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中國女性在歷史上的地位不值一提，但專門為女人們編撰的女性讀物可不少?！读信畟鳌贰杜隆贰杜]》《女訓(xùn)》《女四書》《女論語》等等，無一不是婦女同志慎言、謹行、節(jié)儉、警戒、積善的行為標桿和道德準繩。一再重申的“三從四德”，便如那觀世音的緊箍咒一般，將女人們拘囿在后院的一畝三分地里，絲毫不能動彈。

這個時候就顯出《玉臺新詠》的可貴來。

同樣是正兒八經(jīng)的女性讀物，《玉臺新詠》里全然沒有順從和賢德，那些恣意和放縱的愛情宣言里，寫滿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和抗爭。

單這一點，它就已非常了不起。

男權(quán)社會的封建士大夫們，對于女性的功績向來視而不見，可一旦政權(quán)出點問題，又都是女人的罪孽。你看2000多年以來，“禍國殃民”的女人何曾少過。從妲己到褒姒再到馮小憐，哪一個不是憑一己之力“將萬里江山傾覆”的。

徐陵在《玉臺新詠序》一文中明明說得非常清楚，他編撰這本詩集，就是供“優(yōu)游少托、寂寞多閑”的后院女子們賞玩的?？墒芳覀兎且f它是粱簡文帝蕭綱晚年為了糾正詩風，才命徐陵編撰的。

真是呵呵了。

且不說蕭綱晚年恰逢侯景之亂，政局動蕩，基本無心無力于文風的糾偏。更為致命的漏洞在于，侯景之亂時徐陵被羈留在北方，直到梁元帝末期他才回到故土，就根本沒有奉命編書的可能。

無怡神于暇景，唯屬意于新詩……但往世名篇，當今巧制，分諸麟閣，散在鴻都。不務(wù)連章，無由披覽。于是然脂瞑寫，弄筆晨書，選錄艷歌，凡為十卷。曾無參于雅頌，亦靡濫于風人。涇渭之間，若斯而已也。——《玉臺新詠序》

正是因為這部詩集選題狹窄，且“詞尚輕險，情多哀思”，往往成為歷代史家抨擊南朝宮體詩”淫艷“的口實之選。南宋豪放派詞人劉克莊在《后村詩話》一書中就說過“六朝人少全集，雖賴此書略見一二，然賞好不出月露，氣骨不脫脂肪，雅人莊士見之廢卷”之語。也就是說，劉克莊僅認可它的輯略之功，而完全不計它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價值和意義。

當然，也不乏公正客觀者。

明天啟二年沈逢春重刻《玉臺新詠》，他就認為《玉臺新詠》以情選詩，且抒發(fā)得最好的“情”，是不被氣格所束縛而超越氣格的。還有清朝的紀容舒（紀曉嵐他爹）對《玉臺新詠》的評價最為公允，他說“此書最大的特點，是徐陵在文學(xué)史上的標新立異?！队衽_新詠》以不同的色調(diào)和情感勾勒出分然不同的畫面，其內(nèi)容雖全涉女性，但并非全是靡靡之音，未可概以淫艷斥之。”

確實如此，《玉臺新詠》不光見證了人類愛情最美好的模樣，更讓我們看到了人性之自由的光輝。

它是先唐時代女性的生存狀況實錄。

《玉臺新詠》凡10卷，選錄了從漢到南梁時期的詩歌760余首，涉及到了無數(shù)個生動活潑的女性形象。更為難能可貴的是，詩集所詠的女子身份不同、遭遇各異，因而具有廣闊的社會背景和深刻的人文內(nèi)涵。

其中有失寵宮妃班婕妤之哀怨，有遠嫁匈奴的公主之哀苦，有左思幼女活潑可愛之嬌憨，有李延年對絕色佳人之傾慕，有張華思念戀人之深情，有潘安仁對亡妻的哀悼，甚至前所未有地提及了男男不倫之戀。

