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校里的白貓死了。

據(jù)說，是在池塘里淹死的。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那天我剛走進教室坐下，同班的女同學(xué)就過來向我告訴了這一切。

附中的貓以前很多很多，常露面的我都認識。

一只天天找人碰瓷的奶牛貓，有人管他叫旺仔（據(jù)說因為它和旺仔牛奶上面的奶牛很像？）非常粘人，喜歡找路過的學(xué)生玩耍；一只大橘，長得十分勇猛，像只雄獅，叫聲卻出奇地奶，怕人不給人摸，有一種反差萌；一只斷尾的貍花，據(jù)說尾巴是被車軋斷的，也還算親人，但是可能是由于沒有尾巴不能很好地平衡身體，他蹭人的時候好像不能把控力度，更像是一頭撞上來的；還有一只白貓，毛色純白，如雪一般，也很親人，曾經(jīng)有一次我周五放學(xué)回家，她一路跟我跟出了校門，我撫慰了她好久，見我走遠才返回去。其他還有一些貓，只是露面較少，也不太與之交往，不熟悉其性格，遂不詳述了。

我一般不習(xí)慣給貓取名，因為我覺得這些名字只是我們按照自己喜好予之安上的，未必和其心性相吻合；他們可能也未必會喜歡這些名字。在我心中，每只貓的心性都是獨特的，沒有任何人類的語言能夠完美地描述他們。于是我只會用這些生靈本身來分辨他們。不過為了行文以及幫助讀者分清，我還是暫時自己給他們?nèi)∩狭嗣帧?/p>

我們就叫它們旺仔、雄橘、斷尾貍和雪櫻好了。

初來附中，是初三寒假過后，第一批預(yù)錄工作完成，作為數(shù)競生拿到仰暉計劃預(yù)錄取名額來校集訓(xùn)。附中的校園環(huán)境是我選擇這里的一大原因，操場的大草坪，粉白的玉蘭花、綠茵草地、合抱的大樹，常青的竹林，圖書館前有池塘噴泉，還有仰暉園的小橋流水。春有群鵲爭鳴，夏有蟬聲噪噪，秋有蜻蜓低飛，冬有……冬天都縮在教室里沒人出來，寒冷的日初下草坪上蒼白的結(jié)霜或許是難得的奇景。又常有小貓在叢中嬉戲，或是在午后的暖陽中慵懶地躺在操場邊的空地上，瞇著眼睛，或是坐著或趴在那里接受著來往同學(xué)的撫摩。

旺仔是我在這里見到的第一只貓，也是所有貓中最親人的。如果你和他夠熟，他會愿意趴在你的腿上讓你摸他。旺仔活動的區(qū)域大多在校園北部君洪樓和寢室區(qū)之間，進出校門的大道附近。和旺仔玩幾乎是每次緊張的數(shù)競集訓(xùn)之余必修的課目，他也仿佛約定般地總會在君洪樓前的小花園里等著我。我也從不失約地早十分鐘到來好好和它交往一番。直至后來真正踏入附中的校園也是如此，他每晚都會固定地待在我回寢的路上，似乎已經(jīng)有了一種默契。我當然不是唯一寵他的人。附中模聯(lián)社的社長也對他有著別樣的情感（事實上“旺仔”的名字就是她起的），還有許多其他的同學(xué)，他們給旺仔起了不一樣的名字，不過由于不熟我都沒記住。

雄橘經(jīng)常在校園西側(cè)的教學(xué)區(qū)附近出沒。他的毛色是那種非常厚重的橘，就像烤到完全上色熟透的吐司面包的外皮一樣。由于本身身材就很魁梧（但其實雄橘并不很胖），他真的很像一塊吐司面包，就像那只大大的“面包貓”一樣。（BV13t4y117bd）其實不光是長相上，氣質(zhì)上也非常像。雄橘的叫聲特別特別奶，不知道是不是大橘都這樣。不過雄橘是真的配得上“雄”這個字的，他的毛很長，非常英俊，如果不聽他的叫聲，會給人感覺他是那種非常豪邁瀟灑，很拽的那種貓，乍一聽那叫聲會讓人找不著貓，給人一種努力維持自己光輝形象卻又力不能逮的滑稽可愛。不過雄橘不給人摸，你能和他接近到一米左右，但是再進就會跑掉了。長得最英俊，膽子卻是四只貓中最小的。

