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寶玉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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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寶玉在《紅樓夢》第三十三回挨了父親賈政一頓毒打，差點兒死去。
? ? ? ? 對于一部長篇小說，寶玉的挨打是情節(jié)上的一波高潮，總結(jié)了前面作者刻意鋪敘的兩條線索。
? ? ? ? 一條線索是寶玉與母親王夫人的貼身丫頭金釧的關(guān)系，引起金釧投井自殺。
? ? ? ? 另一條線索則是寶玉跟反串唱女角的男優(yōu)蔣玉菡的來往曝光，引發(fā)忠順王府派人到賈府拿人。
? ? ? ? 第三十三回事件高潮迭起，首先是金釧跳井死了的消息傳來，賈寶玉這個十三歲上下的青少年聽到這個消息，痛不欲生。這些丫頭都是他從小一起長大、最親密的玩伴，因為他受辱而死，他當然“五內(nèi)摧傷”。
? ? ? ? 金釧的故事在三十回里描述過，賈寶玉頑皮，在母親午睡時逗弄了金釧的耳墜子，講了幾句親密的話。讀者看三十回這兩人的關(guān)系，或許覺得不過是兩個中學(xué)男生女生嬉鬧好玩的動作。然而假裝睡著的王夫人，卻一口咬定是金釧這“小娼婦”要勾引她的兒子，因此發(fā)怒，打了金釧一巴掌，趕了出去。
? ? ? ? 金釧背負勾引少爺?shù)淖锩?，難以忍受侮辱，就投井自殺了。
? ? ? ? 華人的倫理世界，母親大多是容不得兒子愛另外一個女性的。賈寶玉一個才十三歲初初發(fā)育的男孩，只是如此輕微地表現(xiàn)一點兒對金釧的喜歡，一向念佛慈悲的母親，就立刻露出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的霸道殘酷。
? ? ? ? 王夫人其實是一個沒有安全感的貴婦，生在權(quán)貴豪門，丈夫賈政也是世代做官家族，賈政自己就有兩個丫頭出身的妾——周姨娘、趙姨娘。王夫人因此有恐懼丫頭的情結(jié)吧，潛意識里丫頭都是“娼婦”“狐貍精”，都會勾引男主人。她疼愛賈寶玉，賈寶玉這個兒子像是她身份權(quán)力的保障，她要把兒子緊緊抓在手中，隨時虎視眈眈，撲殺旁邊可能誘惑兒子的任何女性?？蓱z的金釧因此而死，以后還有同樣命運的晴雯，也因此而死。
? ? ? ? 西方有弗洛伊德從心理分析探究母親與兒子的情結(jié)糾纏，中國有上千年婆婆與媳婦死敵般的惡劣關(guān)系，《紅樓夢》卻以如此委婉又沉痛的方式說出或控訴了“母權(quán)”的可怕真相，讓人心驚肉跳。
? ? ? ? 金釧投井自殺，一向恨寶玉的弟弟賈環(huán)，借機在父親賈政面前咬耳朵，說是賈寶玉強奸金釧不遂，金釧被打了一頓，才賭氣投井自殺。
? ? ? ? 賈寶玉與金釧少男少女的玩笑小事，越傳越離譜，最后的罪名變成是“xx母婢”，傳到父親耳中，賈政當然氣得半死，也是八卦殺人的一例。
? ? ? ? ?第二條線索是蔣玉菡，這個在戲班里藝名叫“琪官”的俊美少年，不但人長得美，戲唱得好，也是許多有權(quán)有勢的男人覬覦垂涎的對象。
? ? ? ? 蔣玉菡跟寶玉一見面，兩人就交好起來，交換私密信物汗巾子。有趣的是，作者其實沒有明白交代他們兩人究竟有沒有肉體的關(guān)系。但是外面的謠言緋聞八卦，一定也已沸沸揚揚。
? ? ? ? 當時琪官被年老有權(quán)勢的忠順王爺包養(yǎng)，據(jù)為自己私人所有的男寵。琪官這美少年，大概也不愿意像寵物一樣被老王爺豢養(yǎng)霸占吧，常常逃離在外，有自己的私生活。外面就流傳著八卦謠言，說琪官是跟寶玉要好了，住在一處。老王爺人老了，還是會吃醋忌妒。因為一生在權(quán)貴中，處理情感也一樣玩弄權(quán)力，一生氣，就倚仗權(quán)勢派人到賈府興師問罪，要質(zhì)問寶玉，捉拿琪官。
? ? ? ? 這有點兒像今天兩個中學(xué)酷兒男生談戀愛，忽然殺進一個年老有錢的富商巨賈或政壇要員，硬生生要用權(quán)力拆散一對好姻緣。這樣的事情，換在今天，大概多少會有點兒顧忌，不敢如此張揚。忠順老王爺卻大喇喇派人直闖賈府，毫不隱諱，公然到別人家捉拿一個自己包養(yǎng)的第三性公關(guān)，委實不堪。
? ? ? ? 更有趣的是，賈寶玉的父親賈政，一個政府大官，平日滿口道德文章，此時被老王爺派來的管家指責，表現(xiàn)得低聲下氣。賈政做官做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本質(zhì)懦弱無能，最怕得罪權(quán)貴，他當著眾人罵兒子寶玉的話，值得細讀，透露了賈政真正的心思:“那琪官現(xiàn)是忠順王爺駕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無故引逗他出來，如今禍及于我。”
? ? ? ?翻譯成今天的白話，這句話是說:琪官是老王爺包養(yǎng)的男寵。你寶玉是什么東西，敢去招惹，如今要害老爸連官都做不成了。
? ? ? ? 賈政罵寶玉的話耐人尋味，他顯然并不反對老王爺以金錢權(quán)勢霸占一個男優(yōu)，他也似乎不反對兒子跟男優(yōu)的同性戀關(guān)系，他只是懼怕權(quán)勢斗爭，怕得罪了老王爺，他要遭殃，要連官都做不成。
? ? ? ? 金釧的自殺，琪官的事件，兩件事一起爆發(fā)，賈政因此大怒。給賈寶玉安上了兩條罪名——“在外流蕩優(yōu)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xué)業(yè)，xx母婢。”
? ? ? ? 文人罵人的話也都很典雅，像一副工整的對聯(lián)。今日青年讀者或許因為文字對仗工整，容易忽略內(nèi)容的本意，所以也還是借用今日情境白話解說一回:在外面勾搭戲子，搞同性戀，私贈內(nèi)衣;在家里不好好讀書，xx母親的傭人。
? ? ? ? 寶玉被堵起了嘴，按在長條凳上用大板子打。原來是命令仆人打,打了十來下,賈政嫌打得不夠重,奪過板子,親自又打了十來下。打到寶玉從哭叫到最后“氣弱聲嘶”。
? ? ? ?寶玉母親趕來相救，賈政還作勢要勒死寶玉。
? ? ? ?《紅樓夢》作者在寶玉挨打家暴之后，讓大家靜靜看著一個畫面——十三歲的男孩，已經(jīng)面白氣弱，作者忽然寫到這男孩下身“一條緣紗小衣，一片皆是血漬”。
（原著為綠紗。）
? ? ? ? 少年身上一條薄紗的內(nèi)褲，綠色的，上面沾染著斑斑紅色血痕。
? ? ? ? 控訴或許不用直說，好的文學(xué)，留下如此讓讀者永遠觸目心驚的畫面。
封面：
截圖來源于1989北影版《紅樓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