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習的工地在一個很偏遠的山區(qū)鎮(zhèn)子上，從高速路下道還得開兩三百公里的國道，我這個連船都不怎么暈的人，在坡多彎急的山路上七葷八素地顛簸了一天，下車時都有一些反胃。

我大學里的專業(yè)是文物與博物館學，是個很小眾的專業(yè)，以至于很多時候被人問起來還得解釋一番。和歷史學關(guān)系甚密，卻又有別于狹義的歷史學，和考古學有重合，卻又和考古學的主攻方向有所不同，總之，主要研究的就是文物和博物館，因此平時去了不少博物館，看了不少文物，具體算來，四年間去了四十七個博物館。大四專業(yè)實習時可以選擇去博物館或考古隊，我想了想，專業(yè)里雖和考古學有很多關(guān)聯(lián)，平時卻很難有這樣下考古工地的實踐機會，于是選擇跟著考古隊實習。

考古工地所在的鎮(zhèn)子在一片開闊的山谷里，沿著國道呈條帶狀分布，鎮(zhèn)子外的谷地和山坡上是大片大片的甘蔗田和玉米田。這個時節(jié)正是甘蔗和玉米收獲的時候，排著長隊的卡車往鎮(zhèn)中心的糖廠一車一車地拉甘蔗和甜玉米，甚至在幾公里開外的考古工地上，空氣中偶爾都會飄來一絲紅糖和玉米飴糖的氣味。

考古工地就靠我們考古隊的這幾個人，恐怕挖到猴年馬月都挖不完，必須雇用一些周邊的村民來幫忙。因為肺炎疫情很多地方停工，周邊村民們出不去打工，只能閑在家里。正愁這沒有活計，聽說我們考古隊招人，在家門口就有活做，一天一百塊?？脊抨犑钦蓙淼模^不會拖欠工資，而且會給大家買保險，活也不重，老人女人都可以來，上午下午工作各四個小時，中途各休息二十分鐘。聽我們這么一說，倒是有不少人來打聽，可一聽是去挖墳，晦氣！哪管什么“考古”、“搶救性發(fā)掘”、“科學研究”，紛紛又不樂意了。結(jié)果兩天跑了四五個村子，一通折騰下來，預計要四十個工人的，只有十來個家里實在困難的村民愿意來。

領(lǐng)隊和我說，每次找工人，一聽說是挖墳就沒什么人來，等過幾天就好。

理論上來說，考古發(fā)掘現(xiàn)場不能隨意讓外人進來，不過這個遺址不是什么重要的大墓，估摸著也不會有什么很貴重的遺物，圍起來反而不便和周圍居民們打好關(guān)系，所以也沒有太過于限制圍觀。但第一天開工就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看熱鬧的比干活的還多了不少?？脊殴ぷ髡叱斯芡?，還要向村民們普及考古知識。村民們便知道了考古不只是挖墳，科學工作也沒有什么晦不晦氣的，而且一天一百塊，一個月可就是三千呢！雖然沒有去外地打工拿得多，可因為疫情到處停工的這時候，對于這個偏遠山區(qū)的小鎮(zhèn)，可不算少了！畢竟只是清一清地表的玉米桿，用鋤頭輕輕地一層一層地刮土，和種田那種大鋤頭大鋤頭地挖相比，算不上什么累活。結(jié)果三四天過后，四十個人就招滿了，我注意到有先前親口說著晦氣的人，這會兒拉著村長來和副領(lǐng)隊談，希望能來我們工地上干，可再加人我們也施展不開，只得婉拒了。

和想象中不太一樣，過去以為考古隊員是親自掄鋤頭從頭挖到尾，來實習了才曉得，考古隊員更像監(jiān)工，每人負責一個探方，主要還是工人們挖。每次用鋤頭輕輕地刮掉三公分深的土，再掃去浮土，看土的顏色和質(zhì)地有沒有什么變化，確定有沒有地層變化，然后再向下刮三公分。我們的工作就是每清理完一層去看看地層有沒有變化，偶爾對出土遺物測量和登記，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看著工人們挖，偶爾指導一下，總之是個很枯燥的活。

有一天的中途休息時間時，一個工人和圍觀的人笑著聊起來說：“考古就是政府組織的盜墓嘛！政府還給我們發(fā)錢，沒什么好怕的?！?/p>

聽到這句話，我頓時怒從心頭起，我們自己人開開玩笑也就罷了，前幾天才和你們講過，考古是科學不是盜墓，我們這一行的最忌諱把科學的考古工作和那些盜墓的狗賊混為一談，要不是看你無知，換平時我早就開始罵人了。

