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爾賽思漂浮在水中。她閉著眼睛，卻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放空自己的思緒，仿佛有什么東西就在自己身邊，不停地干擾著自己?？姞栙愃纪高^水看著自己頭頂?shù)臒?，溫和的燈光在水中的繆爾賽思看來卻不知為何冷淡無比，沒有任何溫暖可言。

　　她游動，水中的氣泡隨著她的動作咕嚕咕嚕地向上飄起，繆爾賽思來到水的邊緣，她的手指緩緩觸碰在水缸的玻璃上，盯著生態(tài)科內(nèi)部她親手培養(yǎng)的花花草草，盯著那些生機勃勃。往日的那種喜悅沒有在她的眼底產(chǎn)生，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憂郁，一叢淡薄的云霧從她的眼底升起，就像是夕陽下你在湖邊見到的那種濕潤。

　　繆爾賽思心情不好的時候會一個人獨處，這個是萊茵生命的其他主任都知道的。這個獨處的時間有長有短，結(jié)束的原因一般有兩個，有的時候完全是看繆爾賽思自己，有的時候，也可以是別人的開導(dǎo)。

　　她知道自己是個糊涂的家伙，糊涂到獨自一個人在哥倫比亞扎根，獨自一個人，融入世俗的生活中去。糊涂到，自己再次見到薩米冰原的同族時，他們已經(jīng)讓自己有一種深深的隔閡感。她不知何時已經(jīng)孤身一人，即使是在萊茵生命這個她寄予厚望的新的林地里，她也有一種無力感。

　　繆爾賽思嘆氣，隨后再次向水的深處游去。博士和繆爾賽思一樣，都是這茫茫人海中的一顆孤獨的星星。博士向她伸手，她抓住，似乎以為自己抓住了生活的全部，似乎以為自己抓住了孤獨之外的其它什么東西。可是，如今她又重回孤獨之中，這種感覺比以往更為讓她痛苦，許久不見的孤獨再次侵占著繆爾賽思生活的一分一秒，侵占著她視線所及的全部。

　　有的人可以看出她的孤獨，但大部分人不行。

　　孤獨是尖刀，是腐蝕心靈的毒藥。不再有自己的同族，甚至不再有自己的知己，不再有，自己的所愛之人。博士的死去給她一種很奇特的感覺，就好像你寫了一首詩，寫得很好，寫得完美無缺的那種好，然后你突然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失去了這首詩，再也找不到了，并且你以后永遠也不會寫得那么好了。

　　繆爾賽思伸手，捏出一個水滴凝聚的小人，它看著繆爾賽思，又看了看自己的身體，隨后自由隨性地在繆爾賽思身前亂走?？姞栙愃级紫律碜樱粗莻€小人，卻沒有任何特殊的感覺。她曾經(jīng)給過博士一個這樣的小人，但是那個小人在博士死的一瞬間就在繆爾賽思的感知中碎掉了。她當(dāng)時有些驚訝，但是她沒想過這是因為博士死去了，當(dāng)然她也不敢想。她只是以為博士遇到了什么情況，但是沒有想到這種情況嚴(yán)重到奪去了他的生命。

　　那個吻，繆爾賽思給博士的那個吻，她甚至沒有聽到他的回應(yīng)。明明他那天慌慌張張地表示日后一定會給她回答，但是繆爾賽思卻沒等到這個回答。博士的葬禮那天她迷茫地坐在萊茵生命的區(qū)域，看著伊芙利特在白面鸮的懷里嚎啕不止，只感到一陣又一陣虛幻，仿佛這不是真的，就好像繆爾賽思在過去做的噩夢那樣虛幻。

　　但是如今這些回憶卻反而顯得很真實，真實到繆爾賽思一伸手還能感受到回憶里座椅那冰涼的觸感，感受到伊芙利特滾燙的淚水。

　　繆爾賽思拼命地?fù)u搖頭，打斷了這種由自己的大腦下意識地散發(fā)的信息傳遞。雖然也沒有人會感受到。除了博士，沒有人讀到過繆爾賽思所傳遞的這種信息。這也是為什么她眼中的自己始終和別人有著一種種族間的隔閡。她無法讓別人理解自己眼中所看到的一切，所以萊茵生命的其他人會覺得她特立獨行，會覺得她天真，這也是繆爾賽思孤獨的根源。

　　想象一下吧，你看到了你的同袍們，你興奮地奔向他們，想要開口，卻發(fā)現(xiàn)有一面玻璃墻擋在你們中間。你只是能被看到，你的聲音卻穿不過去，于是你的所作所為很大程度上都是他們猜測的，而不是你真的意圖。

