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鸞】《溯流光》(三十五)一葉障目
降魔一路帶人追蹤積火草,不想見到前方?jīng)_天火光,本還在逃遁的靈草竟在這火光的吸引下靜止不動了,他不由得大喜,正準(zhǔn)備圍困上去,前方卻又有異動。大片銀光如瀑狂泄,他心道不好,急忙趕到當(dāng)場,只見面前黃土滾滾,銀箭刺猬般扎了一地,而積火草們被釘住了根,正埋在地下奮力掙扎,小鳥似的嘰嘰叫喚。一片兵荒馬亂之中,又見黃塵中似有白影翩然落地,凝目望去,竟像是個十六七的孩子。
對方似乎也未預(yù)料到他們的出現(xiàn),落地之后急退收身,滿身滿臉的警惕之色。
塵煙漸漸散了,降魔定睛一看,更是驚愕。
確實是一名少年,還是個堪稱……呃,漂亮的小子。
望著那張精巧絕倫的臉,降魔頭一回受詞匯匱乏所困,搜腸刮肚半晌,才憋出這么個干巴巴的形容詞來。
瞧著對方收勢之態(tài),這一地靈草被擒,想必正是他所為了。
這樣說來,他也是要……
降魔瞇了瞇眼睛。
“前方何人,高名貴姓?”他率先寒暄道。
對方卻只是戒備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搭訕落空,降魔微有些怒氣,瞧了眼對方,又轉(zhuǎn)為不屑。
他自見了這少年真容起,心中便有了幾分輕視。不過是個十幾歲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撐死不過四五十級,莫說不配做他的對手,就是從身后隨便抽出一個兩個屬下來,也足以把這漂亮得跟女娃似的小子打得跪地求饒。
對方既不搭茬,他也懶得裝了,干脆開門見山道:“此地靈草由吾等追尋多日,多謝小兄弟在此相助堵截,替我們省下諸多麻煩,”嘴上客氣著,神態(tài)卻全然沒有尊重,話說完正眼也不看光翎一眼,直接朝旁使個眼色,“收起來。”
“是?!?/p>
兩名隨從得令,快步上前,俯身去拔地上短箭,想要挖出下方靈草。
然而剛剛伸手,這兩人卻猛然躍起,齊步向后急退。原是前方白光突閃,直沖他們面門而來,二人慌亂之中狼狽躲過,耳中聽得“嘣……”的輕微串響,白光尾部急顫,兇狠釘入地面,定眼看去,竟是一支鋒銳長箭。
“你!”兩魂師嚇出一身冷汗,頓時豎起眉毛,高聲朝前怒喝。
一旁降魔見此,也冷下了臉色:“這是什么意思?!?/p>
“沒什么意思,”光翎反手將弓掛到背上,兩臂抱胸,“看你們?nèi)四H藰?,沒想到是群靠打家劫舍過活的孬種,手癢想教訓(xùn)教訓(xùn)罷了?!?/p>
這話難聽得很,降魔頓時勃然大怒:“鬼扯!這靈草吾等已追蹤數(shù)日,今日就能將其收入囊中,何來打劫一說?!”
“這靈草明明由我引誘來這,也是由我親手?jǐn)孬@,你卻跑來橫插一杠,如何不是打劫?”
“打劫打的是有主之物,草上可是刻了你的名字?”
