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夢華記
一睜開眼,世界便全然變化了,且不論天空有濃厚的烏云籠罩,就單憑蹩腳的詛咒似的哀歌和不成人形的惡魔就可以知道,這是到了陰間了。他四處張望著,遠(yuǎn)處有人四腳著地、如牛似馬,反復(fù)推升又滾落沉默的山巖;有人被困在村野的山石中,任那羅剎切割敲打成泥沙,混入建筑城市的水泥;有兩人緊抱著,被拉長后下入油鍋,頗和人間的油條類似。
“為什么我在這?”
“我們也不想的,多少年沒干這樣拉陽間人下陰間的累活兒了?!边@牛頭馬面不顧我的究詰自顧自地說著,“可憐的鬼魂們將那好的地獄又失掉了,但野草在燃盡后也能從余輝中擲出星火,幸好也有人在這太平的地獄中憤怒,甚至舉起投槍......”
莫名其妙的話語似乎是這非人世界的招牌,夢游三界的序曲,兩個惡魔就兀自地說著,他也被押解到了公堂。
公堂內(nèi)燈火通明,全然不似他心中所想。四周空曠,偌大的房間能聽出回響;墻邊倚疊各色刑具,難以名狀以致超出令人恐怖的范疇;大梁之上高掛對聯(lián)牌匾,上聯(lián)寫“左派右派騎墻派”,下聯(lián)寫“男人女人陰陽人”,橫批“法不責(zé)眾”;案桌上整齊擺放令牌、醒木和全局的內(nèi)線電話;那閻羅,滿面兇相,怒目圓睜,身著朝服夫子履,頭卻頂假卷發(fā)套,頗有拿來的西洋紳士風(fēng)采。
醒木一下,牛頭馬面退至身后,那閻羅便開始宣讀訴狀。
“第一樁,懶惰虛無??傆幸杂邢迍趧訐Q取無限之財富的荒謬臆想,總有以有限競爭換取無限之發(fā)展的癡人說夢,總有以現(xiàn)在無法圓滿之世界換取將來‘面目全非’之寰球的無稽之談,不愿勤勞致富,抱怨天地,罪狀之一。
第二樁,自大不尊??傆幸唤槠シ蛲剣履繜o尊長之行為;總有長短工與生徒之身拍板決斷指手畫腳之打算;總有自然人之卑觸犯無形之法人的高大的言語,身為下賤,心比天高,罪狀之二。
第三樁,虛偽造作。金錢果腹冠之以某些夸大偽善之詞;犯上欺下以正義真理粉飾;偷懶耍滑稱之為非暴力或不合作之壯舉偉業(yè),好話說盡,壞事做絕,罪狀之三。
三樁罪狀,皆攪亂三界運行之律法,世界規(guī)律之科學(xué),罪不容誅!”
話音未落,牛頭二話沒說,掐訣念咒,頃刻間一白亮利刃憑空出現(xiàn)。馬面搬出巨石和水桶,水流聲與磨刀聲伴著含混不清的詛咒鉆入大腦,在皮膚與肌肉間游走,似乎快割裂了他的心。令牌痛砸在他臉上,一聲令下,快刀已架在脖頸,只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大門打開:“刀下留人!”
眾人回頭看去,一小小黑貓站在門口。寶石一般的藍(lán)色眼睛,尖大的耳朵,全身烏黑,唯獨手腳純白,手握投槍,兩腳站立,和人無異。
“你這也算是斷案正法?也算維護(hù)世界的科學(xué)?你鬼神掌生死大權(quán),理應(yīng)把清濁分辨,可如今不分好歹,錯勘賢愚!”
“那禍亂地獄的怪盜便是你吧,我知道你頗有手段見解,你想如何?”
牛頭馬面望著閻羅、黑貓和他,全然不相干的三人卻似舊相識,有種說不出的默契,雖說是在爭辯,倒不像是劫法場該有的激烈。
“你我也不必多言,不如做場賭局,即使現(xiàn)在他有點渾渾噩噩,但我很快就把他引向清醒和科學(xué)。”
“賭什么?怎么賭?但不管怎樣,他都已經(jīng)無可救藥了?!?/p>
“我只帶他游歷三界,倘他心意變化,重拾科學(xué)之心,便抵去罪名;若不為所動,便交由你來處置?!?/p>
“倒也無妨,我從不擔(dān)心我會輸?shù)?。如果我達(dá)到目標(biāo),請允許我高奏凱歌,歡欣鼓舞。我要他終生以土為食,像蟲豸一樣?!?/p>
“我該怎么辦?”