　　博士打破了這面玻璃墻，他伸出手，毫不猶豫，他就仿佛在對著你說：“來吧，我聽到了你的內(nèi)心，我理解了你眼中所見到的世界，我接受了你想要同我一起分享大地的請求，我接受了你的這個愿望?！?/p>

　　你自己都覺得自己沒救的時候，突然有個人像是一劑良藥那樣治愈了你，你說你會不會愛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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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繆爾賽思蜷縮著坐在她的水池邊，她抱著膝蓋，腦海中現(xiàn)在才開始允許孤獨們出來散步。那些孤獨和喪失所愛的痛心一起在繆爾賽思的身邊環(huán)繞，比之前的那些日子更難受，更難熬。

　　博士，博士...繆爾賽思的淚水現(xiàn)在涌出，讓繆爾賽思感到那樣孤獨無助，那樣窒息。博士死了，去體驗?zāi)菆霾恍训拈L眠了，卻反而留下繆爾賽思一個人在這里。她回眸，發(fā)現(xiàn)過去已經(jīng)藏匿，只是留下那些美好的回憶。她和博士在特里蒙買的每一件衣服，看的每一場電影，吃的每一頓飯，體驗的每一次約會。以及，那一個吻?，F(xiàn)在都已經(jīng)藏匿，都已經(jīng)變成繆爾賽思過去的一部分。

　　繆爾賽思起身，她想出去放松一下，特里蒙這些天的陰雨可以讓她的孤獨稍稍緩解一下。曾幾何時她何嘗不是想要變成這雨滴，這露水，隨著幾束陽光的照耀去往那湛藍天空中的云層之中，到那個與世無爭的地方去。但是當(dāng)初她和博士說了這個想法的那一刻，她看到了博士臉上不舍和悲傷的表情，急忙改口。但是那一刻內(nèi)心不知道為什么竟然那樣幸福。前所未有的那種幸福。

　　塞雷婭來過，她的安慰繆爾賽思收下了。赫默來過，她的同情繆爾賽思收下了。伊芙利特，喬伊絲也來過，多蘿西，甚至是斐爾迪南乃至其他主任。她們都給了繆爾賽思關(guān)心，繆爾賽思都收下了?？伤齻兌紱]有真正意識到繆爾賽思的悲傷來源于什么，正如同她們不知道繆爾賽思的孤獨來源于什么。

　　“啪?！笨姞栙愃紡倪@些胡思亂想里回過神來，她回頭，那個由水凝聚的小人正奮力地拖著繆爾賽思的傘，一步一步。

　　繆爾賽思蹲下，她伸出手將這個小人捧起，不知為什么開口：“謝謝你。”

　　小人呆呆地看著她，伸出兩只小小的手，輕輕揮了揮：“不客氣，繆爾賽思。”

　　繆爾賽思那一刻愣住了。她的雙眼盯著小人的雙眼，這個小人明明是繆爾賽思按照自己的樣子捏出來的，但在此刻的繆爾賽思眼中，它卻是另一個樣子。

　　一種奇異的感應(yīng)在繆爾賽思的腦海中產(chǎn)生，這種感覺很模糊，仿佛這個小人的這句話其實包含著很多意思，而繆爾賽思只聽到了表面的那一層，那些包含更多的信息卻隨著這腦海中的模糊信息而被忽視。

　　繆爾賽思熟悉這種信息傳遞的方式，這是屬于她的，向別人傳達信息的獨有的方式，卻也是別人讀不到的，理解不了的信息。

　　只有一個人讀到過，并且理解了這種信息。

　　現(xiàn)在他反過來，主動以這種方式向繆爾賽思傳達著什么。

　　那個斷了很久的感應(yīng)現(xiàn)在重新和繆爾賽思連接上了，雖然很虛弱，像一條細(xì)細(xì)的，將要斷掉的絲線，但是它就是存在，不由得讓人安心的存在著。

　　“博...博士...”繆爾賽思帶著那種奇特的心境開口詢問：“你是...博士嗎？”她不由得小心翼翼地合攏著手指，生怕這個小人如同曾經(jīng)她送出去的那個一瞬間碎裂，化為水流散去。

　　“是我，繆爾賽思，也不是我?！毙∪?..應(yīng)該說是“博士”扶著繆爾賽思的手指，臉上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反正不是以前那個我?！?/p>

　　“我很抱歉，繆爾賽思?！辈┦康皖^，他的聲音很輕很細(xì)，像是日薄西山的病人，若有若無的纖細(xì)呼吸?！拔覜]有辦法去實現(xiàn)曾經(jīng)和你的那些約定...我很抱歉，我不想做這樣不負(fù)責(zé)任的家伙，但是，事實就已經(jīng)是這樣了?！?/p>

