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余波

?

?

“勉兒！”包拯擦去一把淚水，手指輕輕地撫摸那張冰冷的臉龐，“你讓我怎樣去和嫂娘交待！我怎么有臉去見她??！”

白錦素裹，燈燭昏暗，靈堂之中包拯彎腰細看自己侄兒包勉的遺容。一滴、兩滴持續(xù)不斷的淚水，灑落在包勉的臉上身上。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p>

包拯這個堅強的人，如今再無往日那樣冷靜自持。他也如常人那樣，佝僂著一向挺立的腰背，哽咽難言，雙淚長流。

面前的侄兒一直是自己記憶中最永久的畫面。小的粉團一樣的小東西，再大些可以拿動紙筆，跟在身后盡情搗亂。直到有一次被嫂娘見到，痛打了一頓，小小的身體蜷成一小團，縮在自己的懷中，抽噎的睡去……

還有逃難的路上，拉著自己的衣襟，默不作聲的跟在后面。茫茫干涸的大地上，只要一回頭，就能夠看到這一雙明亮眼睛，默然又充滿無限信任無限依賴的望著自己。

還有娶妻的時候，那么大的少年，瘦高的個子已經(jīng)和自己一般高了，卻用那樣迷茫委屈的神情說，會不會以后有了孩兒。就不會關(guān)注、教導他了。

還有這個孩子高中進士的時候，喝的有些高，搖搖晃晃的指著胸口，發(fā)誓要像他一樣，做一個勤政愛民的好官。

還有，還有……

那么多那么多的記憶紛沓而來，每一個都讓包拯措手不及，都讓他疼痛。每一個大的時候小的時候的樣子，在眼前晃來晃去，都讓包拯視線模糊一片。

“是我，都是我沒有保護好你！”是我讓你一個人背負家族的希望，是我給你的目標太高太遠。是我忙于政務，無暇顧及家庭，讓你一個人不僅要贍養(yǎng)母親撫養(yǎng)自己的幼兒還要分出精力幫我料理家事。是我自私自利的忘記了你也是我的孩子，忘記了在成長的路上幫你把關(guān)提醒。

我忘記了你站在我身后那雙滿是信賴的眼睛，也忘記了你曾經(jīng)是縮在我懷里哭泣的孩童。男人的哭聲暗啞低沉，幾近無聲，卻又令人肝腸寸斷。

公孫策在門口立了許久，終是沒有進去。反而出來將張龍趙虎他們遣走。自己轉(zhuǎn)回身看著恍惚燈影中那個極力壓制自己哭泣的人，悄然長嘆，黯然離去。

他來其實是想和包拯商量一些善后的事情。畢竟鍘了王爺和太師的兒子，這件事不會那樣輕易揭過去。面對自己兒子死亡一言不發(fā)的平山王趙爵，走時那怨毒喋血的眼睛，宣告著會有瘋狂的報復接踵而來。他們必要想好對應之策。

只是，包拯如此卻不是這位主薄先生曾經(jīng)料想過的。

其實也合乎情理。誰也不是冷心冷肺之人。誰的心里總有一處柔軟所在。誰也有自己最珍愛的人和事。

包拯如是，他公孫策也如是。

失去了那些，會讓人的心在瞬間空落和疼痛，任是你再怎樣冷靜自持，你再如何去唾棄眼淚的脆弱。

他們的血肉與別人一樣，戳一戳也是會疼，會難過，會流淚。

同樣，他們也與旁人相同，對事情掌握也有出錯的，根本沒有想到過的時候。

陳州的狀況，與他們來時設(shè)想的完全不同。比他們預料最壞的打算還要糟糕。所有的事情都在意料之外，都讓他們料想不到。包拯開堂審理案件。一連三天，告狀擊鼓的人絡繹不絕，光是狀紙就收了有一尺多厚，那上面有名有姓的人命一條條加起來就有百十多。