“這么大歲數(shù)還學(xué)黃口小兒大談刻名之論,你知不知羞?”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竟是當(dāng)場拌起了嘴。
降魔身后眾人:“……”
光翎本就生了一副伶牙俐齒,說話又毒辣蝕心,而降魔自恃身份,不好當(dāng)眾對一十幾歲的孩子口不擇言,如此一來便漸漸落了下風(fēng)。他性格本就爭強(qiáng)好勝,平日里被幾個哥哥擔(dān)待得多了,現(xiàn)下如此吃癟,頓時火氣狂冒,恨不得立刻出手將眼前這臭小子打上一頓。
常言說得好,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說不清,真章向來出自拳頭底下,他是昏了頭才在這兒與這小子耍了半天惹人發(fā)笑嘴皮子功夫。
身隨意動,降魔怒然喚出武魂,盤龍棍嗡鳴頓地,力道之大,竟似將大地也震得顫了顫。
殺氣,無盡的殺氣從他身上爆發(fā)出來,霸道剛猛,紅光狂泄,海嘯山崩似的撲向?qū)γ妗?/p>
這是……
光翎喉間一窒,一下子變了臉色。
封號斗羅……
腳下大步猛退。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他拂袖欲擋之時,眼前黑影一閃。
熱辣消退,微涼清風(fēng)拂面。
光翎一怔,抬眼去看。
面前,一身黑袍的男人凜直矗立,右臂向前平舉。有形殺氣洶涌而至,卻在觸碰到他手掌的那刻化作了無形之風(fēng),層層疊疊四下散去,唯有黑袍一角被余風(fēng)微微掀起,但又很快柔順垂下,從頭到腳將他裹住。
是烏鴉。
他放下了手,場面一時平靜,仿佛無事發(fā)生。
“咦?”
對面,降魔出聲。
他的表情無比復(fù)雜,意外,驚詫,愣怔,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疑惑。
光翎見有人撐腰,立刻便氣壯了,立刻又要往前跟他好好扯道扯道,沒想到一腳剛抬,卻被拉住了手臂,烏鴉背過身來,聲音低如耳語:“走?!?/p>
“什么?”光翎愕然。
“積火草……”他眼睛黏在地上,提醒烏鴉。
“改日再捕,走?!?/p>
“憑什么,”身體被扯著向后,光翎定住腳,急道,“我們辛苦半天才……”
“若你不走,就留下與他們好好對峙吧?!睘貘f的聲音很輕,也很冷。他一句廢話也不多說,果斷放開了光翎手臂,錯身向后走去。
光翎登時愣在原地。
“喂……”他驚愕于烏鴉展現(xiàn)出的冷漠和獨(dú)斷。對方也并不給他機(jī)會詢問,就在他愣神之時,烏鴉已走出了十來步遠(yuǎn),光翎無可奈何,只能抬腳去追。
然而,身后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動作。
“來都來了,何必急著走?”
是對面那紅衣男人。
光翎警覺起來,烏鴉的腳步也滯住了。
那人在他們的目光中踱著方步,閑閑走到近前,朝著烏鴉的背影略一拱手。
“吾乃武魂殿中人,敢問閣下大名。”
武魂殿?光翎一下子僵住了。
竟然是武魂殿的勢力。
可據(jù)他所知,武魂殿中的封號斗羅只有一位,那便是前任教皇千道流。難道眼前這人就是……
不,不可能,這家伙行為做派如此輕浮散漫,武魂也只是根棍子而非傳聞中的六翼天使,不可能是他。那么這樣說來,武魂殿竟是不止一名封號斗羅?
這個組織,到底還有多少深藏的不為人知的秘密?
一旁,烏鴉轉(zhuǎn)過身,略向后退了一步,光翎立刻回過神來,橫起手臂護(hù)在他身前,挑眉朝降魔道:“你誰啊,憑什么告訴你?”
降魔看都不看他,一雙隼目深深盯著面前的黑袍男人,嘴上道:“小兄弟,我是在向你這兄長問話。大人講話,小孩兒可不要插嘴?!?/p>
“你!”光翎頓時氣歪了鼻子。
他平生最恨被人輕視,也厭惡極了別人拿著他的長相外表說事,正要發(fā)作,烏鴉卻按住了他的手。
許是歸功于年年月月的朝夕相處,這一瞬間,光翎從這個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動作里讀出了無數(shù)的情緒。
克制、緊繃,甚至焦躁。
“不要沖動,快點(diǎn)離開。”
這就是他的心意。
光翎冷臉垂手,輕輕反握了下烏鴉手腕,教他定心。隨即寒聲向降魔道:”不就是想要積火草么?全都送你了,休要再糾纏。”
言罷,扯著烏鴉的手,轉(zhuǎn)身欲走。
“哎,且慢,”眼前紅影一閃,那討厭的家伙又擋在了他們前面,一臉痞笑道,“那么著急走做什么?”
