣的導電性能產生影響。不過我也只是猜測,還需要進行具體的分析。”

  王眾青在這里提到了一個名詞——“新大氣”。這個詞匯得到了我們的一致認可,后來我們都開始用“新大氣”稱呼那個特殊時刻的地球大氣了。

  “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蔽艺f,“以我們的技術能力,能制造出可承受150℃以上高溫的飛行器嗎?電裝?以及結構?”

  對于這個問題,所有人都把目光移向了石一鳴。

  由于他低下了頭而我是站著的,所以我看不見他的表情。

  “不是不可能……”他說。

  “那真是太好了?!蔽艺f,“然后我們——”

  “但我關心的不是這個問題。”石一鳴突然抬起頭打斷我,他的音量有點大,語氣也變得異常強勢,在場的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

  “我問你,你是不是盤算著親自去地面試飛?”他說,“飛機不是活物,當然有可能承受住這個溫度,可你自己呢?”

  除我以外的兩個人都對他的話表示出了驚訝。隨后,李向嬌緩緩說出了她所認為的方案:“我們提前在地表布置一個小型的無人機機庫。機庫在裝有維護、充電設備的同時也能充當一個通訊基站。等時機成熟時讓機庫自動展開,這樣一來壓根就不需要有人上地表?!?/p>

  “我也是這么以為的?!蓖醣娗嗾f。

  我朝他倆擺了擺手,示意他們聽我說話。

  “石一鳴說的沒錯,我確實盤算著那時上去一趟。地面上變數(shù)那么多,沒人在現(xiàn)場總歸是不行的。此外就是……把無人機機庫布置在地表這件事,我覺得可行性不大。”

  所有人啞然。

  我們不是造不出具備上述功能的無人機機庫,真正阻撓這個方案的因素來自外界。

  “總之,飛機最后還是得靠人背上去,而且是偷偷摸摸的,試飛過程也要如此?!蔽艺f。

  “可上去真的很危險。”

  “說實話,如果需要讓你上去的話,我都不敢繼續(xù)往下做了。”

  王李二人如此說著。

  “可你們要想清楚?!蔽逸喠髯⒁曋麄兊难劬Γ叭绻覀兊挠媱澞軌驅崿F(xiàn),那這次試飛就會成為兩千五百年以來人類的最后一次航模飛行甚至是航空飛行。我真的不想放棄這最后的機會?!?/p>

  “我就知道你得這么說?!笔圾Q說,“你他媽放個屁能蹦出幾個響我都能猜得一點不差?!?/p>

  “可在那種環(huán)境下你要怎么幸存下來呢?”李向嬌問。

  “這個倒是不用擔心?!蔽艺f,“哥們站著上去就沒打算躺著回來,我自有辦法。”

  “沒事,你要是真死在上頭,等氦閃過去了我上去給你燒紙?!笔圾Q看了看另外兩個人,“我們都去?!?/p>

  “我先把你這句話當成你幫我立的反向flag好了。”我說,“那個什么,最后我想確認下,這個在氦閃期間用水蒸氣作為氣體介質進行飛行器試飛的計劃,有沒有人反對?或者說……有人想退出嗎?”我說。

  我從他們的眼神里得到了答案。

  “好,現(xiàn)在請允許我替全世界所有對航空飛行仍抱有夢想的人,謝謝在座的各位。”

  我深深地朝他們鞠了一躬。

  新的計劃,啟動了。

  我們在計劃一開始就遇到了一個大問題。那就是分析“新大氣”參數(shù)的難度我們想象的要高許多。初步論證后我們意識到:受地球受熱不均影響,處于氦閃照射區(qū)的北半球海洋會融化甚至沸騰,沸騰產生的水蒸氣會自發(fā)向南半球流動。在流動過程中,氣體的溫度會隨著太陽入射角的變大而逐漸降低,最終導致水蒸氣冷凝脫離氣態(tài)。

