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無霜覺得，這兩日的無垢山莊，或者更準(zhǔn)確地來說，是莊主和樊公子之間有種奇怪的氣場，并不是那種，怎么說，明了對方心意的羞澀，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類似尷尬的感覺。最直接的表現(xiàn)就是每天用飯的時候，兩人雖然都還坐在一起，但很明顯樊公子不敢直視莊主，偶爾抬頭不小心四目相觸，就立刻低下頭，眼神里透露出一絲躲閃，而莊主又一臉的無奈。這到底是怎么了？莊主做了什么了嗎？

“莊主?！边B城璧練完刀，收勢盤膝打坐的時候，無霜端著茶托進(jìn)來，遞了杯茶過去，“連四夫人說身體已經(jīng)大好，想要離開了，離開之前想見見您?！鼻皟商爝B城璧一直以“長輩身體不適，不便打擾”為由，拒絕連四夫人的“聊聊”邀請。連四夫人雖然生氣，卻也無奈，畢竟不是人家媽，連城璧也不是任由別人拿捏的好性子。

連城璧嗤笑了一聲，“終于不擺長輩的譜了？”將喝完的茶杯遞給無霜，又抱著割鹿刀端詳著，“行吧，那就去見一見?！?/p>

無霜將茶杯放到茶托上，垂眸間眼珠轉(zhuǎn)了一下，“莊主要不要請樊公子一起去？畢竟‘長輩’之間，有些話比您直接說要來得方便得多?！?/p>

連城璧撫刀的手一頓，本來已經(jīng)沒事的地方又有些隱隱的疼痛。

“莊主，可是與樊公子有了不快？”無霜試探地問。

連城璧微抿著唇，其實，也不算不快吧。只是，當(dāng)時大家都挺尷尬的。他其實還好，疼勁過了就沒什么了，回想起來當(dāng)時的情形其實還有些好笑，但感覺樊偉尷尬的要命，現(xiàn)在連看都不敢看他了。搞得他也跟著尷尬起來。

無霜看著連城璧變來變?nèi)サ哪樕?，低頭沉吟了一下，也不問為什么，只是笑道，“即便有，應(yīng)該也只是一時的。樊公子對莊主的心意，就算他自己還不自知，但身為外人，無霜看得卻很清楚。而且，他一心向著莊主，若是莊主請他與您一起去連四夫人那里，說不定那點子不快都會在他對上連四夫人之后煙消云散了?！?/p>

聽完無霜的話，連城璧一挑眉，嘴角緩緩揚起，“不錯。我去和他說。”說罷站了起來，將刀放回刀架上，一回身，卻又搖頭，“不，你去和他說，記得分寸?！庇行┤?，雖然討厭，但還是有些用處的。

無霜笑了起來，“莊主放心?！彼ь^看了看天色，“這個時候樊公子應(yīng)該已經(jīng)從后山回來了，無霜這就去請他。還請莊主去花園偶遇公子?！?/p>

聽到“從后山回來”這五個字，連城璧眉頭跳了一下，“進(jìn)他房門前記得敲門，如果沒有回應(yīng)，不要隨便進(jìn)入?！狈畟ッ刻鞆暮笊进D水回來，都要換身衣服。因為山里的潭水干凈，所以他也不會回來再特地沐浴，但衣服是肯定要換一下的?？扇魺o霜不敲門直接進(jìn)去了，萬一……他想想就覺得心里不舒服。

無霜愣了一下，抬頭看向連城璧，只見他家莊主偏過頭不看她，但耳朵已經(jīng)有些發(fā)紅，不由得抿唇一笑，“是?！闭f著，站起身來，“那無霜就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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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偉剛把衣服換好，就聽到門外傳來敲門聲，他整理衣服的手一頓，臉上閃過一絲猶豫，隨即深吸了口氣，“進(jìn)來?！痹诳吹竭M(jìn)門的是無霜時，他心里著實是暗進(jìn)松了口氣。他對連城璧并沒有任何的不滿，只是，那天的事情，太過尷尬，好死不死的他居然砸到人家那里。同樣是男人，他當(dāng)然明白連城璧會有多痛。一百來斤的重量砸上去，就算他是武林盟主……好像，也沒有什么功夫是練那里的吧？

