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讀《驚魂記》和《獻給艾米麗的玫瑰》
尋找真相的蹤跡:
解讀威廉·福克納小說《獻給艾米麗的玫瑰》
杯中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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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初識福克納的兩個引薦人
????初始美國作家威廉·??思{,始于閱讀他的傳世經(jīng)典《喧嘩與騷動》(The Sound and the Fury),這部作品是我唯一系統(tǒng)閱讀而且也不斷反復(fù)重讀的第一部意識流小說。
The Sound and the Fury,也被國內(nèi)翻譯者譯為《喧囂與憤怒》,但我獨偏愛李文俊先生翻譯的版本《喧嘩與騷動》,他精恰地再現(xiàn)了??思{的這部小說與莎士比亞悲劇《麥克白》中第五場第五幕的互文關(guān)系:“人生如癡人說夢,充滿了喧嘩與騷動,卻沒有任何意義?!崩钗目∫跃康闹杏㈦p語功底,再現(xiàn)了??思{小說《喧嘩與騷動》中所呈現(xiàn)的詩意形式與內(nèi)蘊的精神品格。對漢語讀者而言,特別是對借助于名著譯本來閱讀和了解外國文學(xué)的人而言,李文俊先生的譯本是不可錯過的譯文經(jīng)典,實際上,他從英文轉(zhuǎn)譯而來的卡夫卡的短篇小說《變形記》也頗具特色,其文字之精確、語言之流暢與結(jié)構(gòu)之清晰,一度讓我覺得即使修辭貧瘠與思想抽象如卡夫卡這樣的冥思型作家,也會因為譯文的流暢而變得詩化動人起來,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里,令我對卡夫卡作品的灰色風(fēng)格和無限衍義情有獨鐘。
記得碩士二年級時,旁聽過一個美國留學(xué)生的博士學(xué)位論文答辯,他研究的課題正是??思{小說在中美兩國的接受差異比較。他說美國學(xué)生普遍由于??思{原文著作《喧嘩與騷動》太過深奧復(fù)雜而放棄閱讀,他本人也曾對??思{的英文意識流望而卻步,直到他學(xué)好了漢語,閱讀了李文俊譯本,才知道他們的本土作家福克納有多偉大。
喜歡福克納,還因為我鐘愛多年的當(dāng)代作家余華也極為推崇??思{其人其作。在余華《我們生活在巨大的差異里》里,余華對??思{、布爾加科夫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作家及其作品都進行了精彩的個性化解讀。余華說自己正是從福克納那兒,真正學(xué)會了心理描寫,并且克服了對心理描寫的恐懼。此后,余華便稱??思{是他的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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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響過我的作家其實很多,比如川端康成和卡夫卡……可是成為我?guī)煾档?,我想只有威廉·福克納。我的理由是做師傅的不能只是紙上談兵,應(yīng)該手把手傳徒弟一招。威廉·??思{就傳給我了一招絕活,讓我知道了如何去對付心理描寫。在此之前我最害怕的就是心理描寫。
……
這時候我讀到了師傅的一個短篇小說《沃許》,當(dāng)一個窮白人將一個富白人殺了以后,殺人者百感交集于一刻之時,我發(fā)現(xiàn)了師傅是如何對付心理描寫的,他的敘述很簡單,就是讓人物的心臟停止跳動,讓他的眼睛睜開。一系列麻木的視覺描寫,將一個殺人者在殺人后的復(fù)雜心理烘托的淋漓盡致。從此以后我再也不害怕心理描寫了,我知道真正的心理描寫其實就是沒有心理。這樣的手藝我后來又在重讀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司湯達時看到,這兩位我印象中的心理描寫大師,其實沒做任何心理描寫方面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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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上文可知,我鐘情并欣賞??思{的原因有兩個:一、由于癡迷于李文俊先生的譯本《喧嘩與騷動》而關(guān)注了福克納其他作品,比如將要系統(tǒng)論述的《獻給艾米麗的玫瑰》;二、因為所推崇的中國當(dāng)代作家余華將??思{其人其作解讀得妙趣橫生而決定再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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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解不開的魔法線團:解讀《獻給艾米麗的玫瑰》
