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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jīng)逝去的訓練員還能完成和馬娘的約定嗎?《四月十七日》》

2023-09-11 02:14 作者:三角之外  | 我要投稿

其一 四月十七日,我離開了出租屋,在這個日復一日空虛混沌的城市里孑孓而行,我要去的地方叫做殯儀館,不過現(xiàn)在一般叫爐子。據(jù)說殯儀館之前應該叫火葬場子的,雖然都加了個“子”字,但一個卻極大,一個卻極小,我常聽說那些黑診所的爐子太小,燒了一半還得拿出去翻個面接著燒,那些生得高大的就不太方便接待,我不太想去那里報道,可是終歸還是要去的。 昨夜響了一宵打斗的聲音,骨頭碎裂聲連接著怒吼和哭泣聲,仿佛被人打至跪地,最終疲憊不堪之后躺下了。我在夜里傾聽著身體碎裂的疼痛中似睡非睡,天亮后打開屋門時痛感就消失了,隨后看到門上貼著張通知我去火化的紙條,錢是妻子繳納的,上面的字在霧中濕潤模糊,還有兩張紙條是十多天前貼上去的,通知我們家去繳納電費和水費。 我出門時被濃霧鎖住了容貌,眼里也失去了白晝和黑夜,失去了早晨和晚上。我小心翼翼走了一段路程,一些人影在我面前倏忽間出現(xiàn),又倏忽間消失。一道人影突然擋住了我,仿佛是從地里突然生長出來,接著就是一道由櫥柜展開的長廊,越是往盡頭望去,長瀨就越來越狹小,盡頭應該是個爐子,金屬的閘門打開,冒著火光。 面前的櫥窗有點鏡子的作用。我隨性在長廊那里走來走去,側臉看著自己的形象,這移動的形象很模糊,就像那種商店街的櫥窗上蒙了一層灰。 我用手指在櫥窗上擦出一團濃霧,濃霧里影影幢幢,我聽到活生生的聲音此起彼伏,猶如波動之水。我想,蕩漾的水波一定會停下來的,很快就會印出我自己的臉,我繼續(xù)站立,繼續(xù)等待。 櫥窗里終于反應出了一個模糊的人影,我覺得應該不是櫥窗的問題,而是我眼睛的問題,隨即就揉擦起了自己的眼睛,奇怪的感覺出現(xiàn)了,我的右眼還在原來的地方,其他的地方染上了血,看不清楚,上面還落滿了蒼蠅。 密密麻麻的蒼蠅確實把我嚇得夠嗆,我驚駭之余對著天空狂叫,終歸是把那些蒼蠅下的飛走了,臉上的血跡已經(jīng)被曬干了,我小心翼翼地把血皮剝下來,才看清了自己的臉:我的左眼垂到了顴骨的位置,鼻子的旁邊應該掛著些什么,下巴下面也應該掛著些什么,我伸手去摸,發(fā)現(xiàn)鼻子旁邊的就是鼻子,下巴下面的就是下巴,它們在我的臉上轉移了。 我這才意識到兩件事,我肯定是死了的,不然臉上不可能是這個樣子,可今天是我死的第一天,這么重要的日子里,內恰幫我繳費,我不但沒有凈身,沒人幫我入殮,沒有穿上壽衣,就這樣吊兒郎當?shù)叵驙t子走去,實在是羞愧難當。 不過我面前的櫥窗里至少展覽著壽衣和骨灰盒,現(xiàn)代的骨灰盒有點標新立異,一個個都是膠囊狀,有一種賽博朋克時代的先進感,可標新立異地多了,也就千篇一律了。我打不開這個柜子,況且里面的都是展品,如果不是出到更多的錢,一般也不賣的。 可是我沒有骨灰盒,我連膠囊狀的便宜貨也沒有。我開始苦惱,我的骨灰應該去哪里?撒向茫茫大海嗎?不可能,這是海葬的去處,只有偉人有資格專機運送專艦護航,在家人親屬的哭泣聲中飄揚入海。我的骨灰撒進海里只會被罰款,所以唯一的結局就是從爐子房倒出來,迎接它們的是掃帚和畚斗,然后是某個垃圾桶,最后倒進地里肥田。 意識到這一點后,面前的櫥窗很快就蒙上了一層霧氣,櫥窗里的我重新置身于彌漫的濃霧里,我疑慮重重,知道自己死了,可是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我行走在若隱若現(xiàn)的霧氣里,思緒在縱橫交錯的記憶路上尋找方向。我尋思應該盡快找到生前最后的情景,這個最后的情景應該在走廊的令一個的盡頭,找到它也就找到了自己的死亡時刻。我的思緒借助身體的行走穿越了很多像雪花一樣紛紛揚揚的情景之后,終于抵達了這一天。 這一天,似乎是昨天,似乎是前天,似乎是今天。可以確定的是,這是我在那個世界里的最后一天。我看見自己在妻子生日那天出門,笑著和她揮手告別,約定著今晚不能再吃合成胡蘿卜,要吃冷凍了很久的預制料理包,要吃中華料理,要吃魚香肉絲中最新鮮最細的那個胡蘿卜絲。 其二 我在櫥窗里繼續(xù)走著,我也繼續(xù)走著,櫥窗里的展品正在抹殺我的形象,可是我本來就沒有了形象,櫥窗里的我反而標致起來。我的腦袋缺了根弦,記不得我是怎么死了,因為記憶的出現(xiàn)并非遵循線性的時間順序,而是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躍入腦海,時間成為了碎片,并且以光的速度來回閃現(xiàn)。活著的時候我還可以在腦海里不斷地拿起電話,然后不斷地撥出一個個沒有順序地日期,去傾聽電話另一端往事的發(fā)言。可我已經(jīng)死了,就像忘了電話亭在哪但持有電話卡的人,也像找到電話亭卻忘帶電話卡的人,終歸是記不得了。 我終于在一處櫥窗前站定,發(fā)現(xiàn)櫥窗里正播放著最后一天的我,櫥柜里三個豎起的飛機杯組成了我的腹部,肩膀則被兩盒假偉哥取代,一個散裝套套的包裝頂著鼻子,眼睛沒有被破壞。