一句話，包拯和他過低的估計了人性中那卑劣殘酷的貪婪性。

接著就是包拯沒有什么精彩之處的堂審。如果，不算那兩位百般抵賴，連番拿出身份壓人的情景。應該是有些沉悶和簡單。一番過堂下來，事情就已經(jīng)很清楚了。私扣賑款，哄抬糧價，大肆盤剝，中飽私囊，行賄受賄，私開采石場，欺君罔上，魚肉相鄰等等加起來，就判了個斬立決。

斬立決，這三個字說的暢快，干起來更暢快，只是后患無窮??！龐籍臨走撂下那句狠話，“包拯，今日你割我心頭肉，別怪來日我剜你眼中珠?！弊尮珜O策一想起來便有些心驚肉跳。斬了當朝這炙手可熱新貴們的兒子，說不害怕那真是假話了。公孫策深深長嘆口氣，轉(zhuǎn)身走向廚房，不讓自己再想這些令人心憂的事情。

等到他端著藥罐進入房間的時候，包拯已在房間里打好熱水等著他了。

“大人？”公孫策驚訝道。

包拯沒有出聲，只是用那雙略有紅腫的眼睛看了一眼公孫策，便轉(zhuǎn)身去揉搓浸在藥液里的那幾條柔軟的布巾。

公孫策伸出手本想拍拍包拯的肩，寬慰一下這位剛失去至親的人?？墒?，看見包拯剛毅無波的側(cè)臉，他的手又縮了回去。

包拯極其小心拉開被角，將手中暖熱的軟布慢慢貼在展昭滿是青痕的腿上。他那一絲不茍非常柔和的動作，讓公孫策生出要說些什么才好的想法，于是他長吁口氣，剛要說話，就聽見包拯低沉的聲音說道：“先生，展護衛(wèi)的傷勢如何？”

公孫策將油燈移近了些，注視著昏迷中展昭那有些灰敗的臉色，輕聲說道：“展護衛(wèi)的傷勢不輕！”霹靂丹在身下爆炸，雖然，在那間不容緩的時間里，展昭聰明的將霹靂丹用巧勁壓入地下，幫他卸了一些力道?？墒钱吘故腔鹌髟诮肀ǎK器都不免受到波及，還有幾處打得很深的碎片。只是依仗了白玉堂帶的那些藥品，才不致惡化。

再者就是展昭被踩踏的那些淤傷，又進一步加深了內(nèi)臟的傷情。只不過，展昭在最后用內(nèi)力護住胸腹，這才使心脈沒有衰竭。只是這以后要好好將養(yǎng)，否則以展昭先傷了肺脈，這些再落下病根，恐不能全壽。

公孫策沒有對包拯說得很清楚。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他不想在增加包拯的思想負擔。因為，他明白回京后，迎接包拯的將會是一場無法預料的風波。

雖然，他們證據(jù)在握。有賬本有侍衛(wèi)，物證人證齊全，還有采石場上的那些奴工，大堂之上不容抵賴，以律斬了龐邑和趙修?？墒?，這個世道依憑的不僅僅是法規(guī)，皇家臉面還是要顧及的。像包拯這般，不顧一切撕開朝廷擎天重臣那種偽善面具，任是誰都無法接受。就算是皇帝心中再是暗爽，為了平息眾怒，官家至少也要做做姿態(tài)，只怕，包拯眾矢之下，千夫所指，定是浪急灘險，不容出錯！

包拯微點點頭，將手上的軟布又換了一條。公孫策也沒有再說什么，也抓起一條布巾，和包拯一左一右的為展昭熱敷雙腿。

兩位不諳武功的長者，絲毫沒有察覺，自己的這個舉動驚呆了在窗外站立的人。

“這，這，這是？”小四口吃的沒有問出心中疑問。里面這兩位，據(jù)說那個黑臉的是個大大的官——二品啊，這個距離對于平民就等于差不多的天皇老子了。他再三請求，白玉堂才帶著他們過來拜訪，可是，他看到了什么？二品大員竟然為展昭，那個所謂朝廷鷹犬敷腿??！

白玉堂沒有說話，看見屋里的情形，半是寬慰半是嘆惜，一把揪走還在口吃的小四和一臉陰沉的檉劉。

三人悶頭走出縣衙門口，檉劉就不動了。

“師弟怎么了？”小四奇怪的問道。

檉劉面色奇特，目光流轉(zhuǎn)著一種奇異的光芒。沉了沉聲，這才說道：“師兄，你想過沒有，我們今后要怎么辦呢？”

小四聞言就更加奇怪了，“怎么辦？不是五爺說了要收我們?yōu)橄菘諐u出力。再者，如果不愿，五爺說了不是還可以去金華白家安身立命！”

檉劉搖搖頭，目視白玉堂，“對不住了五爺，我想走另一條道。”

白玉堂有所領(lǐng)悟，看著檉劉說道：“你做了決定?”