無論是女子的天生麗質(zhì)、巧飾靚妝、華美穿戴，還是纏綿的情思、悲歡的婚姻，以及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作品都有生動的描述。也有賴于它的收錄，班婕妤、鮑令暉等一批優(yōu)秀女性的詩歌作品才得以被保留。

它是女性勇敢反抗禮教的有力見證。

《玉臺新詠》選錄的詩歌雖多為情詩，但其中反封建禮教、爭取婚姻自由的詩作亦不在少數(shù)：

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

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

——《上山采蘼蕪》

《上山采蘼蕪》一詩中，女人遇到前夫，因問“新人復(fù)何如”，卻言“新人不如故”。這樣的詩句里有沒有婚姻的苦楚？可能會有，但更多的，是一個失婚女子凜然的驕傲和風骨。

凄凄復(fù)凄凄，嫁娶不須啼。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白頭吟》

相傳為卓文君所作的《白頭吟》，更是道出了情感失路時，女性的決絕和果敢?！霸傅靡恍娜耍资撞幌嚯x”是愛情最美的模樣，可是當愛情背離初衷之時，她們也會勇敢地“故來相決絕”，從此一別兩寬，嫁娶不啼，是何等的瀟灑和豁達。

羅敷前置辭，使君一何愚。

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

——《日出東南隅行》

還有那《日出東南隅行》里的羅敷女，不為富貴所迷，大膽呵斥使君之時，既寫出了愛情的忠貞，也道出了青春女性最迷人的自尊、自愛和自我。

它讓我們看到了人性之自由光輝。

《玉臺新詠》選錄了自漢至梁131位詩人的作品，其中數(shù)量最多的便是簡文帝蕭綱的作品，共計70多首。他的這些作品風格相似，以婉轉(zhuǎn)綺靡為求。形式上追求聲律、對偶，多雕琢精巧；內(nèi)容上則多紀詠閨幃情事，向來被后世士大夫們視為宮體詩作中最“艷“者。

以他的一首《詠內(nèi)人晝眠》為例，凡提及宮體之弊，就少不了要被拉出來批判一番。可實際上呢，它就是一首生動活潑的”睡美人圖“而已。格調(diào)雖然稱不上高雅，但也不能貶為低級庸俗。

夢笑開嬌靨，眠鬟壓落花。

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紅紗。

——《詠內(nèi)人晝眠》

讀這些詩句，哪有什么淫艷之意，無非就是他把閨幃生活日常寫成了詩，夫妻間的甜蜜情趣不知道是礙了哪個的眼。從另一方面來說，這難道不是一種更為可貴的全新的文學(xué)拓展嗎？

還有那首被視為洪水猛獸的《孌童》。春秋衛(wèi)靈公，漢哀帝，還有翩翩公子庾信，自古以來上位者登“孌床”宛然成風，有此癖好的士大夫亦不是少數(shù)?？晌覀兊氖看蠓騻兿騺硐矚g當鴕鳥，也善于涂脂抹粉。在筆者看來，蕭綱比他們都要誠實可愛的多，也只有他，敢于將數(shù)百年來的陳弊坦誠于陽光之下。

雖然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至尊上位者，蕭綱自始至終保持了為人的真誠和坦率。他有一首《和人以妾換馬》，直指權(quán)貴階層視女子為玩物的弊習。“誰言似白玉，定是愧青驪”，是女子內(nèi)心的哀怨和激憤，也是蕭綱可貴的共情。從他的作品里，我們可以看到一種跨越階層和超越時代的人性自由之光輝。

而這樣的詩作，《玉臺新詠》里還有很多。

???

《玉臺新詠》廣受詬病在于它的離經(jīng)叛道，私以為，它的了不起恰恰也在于它的離經(jīng)叛道。在中國漫長的歷史中，我們的女性向來沒有存在感，它前所未有地將關(guān)注的目光停留在女性這個群體，從這一點來說，它在文學(xué)史和審美發(fā)展史上便有著重要的價值和不同尋常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