我看著自己的眼睛,恍若另一雙別人的眼睛在看著自己。我記起來了,那是我出門時借著門口的一灘水洼在照鏡子,借著這個短暫的空閑將一天要做的事情全記載腦子里。 我記得今天是內恰三十六歲的生日,她去年過完生日不久生了場大病,但終歸是挺過來了,我答應著今天要早點回家,她說她的訓練員是這樣答應她的,可我不做訓練員好多年,但這個要求我是不能忘的,我還得想辦法把手上的貨給賣出去換點錢,這個月末就是女兒的生日了,除此之外,換來的錢也不能全用來奢侈,除去還貸款,學費,家庭開支,購買抗輻寧和碘片外,剩下的錢也不能全拿來奢侈。 那個時候,我自以為走在人生的低谷中,卻沒想到還沒走到更深處,以至于一腳踏空,把我自己摔死了。從特雷森辭職之后,我們的生活就在艱難地打拼,雖然環(huán)境污染日益嚴重,生活環(huán)境日漸擁擠,但我們幸運地吃上了最早一波的合成食品,逐漸成為了這個賽博社會最早的一批住民。 社會的矛盾難以排解,可人的欲望又需要抒發(fā),我租進狹小的出租屋,賣粗制的情趣用品賺錢,一開始賣套套,可套套有風險,接下來就主要賣能搭配義體使用的斐濟杯,接上脖子上的插口后,就是一段時間的暢銷商品。 可我終究沒有正經(jīng)的工作,沒有屬于自己的房屋,銀行卡上時不時歸零的數(shù)字又讓我意志消沉,可我不得不思索起以后的生活,這又讓我想起一件值得罵街的蠢事,當今掌權的幾個公司曾向我們這些底層民眾賠償過污染環(huán)境的款項,然后拉高商品價格讓我們很快地花出去,我明明是個賣情趣用品的小販,在這無聊的拉扯和艱難生活中磨干凈了信譽,它們賠償了我應有的權利,卻沒賠償我的信譽! 有人建議:“那吃點西地那非?” 我說:“吃過,除了心臟狂跳一段時間,下邊就和紙飛機一樣,滑行一陣就落地了?!?我在人群中的陣陣笑聲里走了過去,我不可能和他們打架,更何況這也是賺錢的法子!大不了膠囊殼里混點普樂息痛或者布洛特芬德爾什么的,吃不死人! 這時櫥窗里反映出了幾個模糊的人影,而且又被一些展品割斷,我看到半個腦袋正和大半張臉在說些什么,旁邊有幾條腿在動,還有幾個肩膀也在動。接著我看到一張完整的臉露了出來,可卻沒有脖子,脖子的地方是一圈又一圈的肥肉。那是這個地區(qū)某個黑幫的頭子,前段時間看上了我的杯子,要用便宜于市場價百分三十的價全部拿下。我瞧見櫥窗里映著幾個鬼鬼祟祟的影子,轉過身去,看不見人,再轉回來,看見頭子身后跟著幾個馬仔(有不少是真的耳朵),站在街對面的人行道上對我指指點點說些什么。 可我今天終歸要弄到錢的,我還答應她晚上早點回去,躲過那幫馬仔,我借著供貨商的身份溜進了他們的據(jù)點,偷偷地聽頭子房里地動靜。們單知道我是個落魄的小販,可不知道我學生時期還是個文科生。打算將那些動靜記錄下來,寫成稿子,用家里的破電腦AI做成爛俗簧片,補上那百分三十的款項,還能早點回家。 我用腳輕輕踢門。里面除了那些動靜外沒有任何反應。于是我就將耳朵貼上去,我現(xiàn)在才看見一顆鐵釘這時伸進了自己的的耳朵,大吃一驚。因為那些鐵釘就釘在門上。通過手的摸索,發(fā)現(xiàn)四周還釘了三顆。所釘?shù)母叨葎偤檬嵌錅惿先r的高度,因為耳朵貼著門涼涼的,釘子塞在耳朵里也是涼涼的。門是在這個時候突然打開的,一片明亮像浪濤一樣涌了上來,讓我頭暈眼花 其三 我這下總算明白自己為啥聽不見聲音了,那顆釘子狠狠地撞進我的耳朵,我的右耳就是這么聾的。打開門的自然是那批馬仔,我饒有興趣地聽著屋子里傳來的呻吟聲,而他們也饒有興趣地對我指指點點。 “愣著干嘛,抓人??!”屋里一個聲音高叫道。 “老大,電你牛子的家伙就在門口!”一個馬仔指著我,腦袋轉回去跟他們的頭子回話。 哎,我當記得給人家交貨,卻沒和人家詳細說清楚使用說明,那份心思全被扣完的百分之三十的款項帶走了。 我瞧見街道邊有一小孩,他不小心用一小塊強力磁鐵劃了停在路旁的懸浮汽車,正木然地站在原地,一位路過的大媽吼道:“孩!快跑吧!” 我這才明白自己現(xiàn)在該做什么,踏著街邊的污水向迷宮一樣的街頭巷尾沖刺,幾個馬仔愣住一會兒接著沖上來,幾個長耳朵的馬仔回去拿家伙什,以她們的速度,我被追上只是時間問題。 我應該跑向哪里?如果只有身后幾個馬仔,估計還可以提前回家讓老婆收拾他們,可那幾個長耳朵的家伙又去拿干架的家伙了,我只能選擇更現(xiàn)代的逃跑方式,機票估計是買不起了,去函館?去札幌?去苫小牧?我在逃跑的途中遺失了我的手機,就算坐上了車,到了那里也已經(jīng)過了時候,當訓練員的時候,內恰的請求我都能想辦法滿足,現(xiàn)在只能用一堆借口敷衍,我想,我當不了她的訓練員了。 耗盡了一切力氣后,我半跑半走到了最近車站,我看到一個穿著尖耳朵雨衣的人手里拿著鋼管站在臺階上,她看到我從人行天橋上走下來時,立刻轉身對著候車大廳里面喊叫,里面立刻沖出來了五個穿尖耳朵雨衣的馬娘。她們肯定是來抓我的,我遲疑了一下,迎面走了過去,以前在學校的時候,我就是拿著胡蘿卜和那些剛入學的馬娘搭話,但轉念一想又算了,因為就連我的妻子也好長時間沒吃過新鮮胡蘿卜了。又跑來了三五個穿黑雨衣的人,等待許久的馬娘同他們每人手里分發(fā)一根棍子。