斷尾貍是四只貓中露面最少的，也基本只在旺仔呆的那片地方出沒。第一次看到他，當然會覺得很奇怪。小貓沒有尾巴，該多可憐呀。很難不讓人聯(lián)想他的尾巴去了哪里。我起初以為是有人惡意剪掉了，還在好奇為何他仍選擇信任人類。后來才知道是被車軋斷的。不論如何，他的傷與人類脫不了干系；也不論如何，他仍愿意相信我們，把我們當成他的朋友。他會跌跌撞撞地蹭你的手，讓人感覺非?；?，有一種笨拙的可愛。

雪櫻的活動范圍是四只貓中最廣的，你幾乎能在校園里的任何一個角落見到她。不過大多數(shù)時候，她會待在南邊跑道東側(cè)一旁的鉛球場里。在午后令人慵懶的陽光下曬太陽幾乎是她每天固定不變的日常，去擼她也幾乎成了愛貓的同學(xué)每天中午吃完飯后的固定活動。許多同學(xué)都會順帶捎上一些剩飯剩菜給它吃。雪櫻是一只絕了育的母貓，她毛色之純，毫無一絲瑕色。她的身體非常柔軟，撫摸起來非常舒服。如果你擼貓的技術(shù)不好，有時她還會打鬧似地假裝咬你，敦促你履行好為公主按摩的職責(zé)。同學(xué)們也都非常樂于去服侍這位小姐，相處得算是很融洽了。更關(guān)鍵的是，雪櫻似乎對人有一種獨特的情感。我寵著她，她也依戀著我。每次中午告別，都顯得戀戀不舍。我則會在走前固定地拍拍她的腦袋，然后起身擺手告別，再離開。這似乎給她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每次看到我都會主動走出來求摸，我離開后她再返回草叢里躲藏起來。我們之間仿佛有了一種只有彼此知曉的感情。

有時在學(xué)習(xí)的忙碌之余，看著校園里悠閑踱步，在草叢間嬉戲玩耍的貓咪，讓人不禁思考：他們也不跟我們一樣內(nèi)卷，他們在這個校園里生存著的意義是什么？人連自己的生命都思考不透徹，便開始替貓擔(dān)憂了起來。貓從不擔(dān)憂明天?；蛟S這就是為什么我們永遠也不快樂。想到這里，我的嘴角露出一絲會心的微笑，繼續(xù)向前走著，回到我自己的生活之中。

然而一只遮天的大手，在意料之中卻又毫無征兆地擾亂了一切。

大半年的疫情封控過后，附中的貓一下子就少了很多。四只貓中，除了雪櫻全都不知所蹤。（那時雪櫻還不常露面）尤其是備受受人歡迎的旺仔，失蹤之后讓許多人為他擔(dān)心不已。雄橘和斷尾貍也在疫情過后不見蹤影了。校園里給人摸的貓，就只剩下了雪櫻。她似乎也明白自己的重要地位，以一己之力滿足著附中同學(xué)們的貓癮。但雖然有雪櫻在此，旺仔的神秘失蹤還是讓人不免擔(dān)心。這不是一個平常的寒暑假——寒暑假校園里的貓都有專人喂養(yǎng)，不會跑走。但疫情數(shù)月的封控，讓流浪貓無食可覓。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越發(fā)擔(dān)心著旺仔的命運究竟如何。

最終等來了好消息，旺仔并沒有消失，他被綁架了。他只是有了一個新的家，不必再每天風(fēng)餐露宿地生活著了。

聽到這個消息，讓擔(dān)憂了好久的我們長舒了一口氣。

但這不是事情的全部，還有雄橘和斷尾貍自封控解除以來再未露面。而噩耗，還是傳來了。一次我偶然間提到這個話題，得到了肯定的答復(fù)：

我的同學(xué)曾在返校取物時親眼看見一只橘貓橫躺在校門前的大馬路上，血淌數(shù)丈。我的心當時就涼了，加上我本身暈血，想到這個場景便癱軟在座椅上。

不用想也知道，那只橘貓顯然就是英俊卻奶萌的雄橘。但是這樣一只特別的貓咪，我卻再也見不到了。

斷尾貍至今仍下落不明。我希望他只是由于沒有食物而離開到了別處，或是有好心人見他可憐愿意綁他回家，但這也只是樂觀得毫無根據(jù)的一廂情愿而已?；谒?jīng)的經(jīng)歷和雄橘的結(jié)局，心中難免打一寒顫。