  這是一個極其復雜的動態(tài)過程,它涉及到傳熱學、海洋物理、大氣物理以及涉及多相流的計算流體力學等多種學科,已經遠遠、遠遠超出了本科生的能力上限。所以我們最終還是通過李向嬌向她姑姑求助,獲取了聯(lián)合政府內部文件中關于“海洋蒸發(fā)及其衍生災害應對措施”的這一大章?;谶@部分內容,我們用逆推的方式得到了氦閃爆發(fā)時新大氣會具有的部分特征。

  首先,聯(lián)合政府的文件證明“新大氣會從北半球流動到南半球”的猜測是正確的,只不過我們低估了這種流動的威力。新大氣的體量是如此的巨大,它的一個小渦團就足以對應人類眼中的一場大風暴。所以屆時整個北半球將刮起一場史無前例的全球性風暴。從聯(lián)合政府在“風暴災害應對措施”這一小節(jié)的描述來看,這股風力的級別遠遠超過了小型飛行器的運行范圍。

  這一結論對我們而言無疑是一道晴天霹靂。

  其次,在整個氦閃爆發(fā)期間,地表大氣的參數(shù)是動態(tài)變化的。一開始,大氣密度和溫度會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升高。但由于氦閃的能量密度在持續(xù)下降,這個升高過程會在某一時刻進入拐點。拐點之后,新大氣的溫度會持續(xù)降低,水蒸氣也會因此變成雨滴乃至雪花落回地面。這將是一場超大范圍、超大量級的降水/降雪過程,洪災和雪災將在世界各地先后出現(xiàn)。更加恐怖的是:等太陽氦閃結束以后,這些地面上的積水會原地結冰。大量地表設施要么被冰面封住,要么被膨脹的結冰過程破壞。因此,我們在聯(lián)合政府的文件里翻到了大量關于降水、降雪、雷暴、結冰等災害的應對措施。

  一頭是風暴,另一頭是降水??雌饋砝咸鞜o論如何都不打算給我們試飛的機會了。

  但在閱讀“降水災害應對措施”時我們注意到了一個細節(jié)。那就是風暴和降水這兩種災害并不是無縫銜接的,二者存在著一個20分鐘左右的“過渡期”。在這個“過渡期”里,地球幾乎實現(xiàn)了“冷熱平衡”,新大氣的各項參數(shù)會達到一種微妙的緩慢變化狀態(tài)。

  以風力為例,雖然“過渡期”的氣流具體風力等級仍不明確,但從防災文件的逆推結果來看,它低于災害預警的范圍。

  而在溫度這方面,“過渡期”的大氣溫度幾乎就是氦閃期間大氣能獲得的最高溫度,這期間的大氣密度也十分接近密度極大值。

  事到如今,這個長達20分鐘的“過渡期”成為了我們最后的希望。

  氣壓數(shù)據(jù)及大氣密度數(shù)據(jù)不需要逆推,出于方便救災人員設置活動服環(huán)控系統(tǒng)參數(shù)的目的,這些數(shù)據(jù)被直接寫進了文件里。數(shù)據(jù)表明:在過渡期中,地表氣壓接近0.19個標準大氣壓,而大氣密度將達到驚人的0.28kg/m3!

  我當然知道這遠遠比不上幾十年前的大氣密度水平,但這個數(shù)據(jù)對我們來說仍舊像一個極度干渴的人突然掉進一池清泉。雖然尚未開始設計,但我們都覺得“我們的飛機騰空而起”已經成為了一件板上釘釘?shù)氖虑?。事后開展的氣動分析的結果也表明確實如此——我們原來的方案只需要基于新大氣的雷諾數(shù)和大氣密度進行微小的修正,就可以獲得充足的升力。

  我真的從沒打過這種富裕仗,所以提出了一個建議:把全機重量指標提高一些,多出來的重量分給結構,讓飛機具備快速組裝的能力。具體目標是單人在身著地表活動服的情況下能在3分鐘內完成全機組裝。