我將郎當?shù)淖笫謴难澊锍槌鰜?,掏出幾顆摻了少量西地那非的假藥,走上了臺階。我打算要向他們掩飾,因為解釋就是掩飾:這一切都是誤會,我打算拿手頭上的藥向“老板”賠罪”。 幾根鋼管混著橡膠牛子迎面打來,我本能地舉起右胳膊阻擋打來的牛子,牛子砸在了我的右胳膊上,手臂的骨頭仿佛斷了似的疼痛,我仍然揮舞著右胳膊阻擋打來的各種材質的棍子,我跌跌撞撞地跑進了候車大廳,跑向了自主售票的機器。不知十個還是九個穿黑雨衣的人揮舞著木棍,像一群野獸似的追咬著我,一直追打到了我人臉識別失敗。這時的我覺得自己阻擋棍子的右胳膊疼得快要裂開來了,肩膀也挨了無數(shù)次擊打,我想我應該轉人工窗口,但這個時候不知道還有沒有,上班不上班? 我的另一只耳朵應該是這個時候被打掉了,不過站在櫥窗前看自己的映像也不需要什么聲音,而且兩只耳朵聾了之后也不用擔心被那些擊打的聲響嚇得心驚膽戰(zhàn)??晌业男蜗笸瑱淮袄锏挠诚癫灰粯邮莻€明顯的漏洞,那些若影若現(xiàn)的武器不再允許我行走,它們化作各種棍棒拳腳毆打我,就像櫥窗里那樣,我沒想到死后還要遭一頓毆打,不再跳動的心又難受又冰冷了。 我在亂棍的圍追堵截中站到人工窗口的櫥窗前了,那時我的模樣復原了,胸部被交互的缺口擋住,腦袋失蹤了,取而代之的是高掛的點子屏幕,可我的手至少是自由的,我右胳膊往右伸過去剛好能夠著呼叫人工智械的按鈕(旁邊確實有這么一個仿生人在工作),左手往左邊伸過去時差一點夠著呼叫人工的按鈕(但是好像并沒有上班),但都差上那么一點。 我的右手終歸是夠到了按鈕,而被打得脫臼的左胳膊這時神奇地抬起來了,阻擋雨點般的亂棍,我對那個臉上掛著笑臉的機器人說: “去浦河町,一張票?!?或許我挨打的表情太過痛苦,那個機器人第一時間沒有選擇重新識別我的人臉來開一張車票,(估計它也識別不出來)而是選擇第一時間緩解我的憂傷,它的電路板大腦對我的外貌,年齡思索了良久,終于想出一個自以為合適的笑話——關于很多年前一位無論如何無法在G1級別的賽事上獲勝,并且連續(xù)三年拿了有馬紀念第三名的馬娘。 “去你的!”我那抵擋亂棍的脫臼胳膊神奇地奪過一根最粗最硬的橡膠牛子,順著櫥窗上交互的小缺口將那個該死的機器人戳倒在地(那名沒上班的人工是沒有這個福分了)。 這情景讓那幫打人的馬仔一下子不知所措,可我脫臼的左胳膊掉了下去,忘了用胳膊去阻擋打來的棍棒,亂棍瞬間砸在了頭上,我頭破血流倒在了墻腳,六根假牛子加三根錫管瘋狂地抽打著我,直到錫管紛紛打折,橡膠牛子紛紛開膠。然后是九個黑雨衣的十八只腳和六條尾巴,他們的腳又是踩,又是踢,又是蹬,連續(xù)了十多分鐘以后,躺在墻腳的我終歸是一動不動了,這九個穿黑雨衣的人才停住了他們的手腳,他們呼哧呼哧喘著氣,揉著自己的胳膊和腿腳,擦著滿臉的汗水走到上面有中央空調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他們累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歪著腦袋看著躺在墻腳的我,嘴里還在罵罵咧咧: “他uma的……” 我看到自己一個人的軀體就這么斜靠在人工窗口旁,一具塞不進爐子的軀體居然那么小巧,像遺失在失物招領處的玩具。我享受著嬰兒般的睡眠,可我又聽到了細碎的雨聲,我不曉得外面到底是陰雨紛紛得像是夜晚,還恰恰就是一個細雨飄揚的夜晚? 一個女人哭泣般的呼喊聲從遠處傳來,嘶啞的聲音在寂靜無比的黑夜里突然響起,使我這具軀體中的心靈顫抖不已。那個聲音令我熟悉,呼喊聲持續(xù)了很久,我是那么急切和害怕地期待著另一個聲音的來到,一個出來回答女人的呼喊,能夠平息她哭泣的聲音,可是沒有出現(xiàn)?,F(xiàn)在我意識到自己驚恐的原因,那就是我一直沒有聽到自己回答的聲音。再也沒有比孤獨的無依無靠的呼喊聲更讓人戰(zhàn)栗了,在雨中空曠的黑夜里。 我在這樣的驚恐中蘇醒過來,抹開臉上的血,我偷偷地扶著墻壁走出去,走進櫥窗中那片濃霧一般的細雨,走上來時的人行天橋,那幾個坐在中央空調下罵罵咧咧的黑雨衣目瞪口呆地看來看去,但很快就笑了出來,畢竟只要他們愿意,一開始就能把我的腦袋打飛,他們看著我爬上天橋,一個黑雨衣喊了一句: “跑不了多遠的!” 其四 人行天橋的臺階像過去帶有磚瓦的屋檐一樣,雨水順著瓦片從最高處淌下來,那頂端屋檐所顯示的,大抵是極其寂靜的存在,我愈是向上前進,思緒就愈是陷入沉睡,這是對雨中那些水滴的遺忘,可我不該忘記我的目的,我今天還要早點回家,可我想起這一點時,就已經(jīng)無法攀扶著護欄,而是手腳并用在地上爬行了,可我還沒爬過臺階的一半! “別讓他跑了!” 我覺得自己應該謝謝他們,畢竟等他們喊出這話時,我已經(jīng)爬向了天橋的另一端,幾個黑雨衣在中央空調下恢復了元氣,拾起可以當鋤頭的錫管以及開膠的牛子趁著微微飄渺的雨幕劈頭蓋臉地沖上來,他們穿著雨衣,本可以早點沖上來的。 