尤其那天他離開時，雖然自己沒敢回頭看，但那明顯地異于平時的腳步聲，也讓他非常明白那一擊，有多重了。所以，這兩天他每每見到連城璧就覺得尷尬?？墒怯钟X得奇怪，不就是不小心撞了他一下嗎？小時候和同學(xué)一起打鬧的時候，也有不小心撞到別人，可也沒有多尷尬啊，頂多很真誠地道歉，再加上請吃東西就沒事了。怎么這回，這么別扭？而且這都過了兩天了，一見他的臉，還是不知道為什么臉上發(fā)燒。

見樊偉看向自己的同時，眼神不自覺地朝她身后看了一眼，無霜心里也在偷笑，雖然不知道他們兩個到底出了什么問題，但顯然應(yīng)該不是什么不可解決的。雖然笑在心里，她臉上卻帶了一些沉重和擔(dān)心，“舅老爺，方才連四夫人遣人過來，說有事與莊主說。莊主雖然不愿意，但也不得不過去?！?/p>

“她找城璧有什么事？”樊偉皺眉，“不能不去？好歹男女有別。”

“可她畢竟是莊主的長輩，莊主也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了，他的性子，您也清楚，最是君子不過了。我擔(dān)心那人會以此拿捏莊主?！?/p>

樊偉瞇了一下眼睛，“我去看看，怎么說，我也是他的長輩，這親家長輩之間怎么能不見個面呢?！憋w快地將平時穿的外袍脫去，翻出連城璧給他特意做的、他總嫌繁復(fù)扔在一旁的那件穿上了。手撫了一下半長的頭發(fā)，他頭發(fā)長得快，此時已經(jīng)及肩了。平時他都是隨便找個繩系個小啾啾，但現(xiàn)在既然要對敵，自然要更重視一些。

“無霜，我的頭發(fā)，你能幫我打理一下嗎？”

連城璧長這么大，從來沒有走這么慢過，就算當(dāng)初受重傷，感覺都比現(xiàn)在快。就在他“蹭”到花園的時候，就聽到后面有人喊他“城璧”。那個熟悉的聲音，讓他嘴角上揚，緩緩地轉(zhuǎn)過頭，下一刻，眼前一亮。

樊偉穿著一身合身月白的外袍，上面的銀線刺繡的祥云圖案精美至極，那一頭平時不是披散著就是隨意扎個小啾兒的頭發(fā)也被整齊地束在了玉冠里。這，和平時的樊偉不一樣，有一種不一樣的俊美?！熬烁浮！彼θ莞∩夏槨?/p>

“咳?！狈畟ポp咳了一聲，將不由自主涌起的尷尬壓了下去?！斑B家那些人又鬧妖么？”尷尬算什么？這個人，他護(hù)著的，誰都別想欺負(fù)！

“嗯。”連城璧點點頭，一臉的無奈，“她占著長輩的這個便宜，我，我也不好硬趕她們走?！?/p>

“嗤，”樊偉看向一臉純良的連城璧，“你不好硬趕就我來。還有，既然是狐貍，就別一臉的兔子相，就算沒恢復(fù)記憶，你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軟柿子?！?/p>

在外面走的這段時間，他已經(jīng)清醒了。連城璧是什么人？怎么可能憑那些人揉捏，不過，這個臺階既然已經(jīng)送到他腳下了，他若不順勢下來，大家還要尷尬到什么時候？

連城璧愉快地?fù)崃藫釢饷艿拿迹澳蔷蛣跓┚烁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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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汪氏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被人懟到氣得翻白眼卻無話可回。想罵人家不懂事，人家是親家舅舅，輩份和她一樣，雖然年輕，但卻是連城璧實打?qū)嵉摹熬烁浮?。而且，她官太太的身份，在人家眼里，根本不是什么事情，甚至，在她拿自家老爺?shù)墓偕韥硗{他們的時候，那人還說出了“人家都說妻賢夫禍少，四夫人這樣四處張揚，是打算讓你家四老爺被言官參一本嗎？無垢山莊雖只是江湖草莽，卻也不會任人欺壓?！币盟龘嶂乜谥贝瓪?。

一旁的汪雁鳴想替自家姑姑出氣，卻也被樊偉懟了回去，“汪姑娘是吧，既然是再嫁之身，就更應(yīng)該知道端莊守禮。我家城璧雖曾休妻，但也是很講究的，不是什么人他都能看得上的?！彼麑ε云鋵嵑茏鹬?，但是這個女人，和沈璧君一樣，不值得他的尊重。尤其在無霜給他梳頭的時候，又給他講了一下這個女人的“惡績”，更讓他對她沒有任何的好感了。