關(guān)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有那么一個常識性的閱讀經(jīng)驗反饋是,能寫出偉大短篇小說的作家,不一定能寫出名垂后世的長篇小說,如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家契訶夫、莫泊桑和歐亨利都是如此,納博科夫就曾在他的《俄羅斯文學(xué)講稿》中斷言契訶夫不適合寫長篇小說:“契訶夫從來沒寫過一篇好的長篇小說——他是位短跑選手,不是位有耐力的長跑運動員”。反過來說,能寫出鴻篇巨制的偉大作家,必定也是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天才,如福樓拜、海明威、福克納、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
??思{就是能夠在創(chuàng)作短篇和長篇上達到同樣高度的人。他的短篇小說(short story)短小精悍,韻味無窮,體現(xiàn)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藝術(shù)魅力;他的長篇小說(novel)以點帶面、縱橫捭闔,具有史詩的壯闊與深沉。
但在這篇文章中,我只想聚焦于??思{的一個短篇小說《獻給艾米麗的玫瑰》,進而展開我的論述。
??思{小說《獻給艾米麗的玫瑰》形構(gòu)了我想象的星叢,激發(fā)了我探索和解讀主題的真正樂趣?!东I給艾米麗的玫瑰》像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的傳世經(jīng)典《竹林中》的羅生門式結(jié)局,讓你覺得真正的結(jié)局并無可能,卻依然令你驚奇不已:故事中人究竟誰說出了真相——誰是殺死武士的真兇?《獻給艾米麗的玫瑰》又像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的小說《小徑交叉的花園》,文中的每句話都可能是另一故事的演繹和另一時間的分叉,彷佛故事將無限展開,時間將不斷回返,在閱讀的不知不覺間,你恍如走進了虛實并行的無限的流動時空,與此同時,又對你此在的生命是否真正存留過與否不再確定無疑,讓你開始意識到自身的渺小和宇宙的無限。
??思{在《獻給艾米麗的玫瑰》這個短篇小說中設(shè)置了重重闡釋的線索(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它們未必不是重重迷障)。然而,當(dāng)你信心滿滿地打算扮演福爾摩斯的角色,根據(jù)已知背景,按圖索驥、緣木求魚時,你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探求不過是竹籃打水、空手而歸。或者不那么殘酷的說,從小說《獻給艾米麗的玫瑰》中,你確實獲得了某種啟示的光束指引,但當(dāng)你真的對《獻給艾米麗的玫瑰》所講述的事件信以為真時,你又覺得心中那堅不可摧的判斷根基瞬間坍塌了,也即,它給了你貌似堅固的地基,但是一旦你將自己的雙腳踏上去,便墜入了不確定的黑暗與無邊的虛空中,因為你可以從每一個入口處找到多條通往出口的小徑,但與此同時,你又陷入了選擇哪條出路的困境,以至于對出路本身能否引領(lǐng)你走向確定產(chǎn)生根本的質(zhì)疑。
“沒有經(jīng)典,我們會停止思考?!?/span>不得不說,創(chuàng)作總是催生理論的基本前提和動力,??思{以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獻給艾米麗的玫瑰》的多義性和含混性先行地解釋了布魯姆的“迷路說”。哈羅德·布魯姆在他的經(jīng)典評論著作《西方正典》中說,他不是向讀者闡明真相,而是將讀者帶入迷途,用他的話說:“我的職責(zé)就是帶著你們迷路。”
1、從精神分析學(xué)角度看《獻給艾米麗的玫瑰》
從表層來看,小說《獻給艾米麗的玫瑰》所講述的故事并不復(fù)雜,它無非書寫了一個美國南方?jīng)]落家族的最后一個貴族艾米麗小姐跌宕起伏的不幸命運。艾米麗直到三十歲左右父親離世,才彷佛有了自己的片刻人生,但被父親規(guī)訓(xùn)成南方淑女的艾米麗一生都保持著貴族的姿態(tài),即使她在她所處的時代早已格格不入,她的言行舉止也依然固守著家族的舊式傳統(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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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坐落于當(dāng)年鎮(zhèn)上最為繁華的地段,但現(xiàn)下這一帶已被汽修廠和軋棉機侵占,連那一個個令人起敬的名字也難以幸免,慘遭抹除,只有艾米麗小姐的房子挺立依舊,在棉花車和汽油泵的簇擁下,日趨朽敗,卻仍桀驁不馴、賣弄風(fēng)情,著實礙眼至極。如今,艾米麗小姐也步入了那些“尊名大姓”中代表人物的行列;雪松環(huán)抱的陵園里,立著排排無名軍人的墓碑,他們同杰斐遜戰(zhàn)役中陣亡的南北將士一起,長眠于此。
在世時,艾米麗小姐始終是傳統(tǒng)的化身,是人們履行責(zé)任、予以關(guān)愛的對象……