可我終歸要做對不起他們的事了,因為我還沒手腳并用地爬下人形天橋的另一端,所以我只能不得不反擊了(不過就算不反擊,他們也不會放過我)我試著揮起右拳打向其中一個,開膠的牛子朝我的手臂抽來,里面那些碎裂成條狀的電子元器件將手臂劃出幾道口子,可我沒有了去路,只得再揮一拳過去,那些開膠的牛子把我抽得鮮血直流,打到臺階時我一腳踩空,就這么滾下去,他們一邊惦記著被雨水侵透而濕滑的臺階,一邊扛著身上這些農具在我身上繼續(xù)耕耘,他們先對著腳下這一塊土地亂踢亂踩,接著揮動手上彎折的錫管砸下去,我看見一根鋤頭狀的管子很輕松地插進了身體,一下次拔不出來,就斷成了兩根,他們就這樣收獲了一根短矛,我瞧見自己的軀體在水洼中痙攣,血液從腹部流出,在水洼中暈開,他們將打斷了的棍子從我身上拔出來,這樣他們人手就都有一根短矛了,我瞧見自己的身體像泥洼中的蝦子一樣,從痙攣的狀態(tài)挺直,但我畢竟不是蝦子,沒法在泥洼中一抽一抽地游動,所以很快就一動不動了。 他們覺得我不會再爬起來了,我也覺得自己不會再爬起來了,可那副軀體竟然還是從昏迷中蘇醒過來,晃悠地向前挪動了兩下,人形天橋畢竟橫跨在人流活躍的南北大道,在這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份事做,有幾個人圍到我身邊,像是觀賞某種出逃的野生動物,或者行為藝術家的表演(我旁邊也沒有放上收款碼,所以肯定是免費的表演)。我被沾染血液的泥水嗆住了口腔,只能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我,今晚——還要——早點回家——呢……” 我早就不覺得自己能逃掉了,我甚至不覺得自己能活下去,可我太想回家了,我用盡力氣跪了起來,向黑雨衣,向身旁路過的每一個人求饒,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將我打倒在地,終于吸引了一些人的目光。 有人問:“你們預計多久之后放過他,這樣實在是太單調了?!?那幫黑雨衣回答:“他電了我們老板的牛子,所以我們不可能放過他?!?這樣的回答顯然是非常行為藝術的,圍觀的眾人紛紛舉起大拇指:“關我屁事,請加速!” 我在泥水中吐著滿嘴的鮮血,捂住自己呼呼冒血的腹部,流著眼淚求他們別再打了!我的眼淚里都是鮮血。我從口袋里翻出一切有價值的東西,郎當?shù)淖蟾觳脖緛硪呀?jīng)不能動了,這時竟然也能翻出來些什么,我要證明這一切只是一個誤會,同時拼命地為“老板”的牛子道歉??蓻]有一只手去接我手上的那些東西,也沒有一張嘴接過我說的話。只有那些腳在繼續(xù)在泥洼里蹬過來踩過來踢過來,還有兩根折斷后像刺刀一樣鋒利的棍子捅進了濕潤的泥地,似乎因為沒有標記好位置,捅進去以后又拔了出來,我瞧見自己的身體像是漏了似的到處噴出了鮮血,像裝上澆灌系統(tǒng)的田地。 躺在泥洼里的我應該是奄奄一息了,追打我的那幫馬仔也像是干了一天的重體力勞動一樣疲憊不堪,他們見我一動不動了,可這一天又還沒結束,就約定著分成三個隊伍,兩個隊伍輪流耕作,還有一隊回去取家伙什,他們收拾起農具對這塊土地又是一頓瘋狂地抽打,手上的家伙打壞了,就接著用腳踢,用腳蹬,用腳踩上了,我真想狠狠地站起來訓斥那幫長耳朵的家伙,要是早有這個功夫訓練,別說考上中央特雷森,就是拿無敗三冠也不在話下! 剛才催促著我逃跑的大媽推著獨輪車走過,她看不得這樣粗暴的耕耘方式: “人可能都死了。” 這十個甚至是九個黑雨衣才收住了他們的腳,擦著汗水凱旋而去。他們都把自己的腳踢傷了,走回去時十個九個全是一拐一瘸了。 其五 女兒圣徒天資放學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了,其實她已經(jīng)提早從學校找借口回家,畢竟我告訴她今天是媽媽的生日,小家伙蹦蹦跳跳地從川流不息的南北大道走上人行天橋,然后看到一塊血肉模糊的泥巴糊在橋下的這塊空地上,我瞧見她從軀體邊經(jīng)過,沒有認出我來。我就趴在那里,一條胳膊壓在身體下面,另一條胳膊彎曲著;有一條腿是伸直的,另一個條腿倦縮了起來。蒼蠅們嗡嗡叫著在身上盤旋,臉上,手和腳上,身上所有血跡斑斑的地方都布滿了蒼蠅。在這個時候,死人是常有的事,她像我每次捂住她眼睛那樣捂住自己的眼睛,可哪怕看不見,也覺得又害怕又惡心。 她想快速從這灘泥巴上跨過,可她卻又從褲腳上瞧見些端倪,我本以為我的訓練員制服————我唯一的正裝早就當?shù)艚o女兒買禮物了,可今天出門畢竟是要談生意,所以又穿上了我唯一的正裝。 “這灘泥巴穿著爸爸的褲子。”小家伙這樣想。 “這灘泥巴還穿著爸爸的皮鞋?!毙〖一锢^續(xù)這樣想。 “這灘泥巴還穿著爸爸的襯衫和馬甲?!彼套盒?,用手攪和了一下那塊泥,露出了沒被雨水和泥水浸濕的襯衫。 小孩子對于生死還是沒有什么概念,但從下貧困的生活讓她對于錢還是比較有概念的,她可以和這攤泥過不去,但不至于和這套衣服過不起。她得想個辦法把這灘泥巴連同臟了的衣服帶回去,反正這肯定不是自己的父親,媽媽總說,自己的父親是最優(yōu)秀的訓練員,從來沒有放棄過自己的母親,也沒有背棄過與母女倆達成的約定。 她打算把這灘泥巴想象成自己的父親,可她除了哺乳期因為饑渴哭過,在家沒有受過什么委屈,她索性給了自己一巴掌,將連同著忍受惡心與恐懼的情緒一同釋放出來,這下總算鼻涕眼淚滔滔不絕地哭出來了: “你們救救我爸爸!”