  在此基礎上,我要求零件狀態(tài)的飛機必須能放進寬高低于0.5m,長度低于1.4m的箱子以內。

  負責結構的石一鳴對此表現(xiàn)出了極度的不滿,但他沒有表示反對。因為他知道我的目的是什么。

  也許我還是需要解釋一下:在太陽氦閃爆發(fā)的危險期間,沒人會允許幾個小屁孩跑到地面上玩“飛機過家家”游戲。我們最后的計劃肯定會以一種偷偷摸摸、爭分奪秒的方式進行。所以要想計劃成功,“便攜”和“快裝”這兩個條件幾乎是必須滿足的。

  石一鳴最后交出的答卷非常漂亮——他設計的結構方案在滿足靜力指標的前提下只需1分鐘就能完成單人組裝,且沒有超重。

  那么作為一個咄咄逼人的刻薄總師,我自然而然地向他以及所有人提出了新的要求——把飛機的起飛重量指標提高一倍,對機身進行大改以實現(xiàn)一個新功能。

  這個要求是如此的得寸進尺和不要逼臉,以至于所有人在第一時間對我拋出了劈頭蓋臉的反對和怒罵。我當時甚至有一種幻覺,就是我的耳朵正置身于北京動物園的戈壁展區(qū),因為里面到處都是奔跑的羊駝。

  但在安靜下來聽取了我的陳述以后,他們還是默默同意了我的要求。因為我知道,我提出的這個“機身的新功能”對每一個北■航模隊隊員來說都是無法拒絕的誘惑。無論是當下、過去還是未來。

  最后設計完成的新氣動布局是一個很標準的上單翼常規(guī)布局方案,平垂尾布局就是簡單的倒T字形,沒有任何花里胡哨或者“看起來很酷炫”的形狀。它的零部件尺寸很極限,擺放好以后幾乎完全貼到了箱子的邊緣。

  隨后,我們對全尺寸樣機開展了全機耐熱試驗、螺旋槳拉力測試、全機風洞試驗,以及具有破壞性的全機靜力試驗。這些測試和試驗的結果不能用完美來形容,但都達到了夠用的水平。

  在此基礎上,真正用于試飛的飛行器被我們制作了出來。我們一共造了兩架,第二架是第一架的備份機。除了主翼上噴涂的編號一個是“01”一個是“02”以外,兩架飛機是完全相同的。

  從新計劃開始到兩架飛機制作完成,我們總計只花了60多天?,F(xiàn)在時間才剛到2077年年末。距離太陽氦閃爆發(fā)不能說很遠,但起碼還有充足的空閑。不知為何,我們所有人都有了一種“提前寫完暑假作業(yè)”一般的詭異感覺。

  這時,蕉哥提出了一個建議。

  她說我們應該為這兩架飛機取個名字。

07

  我們最終想到的名字有很多個。

  第一個是“希望號”,取自“希望在這個年代是像鉆石一樣珍貴的東西”。

  第二個是“勇氣號”,這個名字取自周喆直先生那句著名的“人類的勇氣可以跨越時間,跨越當下,跨越未來”。

  第三個是“好奇號”,代表我們四個人對航空飛行的向往和求知欲。

  第四個是“機遇號”,象征著我們抓住了太陽氦閃的爆發(fā)為我們提供的寶貴機遇。

  在提出第四個名字以后王眾青指出我們需要改變一下命名風格了,因為四個名字中有三個是火星車用過的名字,余下的一個是初代國際空間站的艙段名。他認為這些都是航天領域的東西,而我們是在為航空器命名,應該用一些和“航空”有關的。

  所以他提議我們給飛機取名為“馮■四號”。

  盡管話音未落他立刻找補說自己只是想講個笑話,但我們還是把他痛罵了一通。

  最后的結果是,一號機被命名為“希望號”,二號機被命名為“勇氣號”。

  在命名確定的那一刻,我的心里有一個聲音在對我說:從這時起,這兩架飛行器就已經不再單純屬于你們四個人了。

  但另一個聲音很快蓋過了它:在飛行目標真正實現(xiàn)之前,思考這種略文藝的問題還為時過早。

  接下來的日子對我來說并不好過。那天以后,我進入了一種詭異的寢食難安狀態(tài)。我開始頻繁地失眠,吃飯上課的時候也坐立不安。平時一旦閑下來我就會往航模隊基地跑,反復、反復、反復地檢查飛機的狀態(tài)。

  『工科男生目標實現(xiàn)之前所特有的焦慮和內耗』

  ——女友對我的評價。

  『純他媽閑的』

  ——石一鳴對我的評價。

  “氦閃這么大的事,到時候肯定會漫天拉警報。你難道以為會跟老鼠盜洞一樣趁你睡覺的功夫偷偷摸摸就過去了?”他說,“連覺都不睡,干什么呀?玩兒命啊?別操蛋了!”