領(lǐng)隊一眼就看出我在想什么，把我拉去一邊說：“民眾對考古還不是很理解，和盜墓混為一談，這說明我們在公共考古工作上做得還不夠啊?！?/p>

收工后我想了一下，這里的人們對考古工作沒什么概念，恐怕也從來沒去過博物館，所以才會把考古工作和盜墓聯(lián)系到一起去，文博工作者的工作不正應該是讓不理解我們的人理解我們在做什么嗎？我的博物館社會教育怕是學去狗肚子里去了！不應該生氣的，哪怕只是心里這樣想，爭吵無益于知識傳播，交流才是。如此一想，我還是站在高位俯視下面了，不該不該，一股負罪感油然而生。

那天的晚些時候，我想到了另一件事。

去年趁著五一，我去了一趟滬寧杭，因為專業(yè)的關(guān)系，我對旅游景點沒什么興趣，這一趟是去參觀各個博物館的。

上海中心37層是觀復博物館的上海分館，由于展廳面積有限，布展非常緊湊，反倒是有一番特色，我想到了法國的奧賽博物館，也是不大的展廳，也是非常密集的布展。從觀復博物館出來時餓得都有些胃疼了。要趕去國正中心去面?zhèn)€基，沒時間吃飯，在陸家嘴的地下廣場買了個面包。那個面包味道是真的好，但讓更讓我記憶深刻的是它的價格，88元，現(xiàn)在想來，這一個面包就抵得我在考古工地上風塵仆仆地挖上大半天地的工資，越想越覺得肉疼。

是?。〗值缹挸ǜ蓛?、燈火通明，月工資不到六位數(shù)都不好意思打招呼，一個面包88塊的陸家嘴，這里是中國，拉甘蔗的車帶起滿天的塵土，從高速路下道要顛上半天，覺得一個月賺三千塊也不算少，頭那么大一碗面條只要10塊錢，這里也是中國。在偏僻的山區(qū)村鎮(zhèn)看省會感覺像兩個世界，在一般省會看北上廣感覺也是兩個世界。

我一個朋友，綽號酋長，和我說過這么一段話：“很多我們覺得習以為常的事，可能有一半甚至更多的人不能理解，甚至聽都沒聽過?！蔽液湍暇┠沁叺挠H戚聊起來，我是學文博的，不用多解釋他們就能明白，研究文物和博物館的；可我在山區(qū)工地上，甭說文博了，連考古是干什么的都得解釋半天。

平時我們談的是985、211和普通一本，我們談考研和留學，我們感到就業(yè)一年比一年難，碩士遍地走，本科賤如狗，可我們國家擁有本科以上學歷的人只有不到4%，即便是我們同齡的年輕一代，也只有不到20%。在我們國家，近十三億人從未踏出過國門，有十億人沒坐過飛機，一半人沒喝過農(nóng)夫山泉，但對于在城市長大的我來說，出國旅行有過，飛機年年都會坐，喝瓶農(nóng)夫山泉更是像呼吸一樣簡單。

父親總說我和社會脫節(jié)，那天我才深刻的認識到，確實和社會接觸得太少了。在我的概念里，默認現(xiàn)代人多少都應該知道什么是“考古”，就像吃飯一樣自然，但那天我想起了我的朋友大酋說的那番話，可能在我們國家有一半人不知道“考古”是什么，更毋論什么“科技考古”、“文物保護”、“文創(chuàng)產(chǎn)品”之類的了。管仲最著名的一段話：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不是百姓吃飽穿暖就自然會懂禮義廉恥，而是吃飽穿暖了才有資格，才配談禮義廉恥。全面脫貧，不僅是經(jīng)濟上的脫貧，也要是思想上的脫貧，打破階級對知識的壟斷，也是追求平等的重要一環(huán)，如此看來，著實是國家的長遠大計啊。

永遠不要把我所日常接觸的事想得理所當然。

永遠不能對弱者傲慢、歧視或蔑視。

永遠要記住，我們國家有發(fā)達的一面，還有更廣大的很不發(fā)達的一面。

這三點，是我在那個考古工地學到的比專業(yè)知識更重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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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卓爾

2020.5.4

后記：

其實最早只是想單純寫一寫在考古工地實習一個多月的所思所想，就像魯迅先生寫《藤野先生》一樣，單純地寫一篇雜文。可一邊看那幾天的工作日記，一邊寫著寫著就開始跑偏了，最后寫得像古文散文一樣，前半篇敘事，后半篇議論。

說回來，散文真的不好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