小家伙抹了一把鼻涕甩到了圍觀旁人的褲管上,那人剛要破口大罵,可一想到自己可能還打不過小馬娘,值得作罷,他怒氣沖沖地從人群中讓出一個缺口,剛剛推了獨輪車的大媽恰好運了磚塊走在回程的路上。 小家伙竄出去抱住大媽的一條腿,像是抱住了救命稻草似地死活不松手,她本以為可以拖著小孩子走上幾步,沒想到一條腿被拽得紋絲不動,無法動彈了。 “他是你爸爸嗎?”孩子悲慘的哭聲讓她眼圈都紅了。 “是的?!毙〖一镞t疑了一下,畢竟她只想要那一套衣服,具體那臭臭的泥巴是人還是別的什么,她倒是無所謂,可她又擔心大媽不信任自己,就更加悲切地哭出來:“求求您救救爸爸,送他去醫(yī)院吧?!?小家伙聽到她喊叫起來,好像是在喊“天哪”、“媽呀”、什么的詞,她喊累了以后,喘著氣對小家伙說: “他都在那里躺半天了,我還以為他家里人都死光了……” 大媽抹了抹臉上的眼淚,這人不管是好是壞,總得收尸,總不能一直躺在那,她擔心這灘泥巴污了自己拉的磚,可又看了旁邊哭得悲切的小家伙,孩子畢竟是孩子。 小家伙抱住那一灘有手有腳的泥,用力抬到了獨輪車上,她之前也學著自己的母親試著舉起自己的父親,可她的力氣畢竟比較小,而這死人又沉又重像頭大象,她很快因為脫力松開了手,我看見整個軀體壓著板車直搖晃。 “走吧,家在哪里?” “不能去醫(yī)院嗎?” “已經(jīng)死了,回家吧,可憐的孩子?!毙〖一锓鲋気嗆嚨囊恢话咽郑浦卉嚧u塊和爛泥往家走,她愈來愈覺得那灘爛泥就是自己的父親了,想到這,就低下頭嗚嗚地哭了。 他們無聲地往家里趕,還沒走到頭,就看見母親優(yōu)秀素質孑孓獨立地站在門口等候,小家伙指著時不時惦著腳尖往大路上眺望的母親說道:“那是我媽?!?大媽推著板車氣喘吁吁地走到路口,嘴里也吐不出別的話: “你家似人了!” 優(yōu)秀素質早就因為丈夫的失約窩了一肚子的火,她瞧見女兒和一個不認識的大媽運著一堆臭烘烘的泥巴往家里趕,氣更是不打一出來: “你家才似人了!” 推車的大媽顯然沒有意識到會有這樣的展開,她先是一愣: “你說什么?” 內恰氣呼呼地又罵一句: “你家似人了!” 兩個因為誤會而沖突的女人在街邊扭打在一起,一個揪頭發(fā),另一個揪耳朵和尾巴,小家伙一下子不明白自己應該幫誰,按理來講,她該幫自己的母親,可如果那灘泥巴真是自己的父親,大媽就是自己的恩人,就算不是父親,白送一套衣服,也是恩人,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直到母親從獨輪車上揪下一只皮鞋,失魂落魄地退后倆步,站在后面像個傻瓜一樣發(fā)呆。 其六 優(yōu)秀素質中午的時候就已經(jīng)站在家門口等候了,雖然我早上出門時告訴她最快下午才能回家,可是丈夫的承諾以及數(shù)個小時的分別就讓她的的思念像浪濤一樣洶涌澎湃,她沒有等到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戶曬醒午睡的自己,她本來就沒打算午睡,索性倚靠在路旁的電線桿等待著午后熟悉的日光曬到自己臉上??扇展庠谒氖韬鲋泻芸斓貟叩搅怂S滿的胸口處,午后已經(jīng)過了。 這讓優(yōu)秀素質深感不安,她不分對象地自言自語著輕聲說了一堆道歉的話以后,就快步踱回了房間,她是個極賢惠的女子,哪怕現(xiàn)在的超市已經(jīng)不賣可以烹飪的食材,改賣合成食品后,她也是極賢惠的女子。她光顧著期盼丈夫的歸來,卻疏忽了自己的職責,在電線桿旁空過了一整個午后。她得自己找點事情做,在滿懷期待的勞動總是那么富有生氣,艱辛的生活似乎也活躍起來,而此時窗外開始在陽光中夾雜些細密的雨絲。 她是個善于整理冰箱雜物的好手,所以就提前將冷凍數(shù)個月舍不得吃的預制菜料理包拿出來解凍了——那是一份魚香肉絲,這是平衡了自己喜好和丈夫口味后的選擇,化凍的時候,她就心滿意足地梳理自己的尾巴,并試圖把尾巴梳理得锃亮,她已經(jīng)等不到夜里偷偷梳理了。 等到她將尾巴上打結的毛發(fā)全部理清楚,又將那些因為開叉而團在一起的毛球清理干凈,預制菜已經(jīng)解凍完畢,這種自然解凍的方法可以節(jié)省因為使用微波爐而消耗的電量,她盡可能找了個合適大小的碗,可菜肴在里面看起來還是有點少,她接著用少量的開水將塑料包裝中殘余的醬料燙過一遍,再加進碗里,這次總算看起來滿滿當當了。 她把魚香肉絲用微波爐熱過一遍后端出來,可是菜肴放涼了丈夫還沒有回來。她又熱過一次,這次面上的胡蘿卜絲已經(jīng)有點燒焦了,先前加進來的湯也蒸發(fā)干了,她懊惱自己又做了一件錯事,決定不應該再倒騰微波爐,而是做其他應該做的事。她想象著女兒很快從學?;貋?,丈夫尾隨其后,那她就應該早點分餐了。她先是將盡可能多的肉絲夾到丈夫的碗里,接著將盡可能多的蘿卜絲夾到自己的碗里,這應該是同時符合自己的喜好和營養(yǎng)的最好方法了,可她覺得自己不該如此貪心,又分了一點胡蘿卜絲到丈夫的碗里,將多余的肉絲夾到女兒的碗里,可女兒也喜歡吃點胡蘿卜,小孩子也應該吃點,她用筷子在碗與碗之間挑挑揀揀,仿佛正面對著兩個心愛的對象思索著難懂的問題。 優(yōu)秀素質分配了一次又一次,也自以為得出了很不錯的答案,可她很快又自己推翻了這個結果。她估摸著女兒會先回到家,于是將女兒的小碗放進微波爐里。