“是！”檉劉道，陰沉臉上漸漸露出一絲笑意來。

“這可不是一條好走的路，你原先不是也唾棄來者。我不敢說我們陷空或者白家能給你多大榮耀，可是自由來去還是可以的。檉劉，你要想好了，開弓可就沒有了回頭箭?！?/p>

“我檉劉一生下來就不知爹娘，流落街頭就算師傅不收養(yǎng)，我也是個潑皮混混命。原來想著頂天立地的事情留到下輩子做。可是，”檉劉笑了笑，這個笑容雖算不上多么燦爛，可是卻無比舒暢寫意，“如今見了包大人，見了展大人，才知道世上還有這樣的官。檉劉不才，可好歹也是條漢子，善惡美丑還是知道的。”

聽了這番話，小四才明白檉劉竟是要投到六扇門里去。如若說，檉劉現(xiàn)在混跡賭坊，就是一打叉溜邊的，能步入六扇門，也不失為一個好的歸宿?？墒?，作為賭坊頂尖高手——左家，就有些明珠暗投了。且不說那幾個少得可憐的俸祿，還要晨鐘暮鼓的受人管制。

“師弟。”小四叫了一聲，看著檉劉臉上的笑意，再難說下去。

“我也不走！”黑暗里響起一個怯生生的聲音，隨即歐陽玲瓏走到燈光下，一身簡短打扮，腳下薄呢快靴，一方紫巾籠著那如云發(fā)絲，渾身上下沒有一點裝飾，但干凈利索，艷麗無雙。

“丫頭。”白玉堂都些難過的看著歐陽玲瓏，她肩上背著一個小小包袱，看來原打算是不告而別的。

歐陽玲瓏怎么能不明白白玉堂的意思。這位七竅玲瓏心的白五員外早為她想好退路，“丫頭，你聰慧無比又是韶華端麗，五爺我認你做個妹子，去了我白家，大哥嫂子會為你找個好家，定不讓你委屈。你又何必牽掛著一個木頭貓？”

歐陽玲瓏搖搖頭，心之所屬豈是一兩句就能撇清的。抬起頭看著檉劉，笑笑便走過去，抓住檉劉的手，說道：“謝謝你白玉堂，我和師兄作伴也是一件好事??！”

“你們倆這是怎么了？”小四喊道，心里難過的要命。他們?nèi)齻€自幼便在一起，從來沒有分開過?，F(xiàn)在一切都要好起來，再不用在賭坊為莊家出千騙人，沒成想，卻是他們?nèi)齻€分道揚鑣的時候。

此時，正值戌時，譙樓之上報時鼓悠長敲起，四下里散了開來。伴著這鼓聲，一片片清涼潔白纖巧的雪片飄落，原來寂靜的街道像是被驚動了一般，人們紛紛探出頭。等看清了這天上飄下竟然是久違的雪花，頓時喧騰起來，“下雪了，下雪了，老天開眼了！”

沸騰歡悅的聲音傳進縣衙內(nèi)那間小小的房室內(nèi)，包拯和公孫策相互看看。后者直起腰來，慢慢推開一窄狹長的窗扇，漫天里飛舞著那潔白花朵，一朵朵一片片，竟然是越來越大，公孫策不由慢慢綻開笑臉，“大人，看來明年陳州將會是個豐收的年景??！”

緊接著，一個略有沙啞的聲音也加了進來，“能不能讓我也看看呢？”

包拯和公孫策回頭，床上的人不知何時已經(jīng)清醒過來，睜著一雙黑亮的眼睛正在輕輕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