即便當(dāng)大家都已相信艾米麗小姐如今成了落難鳳凰,她仍舊把頭抬得老高,仿佛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迫切地需要人們認可她作為末代格里爾森的尊嚴,也好像正需要這一星半點的與塵世的觸碰來重新確證其高貴人格是何等超凡脫俗、外物不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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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麗在活著的時候已經(jīng)被小鎮(zhèn)居民認為是具有紀念和標識意義的豐碑,她是貴族落魄時期的不變的貴族偶像,她的一言一行都秉承著父親篤信和捍衛(wèi)的家族傳統(tǒng)。艾米麗終生沒有擺脫來自父親的權(quán)威,甚至她自己也是父親權(quán)威的一部分,甚至在父親死后,她成了她父親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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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艾米麗小姐和像她這般的女士來說,不論何種男子,她們都瞧不上。長久以來,這一家子給我們的印象,無外乎人像畫里的人物,形體苗條的艾米麗小姐身著白衣處于景深中,她父親背對女兒、手攥馬鞭、叉腿兀立的剪影在前,一扇敞開的大門將二人框于同一畫面中。因此,見她年近三十卻仍待字閨中,我等并無幸災(zāi)樂禍之心,只覺早先的想法得到了印證;縱然那一家人遺傳著瘋狂的基因,如果真有實實在在的機會,她想必也不會一概拒之門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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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麗拒絕承認父親已死的事實,說明了父親對她而言,是存在的精神支柱,拒絕父親的死實際上拒絕的是自己已經(jīng)被拋棄的現(xiàn)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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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麗小姐喪父后第二日,全鎮(zhèn)婦女都準備上門吊慰、提供幫助,是為本鎮(zhèn)的習(xí)俗。艾米麗小姐在家門口接待了她們,裝束無異于平常,表情中不存一絲哀色;她告訴婦女們自己的父親并未離世。一連三日,牧師到訪過,醫(yī)生也苦苦相勸,企望能盡早處理遺體,她都以相同的方式應(yīng)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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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既是女性又是男性,她擁有女性的身體和男性的思想,她既是規(guī)訓(xùn)淑女的父親,又是被規(guī)訓(xùn)成南方淑女的父親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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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希區(qū)柯克電影《驚魂記》中的男主角諾曼,他既是母親又是兒子,母親人格和兒子人格共居在諾曼一個人身上,這兩個人格不斷爭奪掌控權(quán),兒子人格因嫉妒母親跟別的男子談情說愛而殺死母親,母親人格因嫉妒兒子跟年輕女子曖昧而殺死所有與兒子接近的女子。
兩個人格一旦一方勝利,另一方將被打壓,但在這部劇情中,顯然強調(diào)的是母親人格主導(dǎo)了兒子人格,這也是諾曼罪行累累的原因。諾曼因母親的愛轉(zhuǎn)移給情人而憤而殺死母親,又因殺死母親而產(chǎn)生強烈的負罪感,因此在想象中化身成為母親,不斷以母親的名義來譴責(zé)自己、要求自己以便于讓自己合乎兒子的身份,另一方面他又想掙脫母親的控制,主導(dǎo)自己的人格,這也是為什么他的兩個人格不斷爭吵和廝打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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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曼不斷化妝成母親的形象來質(zhì)詢兒子的言行,繼而又還原成兒子的形象來為自己辯護。因此可以斷定諾曼不是異裝癖,而是換了人格分裂癥,他的化妝易服實際上為了適應(yīng)他不同人格轉(zhuǎn)變的需要,母親的形象不僅僅是抽象的,還是鮮活的,唯有如此,她的主導(dǎo)人格才如此強大而無法被否定。