窗外的夕陽已經(jīng)垂到她的腳底,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浪費了不少時間,她在羞愧與等待的焦慮中走出家門,沿著街道走到拐角處,站在一根電線桿旁邊,聽著桿子里嗡嗡的電流聲,看著不遠處人潮涌動的路口。這時候優(yōu)秀素質的心里突然寧靜了,當她依靠在家門口的電線桿時,她覺得自己是在等待著天黑;現(xiàn)在她站在了街角,她覺得自己等待的是丈夫,是訓練員了,而且她在想象里看到了丈夫那相較于自己高大強壯的身影充滿熱情地走來。 那時候內恰在街道上零零碎碎差不多站立了六個小時了,她想起自己好像忘了吃午飯,可自己仍然臉色通紅情緒高昂。隨著傍晚的臨近,她的激動和亢奮也達到了頂點,她的目光看著那些往來的男人時,像是嗡嗡作響的射釘槍將目光砸進那些男人的身體。有幾次她看到了幾個與丈夫身高差不多,穿著黑雨衣,拿著家伙奔走的身影,她踮起腳使勁揮動著手,而且熱淚盈眶,雖然這樣的喜悅都是曇花一現(xiàn),她還是繼續(xù)著她的激動。 內恰覺得自己在迷迷糊糊中又歇息了一會兒,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她在睡夢中聽見了劈里啪啦的掌聲,就像當年她在中京競馬場上獲得高松宮杯時的掌聲,但她很快意識到這是電路故障的霹靂啪啦聲。 昏暗的路燈下只剩下內恰了,她疲憊地坐在那里,顧不得自己梳理干凈的尾巴了,她覺得心里空空蕩蕩。或許因為電路故障的緣故,路燈突然熄滅了,她仰起臉來看到了月亮的光芒,她積攢已久的眼淚在仿佛被月光刺中一般,突然涌了出來。她不安的預感愈來愈強烈,她明確地感到自己的丈夫出事了,她覺得自己兩條腿像是灌了鉛一樣沉重,每在路口站立一會兒,就讓她感到噩耗的臨近,她為這樣軟弱的自己而憤怒,這種憤怒又恰給她的胸口帶來那么一絲生氣。 月光下兩個推著獨輪車的身影證實了她的預感,帶來她無法接受的消息。 其七 當優(yōu)秀素質鼓起勇氣去面對獨輪車上那一袋人形肥料的時候,慘白的月亮已經(jīng)掛在天上看了好一會兒了。我瞧見月亮殘忍地將從太陽哪里借來了光芒,月光穿過重重疊疊的城中村那些肆意妄為的頂棚,穿過滴著水漏著電的電路開膠的皮,讓殘余在角落的濕潤苔蘚蒙上一層銀芒,也讓我那早已無法自己移動的軀體的面龐顯得格外立體,這讓優(yōu)秀素質聯(lián)想到學生時代開小差時瞥見的歷史書——那垂著長長陰影的金字塔。 她終于鼓起勇氣去觸碰丈夫的尸體了,她先是擦拭干凈腳踝周圍的一圈暗色的泥污,可從軀體中滲出的暗色液體很快就沾染了她的指甲與指縫,乃至幸勞多年磨出的粗糙掌紋。她確信自己染上了無生命的腐臭。 “開始吧?!鄙頌轳R娘,她敏銳的嗅覺早已麻痹,可她又的的確確地從尸體上嗅出屬于自己丈夫的味道,她在腳踝上使了那么一點兒勁,以便把那具軀干調整到一個合適的角度讓她搬運,她想著把尸體背在背上,或是像新婚時丈夫摟抱起裝點成公主的自己去摟抱他,她又使了一點勁,掛垂在獨輪車另一邊的肩胛骨與金屬的邊緣狠狠地擠壓到一塊,撕扯著殘余的肌肉和軟骨組織發(fā)出悲鳴。 在櫥柜前瀏覽著自己人生的我忍不住發(fā)出一聲驚呼,畢竟死后已經(jīng)沒有了痛覺,但看著掛著一層肉皮在半空中搖晃的胳膊還是不免讓人心怯。 優(yōu)秀素質終于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她小跑兩步繞到我的耳邊,俯下身去和我道歉,可我已經(jīng)不可能聽見她說了什么,她的嘴唇沾染了我面部的血污,散發(fā)著腥氣的同時,咸味中還藏著一點迷人的甜腥味。 她不再倒騰我那軟爛如泥的軀體了,此時他們的女兒,(現(xiàn)在是她的女兒)正躺在家里唯一的床上,那是唯一一處適合收拾我的軀體的地方。家里的空間比較狹小,平日里放了晚班,我每每在沙發(fā)上湊合一下,那并不是一個適合睡覺的好地方,堆積著的雜物裹滿了灰塵,而年久失修的沙發(fā)更是成為了灰塵的溫床(我現(xiàn)在還相信它們是有生命的),每當用力去觸及那些不自然的鼓包,它們就會像孢子噴發(fā)一樣四散開來,給所有呼吸道的粘膜上標記自己的位置。 她懷抱著熟睡的女兒,將孩子“遺棄”在父親的“床位上,她很快聽見了嬌嫩的咳嗽聲,她想象著自己的女兒在夢中行走在沙塵四起的風暴中,遠方是高聳的金字塔,在暗無天日的沙塵暴里拖著更陰暗的影子,那金字塔是她父親凹凸有致的五官。 她終于有能力把丈夫放到床上了,她先是用了所有干凈的織物來擦拭,可剛剛擦凈青一塊紫一塊的臉龐后,所有的能用來擦拭的布匹就已經(jīng)沾染了血污。 “要是有一點水就好了。”在這個時代,干凈的水源顯得極其珍貴,她此時只祈求能獲得一些不干凈的水源,此時此刻,她居然沒有心思悼念自己的丈夫了。她睹見了屋檐下飄散的水汽,白日里下過雨,那些被輻射塵改造過的苔蘚瘋狂地攝取了水分,它們在夜里呼吸,散布著迷蒙的水汽。 她從頂層打來了一盆又一盆的水,終于將自己的丈夫的丈夫清理干凈了,我看著自己像結婚時新郎一般的整潔,只可惜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我身上的缺口已經(jīng)不滲出血液了,慘白的軀體蒙上了未過濾水源所積蓄的沙塵,看起來反而健康了許多。