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想神分庭抗禮，只有一種辦法，即同神明一樣殘酷。

——《卡里古拉》

面向未來，鹿扇動起蝴蝶的翅膀

????“雷德，你會需要這把刀的?！辈〈采希苤Z夫攔住了他的朋友。

????“它怎么比得上你的命？”被稱作雷德的烏薩斯人，作勢要掙開對方的手，說，“把這把刀賣了換藥，應(yīng)該還能讓你再活一個月，運氣好的話……”

????“運氣沒有什么好不好?！苯苤Z夫的聲音輕柔得如同囈語，卻足以讓雷德把剩下的話吞咽下去。他的半張臉已經(jīng)被源石覆蓋，左眼也因此失去了視力，根據(jù)CT圖像顯示，那些結(jié)晶從大腦生長出來，復(fù)雜的術(shù)式日夜不停地在其中運轉(zhuǎn)，以一種難以理解的方式代替了部分大腦機能。他的神經(jīng)和血管也已經(jīng)不是常人象的樣子，黑色礦物構(gòu)成的根須狀網(wǎng)絡(luò)連接在脊柱的結(jié)晶上，結(jié)晶順著骨骼一路向上生長，在脖頸處卻又被血肉粗暴的中斷，像是兩種不兼容的接口。自從住進這間病房，杰諾夫便再也沒感受到過四肢，一陣陣幻痛長久地折磨著他，讓他連短暫入睡都需要注射強效鎮(zhèn)痛劑。

????唯有源石技藝，將鹿的靈敏與預(yù)感強化到了可以做出預(yù)言的地步。這是何等殘酷的饋贈，自己的命運，摯友的結(jié)局，敵人的終末全部展現(xiàn)在眼前。

????其中雷德終末讓他格外難以忍受——利刃被遺忘在刀鞘之中，青年被歲月磨平棱角，一點點獻出骨與血，成為這座冒著濃煙與蒸汽的城市前進所需的燃料。當(dāng)然，他也遇見了雷德的反抗，可失去了武器的戰(zhàn)士與拔掉利齒的猛獸無異。如同沖向風(fēng)車的唐吉可德，雷德一次次地撞在名為城市的龐然大物上，頭破血流，直至再無聲響。只留下一個沉淪在劣質(zhì)燒酒中的頹廢男人，在冬季的夜里凍死在大街上。

????“聽我說，雷德……”

????杰諾夫努力地昂起頭，試圖從病床之上坐起來，用僅剩的一只眼睛打量著雷德，如同在戰(zhàn)場上初遇時那樣，如同今后再也不會相見那樣。

????他和他曾因國籍不同在針葉林中廝殺，曾為了相同的旗幟在冰原上并肩作戰(zhàn)，在戰(zhàn)斗與合作的理由都失去之后，狙擊手與戰(zhàn)士依舊走到了如今這個地步，戰(zhàn)士竟為了弩手愿意典當(dāng)自己的長刀。他們既是死敵亦非死敵，既是摯友亦非摯友，事到如今，已經(jīng)分不清楚。

????于是，軀體和靈魂重歸大地之前，為了回應(yīng)這一段孽緣，杰諾夫?qū)椎芦I上了宛若詛咒般沉重的祝福。

????“你會登上由無數(shù)人命運交織的舞臺，到那時候你會需要這把刀的，當(dāng)你再一次拔出這把刀的時候，……”

????杰諾夫失去視力的左眼框中，匯聚著奪人心魄的詭異魅力，透過言語，他努力讓未來向著自己所期望的那樣偏轉(zhuǎn)。雷德站在病床前，他被杰諾夫篤信的語氣和偏執(zhí)的眼神所震撼，背挺得筆直。他的身旁豎著一根和他人差不多高的長條物體，那是他的刀，被劍鞘和布袋包裹著，鋒芒內(nèi)斂。杰諾夫則看著雷德的神態(tài)大笑起來，伴隨著劇烈的咳嗽，他的視野逐漸發(fā)黑，笑著暈倒在了床上。

????“沒錯，就是這個！他們想看到的就是這個！”

????兩周后，感染者社區(qū)為杰諾夫舉辦了簡單的葬禮。葬禮上，雷德穿上了壓在箱底的整合運動制服，簡單地扯去袖標，這是他唯一一件比較體面的衣服。他握著長柄雨傘，走在隊伍的最前方，如同握著刀。

殺死一只折耳貓

????杰諾夫死去已快一年，他的死似乎沒有對城市帶來任何影響。因為這片大地既不公平，也不溫柔，此世之不幸，他已經(jīng)見過太多。

????比如，生活在這座社區(qū)人身上生長的黑色結(jié)晶；又比如，伴隨著結(jié)晶，便再也揮之不去的感染者標簽；再比如——今夜。

????今夜，沒有什么值得慶祝的節(jié)日，生活在里的居民還沒有富裕到可以將儲備過冬的柴火放肆燒掉。所以這片足以照亮整條街道的亮光，毫無疑問是火災(zāi)，從空氣中隱約能聞到的汽油味來看，大概是惡意縱火。

????耳邊還能聽到木頭噼里啪啦的響聲，詛咒弱小的聲音，祈禱救贖的聲音，環(huán)境音和人聲混雜在一起，組成了一首扭曲恐怖的曲子。在廢墟中，有一個少年靠著墻坐著，像是剛從火場上下來，身邊的救火防護用品上有明顯的燒灼痕跡。