“你想怎樣?”
“不想怎樣,只是總覺著……眼前這位仁兄,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他仰起頭,敞鼻在空中嗅了兩嗅,笑容淡下來,喃喃道,“還真是像……”
邊自言自語著,邊伸過手來,五指成爪,直奔眼前人的帽檐而去。
烏鴉猛退一步。
“做什么!”啪的一聲,光翎一把將他的手打開,“手上干凈點(diǎn)!”
這一下極其響亮,降魔身后眾人頓時變了臉色,擺出作戰(zhàn)架勢要沖上前來。
“慢著,”降魔揚(yáng)手向后阻住他們,受了這一下,他險些就要暴怒發(fā)作,但還是勉強(qiáng)壓住了,僵笑道,“不過是覺得這位兄弟親切,或許是舊相識,想一探究竟罷了,何必如此慌張?!?/p>
“他不愿意,你看不到嗎?!惫怍崂渎暤?。
“你是他什么人?管天管地管得倒寬?!苯的ЫK于按捺不住,怒目反問。
“我……”
“好了?!?/p>
淡淡聲線插入,二人俱是一怔。
是烏鴉開了口。
他打斷了這場無聊的嘴仗,蹙眉向降魔道:“我二人與閣下并不相識,也已經(jīng)寶物拱手相讓,這場鬧劇便該結(jié)束了,閣下未損一兵一卒便得靈草,還不回程交差復(fù)命,何苦在此咄咄逼人,豈不失了高門大派的氣度?”
“我……”降魔愣住。
這話說得張弛有度,既道出不滿,又給他戴了高帽,若再糾纏下去,倒真成了他的不是了。降魔一時進(jìn)也不好,退也不愿,還想張嘴再說些什么,又聽對方沉聲道:
“靈草到底應(yīng)該歸誰所有,你我心中均有數(shù),我們已然讓步,人道結(jié)緣不結(jié)仇,望請自重?!?/p>
“……”
降魔終于閉了嘴。
這廂他啞口無言,那廂光翎卻起了興致,饒有興趣地打量著他們。
烏鴉實力應(yīng)該是不如這紅衣男人的,按理說對峙起來理應(yīng)弱勢一頭,可現(xiàn)實卻并非如此。眼前烏鴉一身黑袍,個子高挑,又站姿挺拔如松,面對那比他低了一個顱頂又吊兒郎當(dāng)?shù)募一?,竟奇異地生出了些長輩般壓人一頭的威勢來,著實有點(diǎn)意思。
以往自己也屢屢被他這股勁頭壓得窩氣,現(xiàn)如今終于也有旁人來遭遭這罪了,光翎心中頓時一陣爽快。
那邊,降魔也不知怎么就覺出了壓力,他一時悻悻,又落不下面子,只好強(qiáng)擺出嫌棄的姿態(tài),不耐煩地向后擺擺手:“行了,走走走,趕緊走?!?/p>
……
黑白雙影漸遠(yuǎn)了。
不知是否是錯覺,那黑袍人離開的腳步,似乎稍顯急促了些。
降魔瞇起一雙隼目,盯著他們離去的方向,略一揮手。
“大人。”后方兩道黑影倏然上前,躬身在他兩側(cè)。
“跟著他們,看清楚是什么人?!?/p>
“是?!?/p>
……
兩雙腳在地面上狂奔。
此地除卻干枯雜草外再無其他植被,所能利用的藏身之地也不過是那些連綿起伏的黃土低丘罷了。烏鴉一身黑色尚可借助夜色隱蔽,可光翎通身純白,黑夜之中顯得尤為惹眼。他稀里糊涂地跟著烏鴉一路狂奔,而身后的腳步聲始終緊隨不散,心中漸漸有些焦灼了,他微喘問道:“之前你給我那身黑袍,帶了沒有?”