我再重新把鏡頭切換到福克納小說《獻給艾米麗的玫瑰》故事中,那我們將會發(fā)現(xiàn)這兩個文本之間有著異形同質(zhì)的相似性關(guān)聯(lián)。也即,如果從精神分析角度思考,不難發(fā)現(xiàn),艾米麗和亡父之間的關(guān)系,父親人格主導(dǎo)了女兒人格;就像希區(qū)柯克《驚魂記》中諾曼和他亡母的關(guān)系,母親人格主導(dǎo)了兒子的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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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無所有的時候,她會像大多數(shù)人那樣,死死拖住那個奪走她一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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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艾米麗一樣,諾曼死死拖住她已逝母親的人格,他弒母的焦慮和創(chuàng)傷通過自己不斷幻化成為母親的形象而得以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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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驚魂記》和《獻給艾米麗的玫瑰》加以比較,會發(fā)現(xiàn)死去的亡靈會以活人身體做載體,并且將自己的意志無形中強加于還活著的人的意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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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艾米麗小姐和像她這般的女士來說,不論何種男子,她們都瞧不上。長久以來,這一家子給我們的印象,無外乎人像畫里的人物,形體苗條的艾米麗小姐身著白衣處于景深中,她父親背對女兒、手攥馬鞭、叉腿兀立的剪影在前,一扇敞開的大門將二人框于同一畫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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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段體現(xiàn)了艾米麗和她父親之間關(guān)系的剪影。艾米麗是身材纖細的南方淑女形象,而手執(zhí)馬鞭的父親則是一個規(guī)訓(xùn)者和掌權(quán)者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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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玫瑰的符號學(xué)意義
???在《獻給艾米麗的玫瑰》里,玫瑰這一意象符號,喻指愛情、浪漫、誘惑、青春、欲望、鮮血、征服、占有、暴力、死亡、婚禮等多種含意。
???Rose(玫瑰)/(rise過去時態(tài):站起、升起)在文中公出現(xiàn)四次,其實玫瑰在題目中便開始出現(xiàn),但意義指涉各有不同。
???(1)玫瑰是作者福克納獻給主人公艾米麗的。??思{本人曾對玫瑰這一意象進行了解釋,他說這是他獻給艾米麗的玫瑰,以表達對艾米麗不幸命運的同情。《獻給愛米麗的玫瑰》“是個比喻性的題目,它的意思是,這個女人遭遇了一場悲劇,這是一場無法避免、任何人也無能為力的悲劇。我同情她,并借此致意……遞上一朵玫瑰花”。
??(2)玫瑰在文本中喻指艾米麗的逝去的青春。直到父親去世,近三十歲的她還從未有過真正的戀愛經(jīng)驗。
(3)玫瑰還意指艾米麗抓不住的愛情。玫瑰意指荷默為艾米麗帶來的愛情幻想。艾米麗初遇愛情對象荷默便墜入情網(wǎng),但是荷默并沒有婚娶的打算,父親死后,她拒不承認父親死去的現(xiàn)實,但周遭人不斷強化這一事實的言行舉動,而且艾米麗見證了父親被埋葬的一幕,這都迫使她不得不接受現(xiàn)實,為此艾米麗還消沉很久,被父親(親情或精神支柱)拋棄的無助感使她的身心更加封閉;遇到身強體壯、氣勢強悍的荷默后,艾米麗將喪父的哀痛轉(zhuǎn)化為對愛情的追逐動力,但荷默并不專情于她,甚至還有同性戀傾向,為了避免再一次被荷默拋棄,艾米麗用砒霜毒死了他,將他的尸體囚禁在她布置的玫瑰色婚房四十多年。
(4)玫瑰是艾米麗本人女性身份的象征,但父親死后,她以剪掉長發(fā)的形式,走上了父親化身的道路。艾米麗以父親規(guī)訓(xùn)她的方式,來規(guī)訓(xùn)她的愛情對象荷默,一旦自己的控制受到挑戰(zhàn),便通過毀滅荷默來占有他。
(5)玫瑰是浪漫和幸福的象征,然而最后卻成為了死亡和墳?zāi)沟南笳?。沉迷于愛情幻想的艾米麗唯一一次主動?guī)劃自己的幸福,她熱心為荷默購買婚服,包括內(nèi)衣和鞋子,她主動將他們的婚房布置成玫瑰色,然而,遭到荷默的冷淡反應(yīng)后,她選擇殺死荷默,活著艾米麗已經(jīng)分不清生死的邊界,所以守著荷默的尸體,給予她的不是殺人的恐怖感,而是與戀人荷默永遠死守的慰藉感和幸福感。
(6)玫瑰是雙重死亡的象征——雖活猶死的艾米麗和被艾米麗殺死的荷默。雖活猶死的艾米麗有兩層含義:一方面,一個原本應(yīng)當(dāng)個性自由和身心自由的女子從小便被強勢的父親馴化成一個南方淑女,面對全權(quán)代理她生命中一切事務(wù)的父親,她無權(quán)主動選擇自己的愛情對象乃至無權(quán)規(guī)劃自己的人生。因此,父親活著時,艾米麗如同一個木偶和活死人,一個沒有主體的存在物。另一方面,鎮(zhèn)上的居民從未將艾米麗視為他們的同時代人,而是一直將她視為舊式貴族偶像、時代豐碑和儀式的象征,這就使得艾米麗不被視為一個鮮活的生命,而是一種不合時宜地已逝的文化符號。艾米麗是最后家族中的最后一代人,她象征著南方貴族的沒落和舊式文化禮儀的殘骸。