　　繆爾賽思緩緩低頭，她不知何時淚流滿面，她把額頭抵在博士的額頭上，感受到水的那種冰涼的觸感，感受到博士伸出兩只手輕撫她的發(fā)絲，她不由得抽泣著詢問博士：“...疼嗎？”

　　“嗯，很疼。但是都已經(jīng)是過去了?！辈┦块_口，他把一只手放在胸口，嘆了一口氣：“但是，我知道你現(xiàn)在很疼，很難受?！笨姞栙愃急３种莻€姿勢，她不肯抬頭，像是對待圣物的信徒那樣一動不動地捧著那個小人，捧著她愛的那個人靈魂的一部分。

　　“博士...我想你，我真的...我真的很想你?！笨姞栙愃嫉椭^，聲音沙啞，是她全力去克制自己的哭聲，拼命地說出來的：“我真的好痛苦，為什么，為什么你會遭遇這種事情？！為什么我們非要生死相隔...我不甘心...”

　　“這就是現(xiàn)實，繆爾賽思?！辈┦颗呐乃念~頭，輕聲開口：“抬頭吧，讓我再看看你的臉?！?/p>

　　繆爾賽思抬起頭，她的眼眶通紅，面龐上是一道長長的淚痕。

　　博士擺了擺手，示意繆爾賽思把自己捧近一些。繆爾賽思照做，而后博士伸出手，撫摸著她的面龐，他想了想，還是沒忍住，貼到了繆爾賽思的嘴唇上，輕輕地吻了一下。這個吻很小，很輕，但是繆爾賽思確確實實地感受到了。

　　但這個吻事實上也很冷，比繆爾賽思在薩米吹過的寒風(fēng)還要冰冷。

　　“啊...怎么說呢，我這樣也算是沒有違背我的承諾，好好地回答你了，不是嗎?！辈┦繉擂蔚匦π?，然后盯著她的雙眼，繆爾賽思也勉強露出一個帶著淚水的笑容：“嗯...有好好地回答我呢，博士?！?/p>

　　“我說過我會伸出我的手，繆爾賽思。我從來都沒有忘記和你的任何一個誓言?！辈┦客肆藥撞?，退回到繆爾賽思的掌心。

　　博士的手臂化為水流，緩緩地潤濕著繆爾賽思的手心。

　　“博士...”繆爾賽思睜大雙眼，她的手開始顫抖，傳達給博士。

　　“嗯，看來是時間到了之類的?！辈┦酷屓坏亻_口，就那么在繆爾賽思的掌心坐下，他抬著頭，望著繆爾賽思：“不必再傷心啦，繆爾賽思，我本來就已經(jīng)死了，能再見到你就已經(jīng)是很幸福的事情了。我很高興，遇到你之后，我們的夢相互縈繞，我不再感到那么孤獨，我也相信你也是這樣。所以，即使是早已經(jīng)分別，我也會因為有你在而感到高興，感到幸福?！?/p>

　　“博士，等一下！我——”繆爾賽思急忙開口，想要說出些什么。

　　但是下一刻博士已經(jīng)消散，化為流水，在繆爾賽思的掌心中滲出，從她的指縫間離開。

　　然而博士卻留給她了一段信息，一段兩個人特有的，那種心靈感應(yīng)一樣的信息。

　　這段信息第一次那么清晰，卻也是最后一次的被繆爾賽思讀到。

　　“我會化作雨滴，會化作露珠，甚至我會化作淚水，借著你的每一次呼吸，守望你，親吻你?！?/p>

　　“即使你覺得別人不會理解你，不會靠近你，也不代表我會這樣?！?/p>

　　“不必因我的離去而傷悲，因為到頭來我們總要離開彼此，因為世間的輪回總要重蹈覆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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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個清爽的早晨，特里蒙剛從陰雨里走出，空氣濕潤，涼爽，新鮮的恰到好處。讓人不經(jīng)意覺得這樣的日子輕松而悠閑，當(dāng)然，前提是你沒有太多心事，沒有太多壓力。

　　繆爾賽思從水中走出，來到生態(tài)科的溫室中。陽光很好，溫室里很明亮?？姞栙愃颊藥字О姿N薇做成花束，想了想之后又插了一支粉薔薇。她把花束捧到面前，輕輕地嗅著花香，感受著那種氣息。

　　她知道了博士也在意著她。她很開心，這種開心卻又是建立在一種心痛上的。

　　繆爾賽思回頭，陽光正好。她想了想，把花束捧在懷里，嘆了口氣。

　　她決定回羅德島一趟，至少這束花她想要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