烏鴉搖頭,足下繼續(xù)疾奔:“沒用的,顏色瞞不過他們。”
“那怎么辦,”光翎聲音急切,“甩不掉啊,簡直兩張牛皮糖。你是得罪他們了?”
烏鴉不答。
目前這具身體無論是速度、應(yīng)變,一切能力都太差太差。降魔有著那樣一副比犬類還要靈敏好用的鼻子,發(fā)現(xiàn)旁人發(fā)現(xiàn)不了的蛛絲馬跡對他而言簡直易如反掌,他太清楚自己這個弟弟死纏爛打的磨人性子了,如今被他發(fā)現(xiàn)了事有蹊蹺,不把自己咬一層皮下來,怕是沒那么容易善罷甘休。
可是,還不到時候。
起碼于現(xiàn)在而言,揭曉某些事情,還不到時候。
不知跑了多久,光翎只覺身體一閃,是烏鴉帶著他,兩人躲到了一處矮丘之后。
“聽?!?/p>
光翎豎起耳朵。
他們所在的土丘比較特殊,雖并不如何高聳,但前后左右均有較高土丘阻擋,在中央形成了一個相對較為封閉的環(huán)境,風(fēng)從這里包繞離開,很好地避免了將氣息泄露出去,只要不走近細(xì)看,一時半會也發(fā)現(xiàn)不了他們。
身后足音漸強(qiáng),有人在接近。
兩個人。
“干掉算了?!?/p>
光翎繃緊手腳,朝烏鴉作出口型。
烏鴉卻搖頭。
可是,越來越近了,幾乎就在身后。
兩個人在輕聲交談,細(xì)細(xì)分辨,勉強(qiáng)能聽出個別詞語。
“不見……去哪……”
“大人交代……務(wù)必看清……”
越來越近了,幾乎快到頭頂。
再往前走一步,垂一下頭,他們就會暴露。
光翎支起一條腿,作出攻擊姿態(tài)。
烏鴉按住他,再次搖頭。
“……”光翎瞪眼。
二人相持不下,就在場面徹底凝固之時,耳中卻陡然插入另一道聲音:
“大人有令!”
這一聲喝在寧靜夜中尤其顯得震耳欲聾,光翎只覺腦袋一嗡,神思瞬間搖動,身體被烏鴉趁機(jī)摁回了矮丘根下。
“緊急事態(tài),速回支援!”那聲音道。
……
三人足音漸遠(yuǎn)。
“走了?!惫怍崴沙谏眢w。
“嗯?!?/p>
“到底怎么回事?”
積火草丟了,白挨了一頓火烤,打了兩場半截子的嘴仗,又跟著沒命似的跑到現(xiàn)在,見不得人地躲躲藏藏,他平白窩了一肚子的火。
“沒什么?!?/p>
“沒什么?”光翎瞪他,“當(dāng)我傻子?”
見烏鴉不言,他又道:“仇人是吧?!?/p>
“……”
“他大概之前見過你,你在他面前遮遮掩掩,又被追得滿世界跑,況且你們之間的相處看起來很不友善。”
光翎列出自己所見,一條又一條,每一條儼然都證實著他的結(jié)論。
烏鴉不太想談?wù)撨@個話題,又拗不過他的執(zhí)著,只好草草回答:“嗯?!?/p>
“行,”光翎歪歪脖子,笑道,“等著?!?/p>
烏鴉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只見白影如電,竟在眨眼之間遠(yuǎn)赴天邊。
“你去哪兒?!”
“出口惡氣,報仇!”?
“光翎?。?!”烏鴉猛然站起。
【et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