好在附中還有雪櫻在。她每天都陪著我們，不離不棄。

但是疫情給我內(nèi)心的世界留下的傷痕，再也無法痊愈了。疫情輾轉(zhuǎn)肆虐，星河的離開，讓我一整年都沉淪于悲傷與迷茫之中無法自拔，以至于我在這一年里完全喪失了理智思考的能力。不僅學(xué)業(yè)無成，待人上也異乎往常地極端。若不是疫情，我們怎會到此地步？多少風(fēng)雨都走過來了，我們一度有如天作之合，相見恨晚。本來我能擁有一個美滿的家庭，我們能一起走在林間水旁論理吟詩，談天說地，一朝別離而萬劫不復(fù)矣。我從未想過我們還有任何別離的可能，也因此這成為我最害怕的事情——它還是發(fā)生了。

星河很明白。她告訴我，不要把活著的意義都寄托在一個人，一件事上。

但我就是這樣的人。知己，對我而言，就是一切。我可以不要榮華富貴，腰纏萬貫，錦衣玉食，但若讓我孤魂仗劍行遍天涯，這實在是莫大的折磨。在這個充滿了煩躁名利的塵世間，吾將誰與歸？我已經(jīng)選擇了你，下定決心愿意為你付出一切，可是你，卻拋棄了我。

一個理性的人早能看出這一切必將發(fā)生，但我又何嘗理性過。

缺憾流血而結(jié)痂，留下的疤痕不可能徹底地消除。疫情已經(jīng)給這個世界，無論個人還是社會，刻下了揮之不去的印記。曾經(jīng)我剛來附中時，是何等的意氣風(fēng)發(fā)，風(fēng)流倜儻，如今那樣的我早已不在了。我的青春已有一半浪費在了疫情居家的封控隔離中白白讓它焚毀。我該恨誰呢？我該怨誰呢？

雪櫻，很難不讓人想起星河。她們的性格實在是太像了?；蛘哒f，星河本就是一只潔白的小貓，她會在你面前打滾求你的撫摸，也會傲嬌地輕咬你表達她的不滿。她的柔軟和可愛能讓你忘卻一切不開心的事情，讓你的心情恬靜，憧憬著美好的未來。雪櫻是在旺仔消失以后才開始頻繁出現(xiàn)的，恰恰是星河離開我之后的時間。對我來說，仿佛是我曾經(jīng)深愛著的那個星河，她的靈魂被奪走，附身到了雪櫻的身上。對我來說，雪櫻就是星河。

我就不明白，我哪里對你不好了？我哪里不尊重你了？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喜歡雪櫻的不止有我。還有許多其他班的女生。事實上，她們才是每日給雪櫻帶剩飯剩菜的人，我卻從未帶過。因為我知道有些食物可能對小貓而言是不好的，我不想因為我的無知給她帶來痛苦。但是她們卻不會顧忌這一點。沒有吃完的雞蛋、香腸、炸雞，甚至掉下來的巧樂茲巧克力脆皮都會喂給她吃。雪櫻并不是沒有食物，一些同樣喜歡貓的老師以及有養(yǎng)貓經(jīng)驗的同學(xué)都會帶專門的貓糧給她，還有人專門給她帶了餐盤和一個小窩，雖然她從來不住里面（沒能來得及看到這個場景）。她們會用食物吸引她過來，在雪櫻吃飯時撫摸她，我只能在一旁看著。如果她不吃走開，還要把東西專門丟到她面前，指責(zé)她，仿佛小孩做錯了什么事一般，言語中透出的盡是高等生物莫名的優(yōu)越感和對低等生物的蔑視。甚至還有一次，她們起哄說要抱起雪櫻，把雪櫻拎了起來，雪櫻不敢用力掙扎反抗，她們在走了幾步之后不敢提遠，便撒手扔開，雪櫻落地后一個箭步逃跑，躲到了樹叢里再不出來。

我不知道雪櫻是否喜歡這種游戲，我只知道從那以后，雪櫻對我們一天天冷淡了，我找她也愛答不理，后來完全不搭理我，我也很少有機會摸到她了。只有一次，那幾個女生不在旁邊，我站在幾米外盤腿坐下，俯下身子伸手喚她過來（這是我召喚貓常用的姿勢）喚了好久，她才遲疑著走來，先是淺淺地蹭了蹭，然后在讓我擼她，不久后她就逃跑了，不再理我。之后就再沒見過她出來。