“還有，雖然城璧與四夫人有親戚關(guān)系，所以你與他也是拐著彎的親戚，可這男女大防還是要守的，官家小姐更應(yīng)該注意了吧？作為禮貌，見個禮是應(yīng)該的，但一直在這里待著你覺得合適么？”這里可不是他待的現(xiàn)代，這個時代，對女性的要求有多苛刻他知道。對于女性他是同情的，他對那些變態(tài)的要求也嗤之以鼻，但現(xiàn)在這卻是對付這種女人最好的手段。

果然，汪雁鳴的臉皮變得非常難看，不亞于她的姑姑。委屈地咬著唇看向一旁的連城璧，還以為這個男人會替她說話，卻見人家連莊主唇角上揚，雙眼發(fā)亮地看著他舅父，根本一個眼神都沒給她。

“既然四夫人身子無礙，也打算離開，那我們就在此祝你一路順風(fēng)，夫人都是女眷，我們身為男子也不便設(shè)宴為你們送行，今晚讓無霜知會廚下，好好做一桌菜送過來。明天一早我們送夫人回京?！闭f著，樊偉站起身來就朝外走，連城璧自然也是亦步亦趨地跟緊了他。

等出了房門，就聽到四夫人在房內(nèi)的怒罵和砸東西的聲音，樊偉冷笑，看著守在外面的山莊的下人，“一會兒進(jìn)去收拾的時候，看少了多少，報上來。”見下人連連點頭，他又對迎過來的無霜道，“折算成銀子，從她們的飯費里扣?！?/p>

見無霜略有些不解，“咱們家設(shè)宴的銀錢總有個定數(shù)，比如五十兩銀子的飯錢，她們砸了三十兩，那就只有二十兩的。明白？”

無霜了然地點了點頭，又有些遲疑，“可這樣，會不會有些過了？”

“菜還是可以那么多，肉少菜多也是宴啊。”樊偉一臉無所謂，“就之前你們打聽回來的情況，她丈夫也不會有多重視她。會為了她的面子被削跑來找咱們的麻煩嗎？”頓了一下，看了眼連城璧，“想辦法讓他那個妾趕緊扶成平妻?！焙笳粚?，再加上同僚“關(guān)注”，他倒要看看連洛雁還有多少精力能想著算計他們這邊。

無霜領(lǐng)命先行離開，樊偉則和連城璧一起在花園里散步似地溜達(dá)。夏日，天氣就仿佛小孩的臉，從連四夫人住的地方離開時還艷陽高照的，這一刻，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將豆大的雨滴砸了下來。還好前面就是個小亭子，兩人趕緊走了進(jìn)去。

看著傾泄而下的雨幕，連城璧突然開口，“舅父這么幫城璧，就不怕城璧不是好人么？”

“你從來都不是什么好人?！背龊踹B城璧意料，正看著被雨水沖洗的荷葉的樊偉轉(zhuǎn)回頭，一點都不躲閃他的眼神，直直地回視著他，“但那又如何？如果做好人就是任人欺壓，做個壞人又怎樣？只要你自己問心無愧就好?！?/p>

“舅父就不怕，天罰么？”聽到樊偉的話，連城璧的嗓子有些啞，“幫一個壞人，老天會罰你的?！闭f到這里，天上突然一聲炸雷，震得人鼓膜發(fā)癢。

想到連城璧最后自爆而亡的慘狀，樊偉輕輕搖頭，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不記得你以前做的事情了。不錯，你確實殺過很多人，但我相信，你殺的那些人，都有他們該死之處。在臥底天宗時，逍遙侯曾給你看過一本記著他們丑惡嘴臉的秘錄。他們做過的那些惡事，也足夠讓他們以死謝罪。所以，連城璧，與其讓你做個讓人以怨報德被無盡利用的濫好人，我寧可你做個被人懼怕卻能守住底線的壞人。”在樊偉這句話的話音剛落之時，之前還響個不停的滾滾悶雷突然停了，金色的陽光也曬了下來，灑在了正一臉嚴(yán)肅的樊偉身上。這番景致，連城璧印在了心里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