  他從桌底搬出來一臺寬度將近半米的遙控器:“有那個閑心不如給我練練這個?!?/p>

  “這遙控器怎么這么大?”我說。

  “針對地表活動服的手套尺寸專門改的?!彼f,“我不知道你打算從哪搞衣服,但穿上那套衣服以后你就甭想捏住咱原來那幾個遙控器的桿了。而且這玩意和飛機一樣,也扛得住那段時期的高溫?!?/p>

  “你簡直就是我的大爹。”我說,“這東西的信號能抗住太陽的電磁干擾嗎?”

  “我盡全力了,如果這還不行那到時候真沒轍了。”

  沒想到遙控器的問題確實是一個極大的疏忽。盡管我們的兩架飛機都自帶飛控,但手動操控作為備份是一定要有的。雖然如之前所說,我們不知道這東西能否在太陽干擾下順利工作,但多一個備份終究是好的。

  石一鳴拿起數(shù)據(jù)線,一頭接在遙控器上,一頭接到電腦,隨后打開了看起來很古老的軟件窗口。我一眼認出這是二十多年前那種老式的航模模擬器。

  他說:“場景里的大氣參數(shù)我改過了。這段時間你要是真覺得自己閑的不行,就好好練一下戴手套情況下的操縱水平。萬一最后需要你當一下人肉飛控呢?”

  打那以后航模隊多了一項娛樂活動。那就是所有人聚集在一起通過大屏幕觀看我在模擬器中的表現(xiàn)。順理成章地,一個塵封許久的北■航模隊規(guī)矩被重新啟用。

  “跳了兩下!是不是得做二十個?”

  我的女朋友興奮地拉高音量。單聽聲音不看臉我都能想象出她興奮的樣子。她今天是特意來航模隊看熱鬧的。

  “對是二十。”其他人附和。

  “等之后一塊做?!蔽艺f。

  “不行,現(xiàn)在就做!”在場的所有人都提出了抗議。

  沒辦法,我只好松開遙控器操縱桿,在他們的起哄中做起了俯臥撐。

  『降落時飛機每彈跳1次,操縱手就要做10個俯臥撐』

  這就是剛才提到的規(guī)矩。

  “一!二!三……”

  ……

  美好的事情寫到這里差不多就寫完了,后面該怎么寫呢……

  『呃呃,上面這句話不是正文內容,刪掉』

  我在腦海里命令寫作終端。

  現(xiàn)在是2278年6月11日的凌晨2點14。距離主催給我的截稿期限還剩將近22個小時。舍友皆已入睡,宿舍里只剩下我的小終端還在發(fā)光。

  這次寫作經歷對我來說非常困難。航空器、大氣層、升力、翼載荷,這些近兩百年前的概念對我來說是很難想象和理解的。我查閱了大量的史料才勉強對其有了一些比較基礎的認識。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從個人的角度我無法與孫長河老師等人產生共情。因為我從小就生長在無大氣的地球上,所以我很難理解他們那種對航空飛行的強烈渴望和追求。即便看到了史料中的航空器飛行視頻,我也沒有感受到它們對我的吸引力。

  也正因如此,在寫這篇小說的時候我的心里充滿了一種微妙的愧疚。我用盡全力去扮演孫老師,并試圖從他的視角看待當時的世界,想象他的生活。但扮演終究是扮演,我像一個第一次穿上地表服的人一樣笨拙地行走在文字組成的地面上??紤]到孫老師、徐院長等人是兩百年前確實存在的人物,這種照貓畫虎般的行為讓我頗為愧疚。所以隨著劇情逐漸推進,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寫作阻力越來越大。