荷默是艾米麗的愛情玫瑰,這個擁有自由意志的活的玫瑰卻總是違逆她的管控欲,為了征服并占有荷默,艾米麗制造了荷默的死亡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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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隱身于人群的“我”和作為殺人者的“我們”
敘述,含有判斷和闡釋的含意。因此,作者采用何種敘述手段,將會影響讀者對文學(xué)文本的理解、判斷和闡釋。
在《獻給艾米麗的玫瑰》中,福克納以非個性化的第一人稱復(fù)數(shù)敘述者“我們”展開了故事的敘述,這就與個性化的第一人稱單數(shù)敘述相區(qū)別了。集體的沉默無聲可以成為殺人利器,而集體的異口同聲更是具有致命的殺傷力。王小波的《沉默的大多數(shù)》便強調(diào)了集體的沉默足以淹沒個人的訴求和呼喊,集體意志的不可侵犯性,另一方面卻體現(xiàn)了個人意志的微不足道。
然而,福克納卻顛覆和突破了敘述手段給敘述主題帶來的桎梏,敘述者“我們”不斷強化我們認知和睿智的過程,也是不斷揭示自身膚淺和庸俗從眾的過程,這就使得《獻給艾米麗的玫瑰》這個小說成了一個絕佳的反諷文本。在整個反諷語境中,艾米麗越是以父親化身和傳統(tǒng)化身的言行規(guī)則提醒和約束自我,我們便越覺得她作為一個舊式傳統(tǒng)犧牲品的悲劇性。
“我們”有多種稱謂變形,“眾人”“大家”“人們”“大伙兒”“婦女們”“男人們”等稱謂頻繁出現(xiàn)在小說的多個段落中。
“我們”似乎成了集體窺視者,成了對艾米麗本人及其生活街談巷議中避開不可少的構(gòu)成元素。“我們”成為了艾米麗人生際遇的有聲卻無形的集體裁決者:“我們”談?wù)撍某錾?、她與她父親的關(guān)系、她與戀人荷默的關(guān)系、她與鎮(zhèn)上的任何關(guān)聯(lián),總之她的一切都可以稱謂我們無聊生活中的談資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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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段一、
正是在那時候,人們開始由衷地為她感到難過。鎮(zhèn)上的人想起艾米麗小姐的姑奶懷亞特老太太,想起令她最終徹底心智錯亂的往事,紛紛確信格里爾森一族未免自視過高了。
選段二、
起初,見艾米麗小姐難得心有所依,大伙兒都很高興,因為婦女們都說:“格里爾森家的人,當(dāng)然不會拿一個打散工的北方佬太當(dāng)回事?!辈贿^也有不同論調(diào),聽年紀大的人講,即便是巨大的悲痛,也不能叫一位真正的貴婦忘卻所謂“貴人德行”,盡管他們嘴上并未以“貴人德行”加以稱呼,僅僅是說:“可憐的艾米麗,該有個自家人來陪著她的?!?/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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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艾米麗及其家族的存在,構(gòu)成了“我們”對南方貴族家風(fēng)傳統(tǒng)的集體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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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段一、
因此,見她年近三十卻仍待字閨中,我等并無幸災(zāi)樂禍之心,只覺早先的想法得到了印證;縱然那一家人遺傳著瘋狂的基因,如果真有實實在在的機會,她想必也不會一概拒之門外吧。
????選段二、
艾米麗小姐喪父后第二日,全鎮(zhèn)婦女都準備上門吊慰、提供幫助,是為本鎮(zhèn)的習(xí)俗。艾米麗小姐在家門口接待了她們,裝束無異于平常,表情中不存一絲哀色;她告訴婦女們自己的父親并未離世。一連三日,牧師到訪過,醫(yī)生也苦苦相勸,企望能盡早處理遺體,她都以相同的方式應(yīng)答。正當(dāng)他人欲要訴諸法律、采取強制辦法時,艾米麗小姐陷入崩潰;女兒一垮,父親便很快下葬了。
那會兒,我們尚未說她瘋癲,我們尚且相信她是情不自禁;我們?nèi)杂浀帽凰赣H趕走的所有年輕男士,我們也了解,一無所有的時候,她會像大多數(shù)人那樣,死死拖住那個奪走她一切的人。
選段三、
即便當(dāng)大家都已相信艾米麗小姐如今成了落難鳳凰,她仍舊把頭抬得老高,仿佛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迫切地需要人們認可她作為末代格里爾森的尊嚴,也好像正需要這一星半點的與塵世的觸碰來重新確證其高貴人格是何等超凡脫俗、外物不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