我百思不得其解。

除了我因為不養(yǎng)貓也沒有自己的錢買貓糧，沒有帶過吃的給她以外，我從來沒有傷害過她，每次替她順毛她也都很享受，為何突然就開始對我冷淡，最終甚至完全不理我了呢？難道她是發(fā)現(xiàn)碰瓷得不到食物，于是不愿再來討好我了嗎？她曾愿意跟我一路跟出校門戀戀不舍，怎么如今變成這樣了呢？

許久未見雪櫻了。一天早自習(xí)，同班的女生告訴我，雪櫻死了。是在池塘里淹死的。

沒有人知道是哪個池塘，但無論是哪個，都不過二三十公分深。雖然貓都怕水，但總感覺雪櫻是游得出來的。我甚至懷疑是否有人故意把她扔到了池塘里殺死了雪櫻，這是場謀殺。

殺一個人需要承擔(dān)法律責(zé)任，因為人的生命無法被以任何正義的形式剝奪，除了法律的審判。

但殺一只貓不需要。為什么？因為貓不是人。它們沒有進化出智慧，它們比我們?nèi)祟惛拥土?，我們是更加?yōu)秀的物種，我們擁有定奪其他物種生殺予奪的權(quán)力。就像我們可以沒有任何負罪感來宰殺蓄養(yǎng)的家畜一樣。這讓我很矛盾，我始終愿意尊重每一個生靈，認為他們具有自己的靈魂與智慧，但是我又喜歡吃肉，即使是貓也是肉食動物。殺一只家畜我覺得還可以理解，只要讓他的死足夠地體面且無痛。但貓是有靈魂的，他們有獨特的桀驁不羈的個性，每一只貓都是不同的。殺死一只貓，就是剝奪了一個可愛的生靈。

不過這樣的指責(zé)終究是沒有證據(jù)。我們無從指責(zé)任何人。我們依然只能相信雪櫻的死是一場以外。并且思考這能讓我們明白什么。

雪櫻走后，附中校園里再也沒有親人的貓咪了。星河從此只也存在于我的回憶之中。曾經(jīng)在一起的每一個甜蜜的瞬間，有如凌遲之刑將我千刀萬剮。為她準備的小窩，從未見她在里面住過。她就匆匆回到了喵星。

人生來戴著腳鐐，在世俗浪潮的沖刷下隨波逐流，不能自已。人群之中拔劍四顧，惟有霧茫然。在既定的規(guī)則下，除了跟著高考的指揮棒俯首奮筆疾書，我什么也做不了。沒有人給我權(quán)力自己去組建，去維護一個家，去追尋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只能等待。錯過了一次又一次。我沒能給星河一個家，沒能給她我想要給她的未來，直到命運洪潮將我們沖向了不同的方向，從此分道揚鑣，從彼此的生命中消失，曾經(jīng)親密無間的伴侶如同陌生人一般，即使擦肩而過也不再回頭。我沒能給雪櫻一個家，只能讓她風(fēng)餐露宿，任由命運洪潮將她的生命奪走，我即使站在岸邊，也愛莫能助。

假如時間能夠重來，我絕不會后悔我曾經(jīng)為了星河付出的一切，哪怕只是再來一次，哪怕把犯過的錯再犯一遍，我還會給你一個男子漢全部的愛。然自然規(guī)律的法杖立下了宇宙之熵恒增不減的規(guī)矩不可壞，時間之矢離弦而不可逆，生命消逝而不可復(fù)活，玉石焚毀而不可復(fù)明。人在世間，也不過是微觀粒子在一定規(guī)律下熱運動的結(jié)果，雖然賦予了足夠的隨機性，但仍只不過是在苛文嚴律狹窄的通道間躡足而行。人何曾是絕對自由的？

人也不過是被自身欲望驅(qū)趕著，服從著微觀與宏觀物理規(guī)律運行著的物體，和萬類蒼生沒有比彼此尊貴多少。再輝煌的文明于漫漫星海中不過滄海一粟，隨時可能如吹發(fā)斷縷般破滅。只有真正做出些令星海為之震撼的事業(yè)才配得上偉大。而今天的我們?nèi)悦τ诠葱亩方牵鳡幇刀贰?/p>

有時常覺得，自己何必生而為人。做百態(tài)蒼生中的一只貓，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以一位過客的視角看盡人類社會丑陋的百態(tài)遂付之一笑，待命運將我的靈魂奪走，回歸自然，也無妨。不過既然命運已然決定如此，也不妨聞雞起舞，勵精圖強，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

星河已轉(zhuǎn)，仰慕辰輝，天方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