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的《尋夢》一出，有一段杜麗娘唱的【懶畫眉】，其中唱道“是睡荼醾抓住裙衩線，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處牽?！倍鄶?shù)人認為這句唱詞后半段的意思是，“花也懂人心，把我牽向?qū)ふ覊糁腥说牡胤健！庇腥诉€發(fā)揮想象，認為花的舉動含有這樣的潛臺詞：“別鬧了好嗎？你沒有看見我是到牡丹亭去嗎？讓我快點走吧，不然那書生就見不到了?！边@種擬人化的想象雖有些新意，但并不通。

本人認為以上這樣解釋，于情理有兩點不通。其一，既然花是幫她，給予她“好處”，那就應(yīng)該讓她見到夢中人，可實際上她并沒有見到?！秾簟分?，她興沖沖而來，之后發(fā)現(xiàn)“尋來尋去都不見了”，落入極度失望的境地。其二，雖然唱詞表面是寫“向好處牽”，“牽”一般理解為“牽引”，但實際上是荼醾花的枝蔓勾住了麗娘的裙子，這是羈絆，即有阻止之意。劇本在此處也明確標出〔絆介〕，即受到羈絆，演員表演時也明確地表現(xiàn)了這一點。如果說睡荼醾勾住她的裙子是提醒她應(yīng)走另一條路，那也說不通：后花園并不大，不從這條小路走，就從那條小路走，很容易找到牡丹亭、芍藥欄。

關(guān)鍵是，她找到夢中人了嗎？沒有?？磥?，睡荼醾的提醒不是指方向不對。既然不是指方向，那就應(yīng)該另外尋找原因。

尋找某個事物無非兩個因素，時間和空間。排除空間的因素，那么就是時間了。這樣，就迫使我們改變思路，從更深、更宏大的背景來理解這句唱詞。

《牡丹亭》是作者采取超現(xiàn)實的藝術(shù)手法寫出的作品，它創(chuàng)造出許多真幻結(jié)合、虛實相生的場景。這部戲有人間，有冥府，有現(xiàn)實，有夢境，有天地，有鬼神；人與花鳥、天地、鬼神自然相通，營造出一部奇特、瑰麗的意境。

湯顯祖以“心靈飛動、上天入地、來去古今”的創(chuàng)作理念，下筆恣情隨意，無拘無束，如天馬行空，自由馳騁。這樣，他寫出的作品中，劇中人物與自然界的關(guān)系奇特而詭譎。具體說，是人類與自然界的某些動物，甚至植物都存在密切聯(lián)系，保持親和的關(guān)系，天地鬼神及花鳥都通人性。因此，《牡丹亭》中的很多情節(jié)和唱詞都應(yīng)該從這種神奇、瑰麗的環(huán)境中考察。本人曾在另一篇文章中詳細地論述過這一特點：《牡丹亭》充滿了神奇、瑰麗的色彩，人與自然界的花鳥形成奇特的關(guān)系，杜麗娘與大自然精靈、花鳥相親相愛。

那么這句“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處牽”有何深意？

從這種神奇、瑰麗的環(huán)境中去考察，就能明白這句唱詞的深刻含義。花及花神成全她與夢中人幽會，也祝愿她能夠?qū)ふ业綁糁腥顺砂倌旰煤?。然而，吸收了天地靈氣的諸花于冥冥之中預(yù)感到她與夢中情人的愛情不僅不順遂，而且充滿兇險，預(yù)判她要經(jīng)過人生的大變動，甚至大劫難，才能尋找到自己的幸福。因此花中的睡荼醾用勾住她的裙衩這種方式，告訴這位涉世未深的少女，現(xiàn)在尋找夢中人的時機不到，你要經(jīng)過巨大的磨難才能找到夢中人，獲得終生幸福！這句相當(dāng)殘酷的話，大自然是不能也無法在當(dāng)時明確告訴她的，只能暗藏在荼醾花的這一舉動上。至于這句唱詞中的“好處”兩字，可以理解為，荼醾花不讓她前去尋找夢中人，以避免失望后極度憂愁，繼而郁結(jié)成疾，一病奄奄。

我們不妨想象一下：當(dāng)三年之后，麗娘之魂找到那位拾到她畫像的柳生，二人相識、相愛、幽媾時，特別是以后麗娘重生，與柳生新婚之時，她再回想起當(dāng)年荼醾花勾住自己裙子這一情景，一定會恍然大悟，繼而感慨萬分！這時她才終于明白，當(dāng)年荼醾花的這一舉動，是大自然對她一生命途多舛和必經(jīng)大磨難方能獲得美滿結(jié)局的暗示呀！

繼而，我不由遐想，要是問問湯顯祖，您老在寫這句唱詞時到底是如何想的，是不是像我以及喜愛您這部戲劇的觀眾所理解的這樣？也許他老人家躲在云端，狡黠地一笑說：“我偏不告訴你們，讓你們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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