  讓我難以為繼的原因還有一個,那就是這個故事并不是喜劇結尾。孫老師的飛機沒能飛上天空。他們的計劃從一開始就不具備實現(xiàn)的可能。

  從歷史資料來看,水蒸氣形成的臨時大氣確實有能力承載一架固定翼飛行器。但問題在于,孫老師的飛機根本沒拿到“魚躍龍門”的機會。

  原因對現(xiàn)在的人來說可能難以想象,但在當時看來是很稀松平常的。對兩百年前的人類來說,生存是壓倒一切的優(yōu)先事項,一切不利于或者不直接利于生存的選項都會被放到極度靠后的順位。在太陽氦閃爆發(fā)的危機時刻,不可能有人允許有本科生跑到地面去為了自己的“飛行夢想”給地表危機應對工作添亂,從保護學生生命的角度考慮更是如此。所以他們歷史上在那個時間段被管得死死的,根本無法逃脫。

  多提一嘴,除了航空學以外,航海學、植物學、動物學、金融學……大量的學科在當時都處于一種半死不活或已經死亡的狀態(tài)。孫老師有一個航空夢,地球別處的某個人也有一個航海夢,另一個人也許還有一個想看“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夢。但人類真的太忙了,忙到整個社會為了維持人類文明的存續(xù)就已經拼盡了全力。所以在那個年代,人類對夢想的追求被壓制到了一個極度壓抑的程度。人類社會幾乎不會為追求夢想的人提供任何支持和條件。徐院長對孫老師的支持已經是特例了。

  跟那個時候相比可能現(xiàn)在還稍微好一些。

  歷史上后面的事情更加讓人難過。自2078年太陽氦閃爆發(fā)后,2079年,北■航空學院送走了最后一屆本科生。2080年,地球大氣全部凝結為固態(tài),大氣層從此消失在地球歷史舞臺。同年年底,北■航空學院博物館籌備建立,勇氣號和希望號兩架驗證機都在館藏目錄中。2085年,孫長河老師畢業(yè)留校。

  2099年,北京三號地下城發(fā)生巖漿泄露災害。孫長河老師為給學生轉移創(chuàng)造條件,主動進入發(fā)生故障的安全門的另一側,在學生轉移完成后不幸犧牲。包括航空學院博物館在內的北京■■■■大學三號校區(qū)徹底毀于巖漿侵襲。

  這是最讓我難過的地方。我對這兩架飛機技術細節(jié)的描述完全來自于影像資料,剩下的部分只能靠想象或留白。

  時間跳動,眼下已經是凌晨三點。

  我閉眼沉思。

  有一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那就是:我是否應該為這本小說寫一個不一樣的結局?

  在這個結局里,孫老師在朋友們的接力幫助下偷偷混上了地表。遭遇了驚險的事故卻成功讓飛機飛上天空并平安落地。那一刻,前來抓捕他的人們也紛紛停下為之感染……博物館中的希望號在巖漿侵襲災害發(fā)生時被兩名破門而入的本科生帶走,或帶走了一部分,比如螺旋槳和半片機翼。而這兩個部件如今作為航空學院的一種精神象征存在著。一代又一代,直到人類再次看到藍天……

  畫面在腦海中起伏。

  我真的可以這樣寫嗎?

  也許我可以這樣寫。但這樣真的合適嗎?會不會有些……不尊重歷史?

  我又開始想象。

  這一次我想象的畫面不是具體的人,而是宇宙中的地球本身。畫面中的地球拖著一條散發(fā)著藍色熒光的美麗尾跡——那是太陽的照射和發(fā)動機噴射物的成分導致的。在這顆星球的表面,有著已經結冰的海洋和正在流失的天空。而在這層毫無生機的白色表皮的內部,有這樣一群人,他們幾乎失去了實現(xiàn)夢想所需要的一切條件,卻仍對自己的夢想抱有希望。

  想到這里,我的胸口有些悸動。

  我想好到底要給這個故事一個怎樣的結局了。

  因為——

  希望,無論在哪個年代,都是像鉆石一樣珍貴的東西。

流浪地球同人——藍河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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