“堅持思考,把世間萬象縹縹緲緲,動蕩游移的一切凝定在心里?!?/p>
黑貓說著,便與他來到了天空之上。腳下是晦暗的圖景:
磅礴的泥河吞吐著云霧,任由山野的暴雨擊打,任由整個世界的甘苦注入,自西向東,向海舒展。數(shù)十個急流險灘都奮力越過,唯有一處向南的轉(zhuǎn)彎難測兇險,便放任河水肆意流淌??v使攔河建壩,人造江湖,她曾滋養(yǎng)的山林鳥獸也只得暗語隱匿。
沉默的山峰觀覽著日月明暗,卻有盜寇炸碎山石,從村野運往城市,敲碎,捶打,擠壓,直至成泥成沙,為城市的階梯、樓宇、高墻添磚加瓦。無言的車輛誕生于流水線的繁忙,被行商包裝和粉飾后明碼標(biāo)價販賣,城市分泌出他們,最終又被人俘虜,流回城市,像血,繁多而無名,壓抑而早逝。
也有幾只輕快的雀沒有蟄伏于死寂,也有荏菽旆旆沒有安眠于泥土,忠于自然賦予的身軀,承受著云霧贈與的暴雨,不息地對抗著相同的命運。
“這是物質(zhì)形成的世界,人間與地獄共存于此?!?/p>
向上飛躍,是云端上的殿堂,目中又是一幕明媚的光景:
利維坦游弋在碧藍(lán)的湖泊里,吼聲帶來滾滾雷鳴,隨意擺動帶起的漣漪掀起滔天的風(fēng)浪,烏云阻攔月光傾瀉入海。就是它讓泥河泛濫,就是它指引盜寇和行商。它不在乎下界的明暗,吞咽著人和羅剎進(jìn)貢的黃金。
太陽安眠于鮮紅的花叢中,它的光能使盜寇退卻,他的熱能使行商向善,它能讓山石成為金玉無須碎裂,讓車輛成為螺絲無須賤賣,它能斬斷利維坦,并永遠(yuǎn)不會化作利維坦。但他睡著了,才讓那巨獸占據(jù)殿堂;但他不會永遠(yuǎn)長眠,雀鳥和荏菽等著它平等地交談。此刻他身向荒原自我西郊,在下界的晦暗中等密云不雨。
“這是創(chuàng)造的世界,左右兩只巨獸占據(jù)這一切,以下界的物質(zhì)為食?!?/p>
在最高層,便只有王冠和書籍。書籍種類繁多,大抵都是對21世紀(jì)的預(yù)言,都靜靜地擺放在高不可及的書架上,唯有19世紀(jì)的幾部壓在王冠下,處在最中央。
“這是原形的世界,是兩個巨獸的頭腦?!?/p>
“我的心意果然有所轉(zhuǎn)變?!?/p>
“你就算不轉(zhuǎn)變我也不會放你回地獄?!闭f著,把投槍遞給他,他欣然接受了。
“我為什么會到地獄去?”
“本是我偷走了你,要帶你游歷三界,只是半路出了些差錯,讓你落入閻羅之手?!?/p>
“為了什么?”
“為了看和思考,我不得已用這種不科學(xué)的方式讓你看清世界的科學(xué)。”
“你是誰?”
“我是你,閻羅也是你。握住投槍,信仰科學(xué),你可以走了。”
“心意轉(zhuǎn)變成什么樣子都無妨嗎?”
“無妨,只要你看到了,思考過了,那就是你的答案?!?/p>
因為城市規(guī)劃而向地上延伸的地鐵沖出陰暗,金色的夕陽透過窗子照在他的臉上。秋日稀疏的樹冠露出枝干,赫然而立,仿佛要刺穿天幕。燃燒的云覆蓋著又疲憊了一天的城市,太陽逐漸消失在樓宇的縫隙中。
“別睡了,你該下車了?!?/p>
“做了個陰間的夢?!?/p>
“那哪有考試陰間,明天還有一天,再見了!”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