我霎時聯(lián)想到一場由臺風引發(fā)的洪澇,奔涌的黃湯淹沒了操場;我瞧見內恰無助地站在暴雨中,任憑洪水淹沒她的腳踝,告訴我她的一只耳套不慎被洪水沖走了。 她指著洪流中漂浮著一滴紅點,和批改后的練習卷上被紅筆墨不慎沾染的紅點一樣,一晃眼就看不見了。我在水里和草場的護欄激情搏斗,為了拿到那個被洪水塞滿了沙塵的耳套被毆打得鼻青臉腫,身上的沙塵洗了幾次澡也沖不干凈。我在無盡的疲憊中陷入昏迷,可那時候我是活著的,現(xiàn)在是死透的。 整理好自己的丈夫,優(yōu)秀素質趴在尸體上嗚嗚地哭泣了,她嗚咽著用床墊和棉被中的材料填補那些會滲血的缺口。死去的尸體開始分泌出來自皮下的油脂,這讓沒有生命的軀體沾染上那些夾雜在床鋪各個角落的發(fā)絲,新增了許多血痕。她以為那是干涸的血跡,可最終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頭發(fā),她在這樣無盡的煎熬中,開始痛恨起自己的頭發(fā),那讓我想起緋色的綢布,或是被塔尖刺破,像赤色的卵黃散在天際一般美麗的頭發(fā)。 她終究還是沒有撕扯自己的頭發(fā),吮吸了血液并逐漸干燥在傷口上的棉花開始散發(fā)出一種讓她沉醉的好聞的味道,她就這樣趴在無生命的軀殼上睡去了,在夢中,她聽見了泵動有力的心跳,那是來自于她自己的心跳,沉悶而有力,她是生的,我是死的。 漫長的黑夜并沒有辦法讓她陷入同樣漫長的昏迷之中,當陽光努力地乘著城中村偏斜的鋁制棚板滑入她的眼中時,她才真正地被喚醒了,她還有一天的活計需要忙碌,她在潛意識中晃動身旁熟睡的丈夫,催促他進行每天必要的工作。她又聽到了沙發(fā)上女兒嬌嫩的咳嗽聲了,她點起了爐灶從冰箱里取出昨晚沒有處理的胡蘿卜絲,當她再一次將熱氣騰騰的飯菜擺放在餐桌上,自顧自地分配肉絲和胡蘿卜絲時,她終于意識到,自己的丈夫不可能起來了。 早年的毛坯房墻壁被石灰水刷得純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中變得泛黃,變得泛灰。昨夜似乎又下著雨了,濕潤的水汽在屋內凝聚成大粒大粒的露滴,將那些泛黃泛灰的塵埃擦去一部分,顯露出原本一道又一道的白。這是她的一份活,她這么想著??蛇@難免讓她聯(lián)想到那些年久失修,地下水倒灌所塌陷的柏油路面,橫跨在路基之下灰白的混凝土基柱更像骨頭,缺陷的柏油渣滓和黝黑的泥土像傷口,地下水被水泵抽走,那抽水的塑膠管道破了極小的缺口,水壓把除了渾濁之外的部分噴得老高,給那些混凝土基柱骨架擦出出一道道泛著方解石色澤的條紋。 她記得那天從坑邊經(jīng)過,聽到一聲驚呼: “發(fā)生什么事了?” “抽水的工人掉到更深的地方,估計找不到了?!?她就這么遠遠地站在坑邊往下面張望,用被褪色耳套包裹的耳朵傾聽坑內沉悶的回響。 “這真是個悲痛的深淵?!彼敃r這樣想著。 “這很是個悲痛的深淵,這次輪我掉到里面了?!彼F(xiàn)在這樣想。 優(yōu)秀素質沒有時間忙自己的活計了,她必須要料理丈夫的后事了。她需要錢,可銀行賬戶上的數(shù)字自然是所剩無幾,她想起家中那個存放存折和身份證件,以及醫(yī)療保險相關的證件的抽屜,可那該死的抽屜底板被霉菌吃去了很大一部分,她僅僅拉開抽屜,那些文件與存折就四散在布滿灰塵的角落里,她得在灰塵中找錢,就像那個來自兒時的記憶,低下頭,打開手電筒,觀賞微弱光柱下那些由塵埃建造并統(tǒng)治的世界,期待著能從幽暗的盡頭摸出最大額的五百日元硬幣,她竟然真地摸出來不少,可是現(xiàn)在早就不用硬幣了。她的紅發(fā)上沾滿了灰塵,這讓她的面龐多了不屬于這個年齡的痕跡,她比我想象的老多了。 她帶上家中所有的錢啟程了,我也是在那個時候從床上離開,走上那個薄霧迷蒙的世界,我的身體已經(jīng)被填充完整,面部也已經(jīng)被修飾干凈,終于可以被燒個干凈了。 我死沉死沉的身體對她而言并不是什么負擔,我的軀體本來就不算重,更填充了棉花,或許比原來的我還輕上不少,她攙扶著我走向最近的黑診所,那里提供便宜的治療,以及最近的火化服務。 照顧著生者尚且容易模糊人與人的界限,那么照顧死者這條人與人的界限也就不存在了,年輕的女子像慈母一般照撫更為年長的男子會讓人聯(lián)想起夫妻,但年老的女子照顧年輕的男子就很難不讓人聯(lián)想到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了。 哪有這么一回事,我老婆比我年輕得多,更何況她的頭發(fā)只是沾染了灰塵,那原本是紅色的!我在櫥窗前扯著喉嚨,但這并不能發(fā)出任何聲音,我畢竟是已經(jīng)死了的。沿著櫥窗繼續(xù)行走,我走到了最后一處櫥柜,櫥窗的玻璃換成了毛玻璃,我已經(jīng)看不清自己了。這是一種幸運,畢竟我也不清楚是否有人擁有和我一樣的經(jīng)歷,看著自己怎樣步入死亡,怎樣化為一堆灰燼,我安詳?shù)靥扇氚嘴F盡頭地爐子,等待著身下的鐵板將自己送入爐中。 優(yōu)秀素質攙扶著丈夫走到診所的門口了,可她卻沒有辦法踏進去,當年那個從柏油路上凹陷的缺口愈來愈大,最終變成了穿樓而過的小河,她看見一小塊磚石從殘余的路基上掉落下來,沒入奔涌的黃泉。腳下的路(如果不足半只腳踏足的邊緣也算是路)到診所建筑的一角就結束了,她忽而覺得那屎黃色磚塊壘成的焚化爐矮煙囪格外地高,黃泉在這里矗起,奔涌到天際了。 診所的醫(yī)生(兼焚尸工)差點把自己的第一個客戶推到奔涌的黃泉河去了,那診所的門鑲嵌再混凝土的外墻上,往外一推,就懸在河面上了,這本來是供那些患者和醫(yī)務人員在聯(lián)合督察時跑路的門路,可不曾想現(xiàn)在可以用來銷毀證據(jù)了。 優(yōu)秀素質將丈夫的尸體放在鐵架床上,她看著那具尸體被緩緩地推入焚化路,可還沒等整個身體完全進去,爐子就停止了運作,還有一雙連著雙足的小腿裸露在外。 “太高了,不過燒到縮水的時候還可以放進去,可是爐子的門會先把腿給切斷?!狈偈り愂鲋酉聛砜赡軙霈F(xiàn)的情況。 “哪有這么一回事,哪有不能整個燒的呢?” “我燒過很多人,佝僂的老人,疾病纏身的嬰孩與兒童,高大的男人可死不起,哪怕憋著一口氣,也得為家里人賺下可供下一秒呼吸的空氣,如果你的丈夫還只需要切小腿,我估計還得切大腿了,也不知道誰能夠燒我。”焚尸工將鐵架床從爐子里拉出來,“實在不行掉個個?不過總不能剩下個腦袋凍在冰箱里,還有,你帶的這些錢不太夠,估計燒完之后裝不下,實在不行就剩下小腿凍在冰箱里得了,總比凍腦袋好了?!?他把我的尸體推進爐子了,合金制成的門將小腿夾斷,沾上了許多肉片和碎骨,優(yōu)秀素質想把那切斷的小腿重新塞進褲管,可不管怎么放都像是別人的小腿擱在大腿上。而失去小腿的我正在考慮另外一件事,擅長家計事的妻子怎么這個時候忘了講價,她明明可以把那些無用的內臟給賣了,換個稍微大一點的骨灰盒。但我很快又因自己的愚蠢而發(fā)笑,我的內臟早就被耕耘成了肉泥,還塞滿了棉花,我又有什么可以拿來抵價的呢?沒想到?jīng)]心沒肺的我居然連腦子也沒有了。 我很快被燒成了灰,輕的部分順著煙囪飄上了天空,剩下的被裝進膠囊狀的盒子里,多余的小腿燒成灰后散入了黃泉,剩下的部分化為了蒙蒙的白霧,這下我也是死后世界的一員了。 其八 白霧化為雨霧,灰蒙蒙地籠蓋住這個紛繁的世界,優(yōu)秀素質回到那個人流涌動的南北大道,丈夫死去的痕跡已經(jīng)被雨水沖刷了個干凈。雨霧中影影幢幢,人流當中活生生的聲音此起彼伏,跨過天橋的行人剛剛用鞋跟奏起前奏,旁道倒下的行李箱就奏完了終章。 我在一片虛無縹緲中漠視著自己的妻子,她在細雨中哭喊了,我無法從干嚎著的嘴中聽見任何一絲聲響,她在絕望中期待著另一個聲音能夠回應自己,一個能平息她呼喊的回應。我注定是聽不見那不存在的回應了,我只是單薄的水汽,甚至不能凝聚成一滴水,潤一潤她干涸的眼角與結著血痂的殘破嘴唇。 濃霧濕透了我的眼睛,可我本身就是濃霧,迅捷的車流闖入霧中,與那些活生生的聲音擦肩而過,驕縱的行車方式令那些麻木著的活人聲爆炸了,它們終于驚訝生命的寶貴;可驕縱的喇叭已然演奏完合奏的副歌,那活生生的交響樂就在名為天橋的音樂廳沸騰開來,飛濺的滾燙水花燙傷了我的妻子,她在我倒下的地方挨了一腳,活生生的世界怎么能容忍得下死氣沉沉的哀樂呢? 太陽將我烤得暖和多了,雨霧逐漸開始消散,獨屬于哭喊者的細雨也淡薄了,濕漉漉的我愈發(fā)地暖和,我在升入天國的旅途中,瞧見街邊的拐角處一件熟悉的衣服,那人穿著與我同款的訓練員馬甲,在拐角處不知道尋覓著什么。 …… “你說什么,這次我只能在這里待兩分鐘,你知道兩分鐘能干什么嗎?一百二十秒!就連方便面也需要三分鐘才能泡開???你讓我在兩分鐘內找到她,怎么可能?” “一百一十九,一百一十八,訓練員先生,我告訴過你,你在這條世界線上的存在已經(jīng)去世了,兩分鐘已經(jīng)是不會影響時間線變動的極限了,如果只剩下兩分鐘,難道你就放棄自己的妻子了嗎?” 新宇宙沒有多說話,因為她轉移來的訓練員已經(jīng)消失在雨霧中的人群。 一百,九十九,九十八 “先生,今天是幾號?” “四月十七號啊,怎么,你沒帶手機?” “謝謝……” 在影影幢幢的人群中,優(yōu)秀素質的哭喊終于得來了回應,丈夫生機勃勃的相貌從人海中浮現(xiàn),不那不是她的丈夫,他穿著最整潔的訓練員制服,和初次見面的時候一模一樣 “內恰,三十六歲,生日快樂!不好意思,我來晚了?!?訓練員轉過身,揮手的動作栩栩如生,影影幢幢的人群消失了,只留下一條空蕩蕩的道路,活生生的合奏消失了,只余下周圍荒無人煙的景色。 她踮起腳尖,向著奔涌著的人流揮著手,這樣的喜悅和激動猶如曇花一現(xiàn),她不再戰(zhàn)栗了,哪怕這種喜悅很快從心中飛瀉了個干凈,可她依舊堅持著這種無謂的激動。 我終于可以安心地升入天國了,我本以為自己做不了她的訓練員,可偏執(zhí)的信念讓我停留在人間見證了這一刻,懷著這樣的想法,即便天人兩隔,我也離她不會遠了。

已經(jīng)逝去的訓練員還能完成和馬娘的約定嗎?《四月十七日》》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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