????“你加入了消防隊？”

????少年看見雷德，向他揮了揮手：“老大，這已經(jīng)是幾個月前的事情了?！?/p>

????“是嗎？最近廠里比較忙……”

????雷德和少年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聊著最近的新發(fā)生的事情。對于感染者的新法案，整合運動殘黨活動的消息，以及剛剛被燒毀的“綠意火花”。

????“可惜了，我記得那個女孩子攢了很久的錢才把店面盤下來的”雷德望著廢墟，怔怔地出神。

????那個女孩子叫什么來著？面對衰退的記憶，雷德發(fā)出一聲嘆息。

????“是啊，小蘇茜應(yīng)該在哪里哭吧，周圍沒有看到她的身影?！?/p>

????無辜的少女因為不幸而哭泣嗎？

????沒有回應(yīng)少年的話，雷德只是繼續(xù)望著那片空無一物的廢墟，耳邊傳來抽鼻子的聲音，大概是誰落淚了吧？說起來，自己也記不起這位少年的名字，記憶力的衰退，讓雷德感到煩躁。

????“對了，老大，九需要一批設(shè)備，他們已經(jīng)把東西買了下來，放在城郊的舊工廠倉庫里，現(xiàn)在他們需要信得過的人來幫忙看守這些設(shè)備?！彼坪跏桥吕椎戮芙^，少年慌忙補充說，“當(dāng)然，不是無償?shù)?，至于錢的來源……”

????“沒關(guān)系?！崩椎麓驍嗔松倌甑脑挘皼]有錢也沒有關(guān)系，他們應(yīng)該比我們更需要錢，就當(dāng)是……做個了結(jié)?！?/p>

????少年似乎是沒想到雷德會答應(yīng)得如此干脆，他托著下巴思考了片刻，重重地點了點頭。只是做一個了結(jié)，雷德用著這樣的理由說服自己。

????可為什么，會在這種地方再一次見到那只不幸的折耳貓呢？

????她的不幸不應(yīng)該隨著“綠意火花”的毀滅而結(jié)束了嗎？

????為什么，還要讓自己聽到無辜者的悲鳴呢？

????難道說她不是和知更鳥一般的無辜者嗎？

????為什么，又是蘇茜呢？

????“因為這是命運，命運的舞臺！”

????“命運？”

????“沒錯，命運！躲不掉的命運?！?/p>

????塔露拉，或者說科西切的身影猛然出現(xiàn)在雷德的眼前，她用雷德從未見過的高昂語調(diào)吶喊著，表演著。她站在篝火搖曳的雪地里，如同站在富麗堂皇的國家劇院，無數(shù)聚光燈匯聚在她身上。遠超現(xiàn)實的，瘋狂的劇目，由身穿華麗長裙的不死黑蛇奉上。

????“烏薩斯一定會迎來新的時代，那么感染者呢？我們呢？”她眾人間來回踱步，向坐在觀眾席上的所有人提問。所有人都沉默著，靜候著答案。

????然后這位比北地的歷史更加年邁，見證過駿鷹王朝崛起與衰亡，并在烏薩斯重生的大公這樣回答到：“我，我們都已經(jīng)在舞臺之上了?！?/p>

????她舉起素白的手，對圍坐在火堆邊上的人挨個點名，以此劃分我們。

????“你，碎骨！將作為整合運動最先死去的干部，開啟切爾諾伯格和龍門的戰(zhàn)爭。”

????碎骨坐在原地，像是在思考什么，一言不發(fā)。

????“那之后，羅德島里那些巴別塔的亡靈們，將沖向我們。而雪怪們也將進入龍門，這其中，你，霜星！我親愛的潘多拉！你將在圣誕夜死去，斷絕整合運動和羅德島最后一絲和解的可能！”

????霜星攔下了身后的雪怪們，對他們搖頭。

????“至此，愛國者將對我舉起反旗，而他的反叛將終結(jié)于年幼的魔王之手！”

????愛國者站在那里像是一座山，他沒有動，他身后的盾衛(wèi)也便沒有動。一個個整合運動的干部被她點名，終于她的指尖對向了雷德。

????“至于你……你是誰？”科西切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你怎么會在這里？”

????“誒？”

????科西切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他向雷德發(fā)問：“是誰讓你上來的？這是只屬于死者的后日談，我的劇本里也沒有你的位置?！?/p>

????雷德瞪大了雙眼，不敢相信這一切，他不是沒聽過不死公爵的傳說，可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實在是超出他的預(yù)期。

????“罷了，既然來了，告訴你也無妨?！笨莆髑袊@了口氣，臉上露出殘忍的笑意，說：“你將死得毫無價值，就像是一?；覊m跌落進泥土里，成為這個時代的蒼白腳注?！?/p>

????開什么玩笑？自顧自地將他扯到幻境之中，自顧自地說自己的劇本中沒有他的位置，最后又自顧自地宣告他的結(jié)局，那個不死的黑蛇是把自己擺在了神明的位置上嗎??？

????雷德握緊拳頭，向前走去，大吼道：“閉嘴！”

????“你將在切爾諾伯格的戰(zhàn)場中，靠偽裝成尸體茍活下來！”

????“閉嘴！”

????雷德大吼著向幻想揮拳。

????“你將典當(dāng)長刀，只為了多買幾杯劣酒，最后因為喝醉凍死在街頭！”

????“我讓你閉嘴??！”

????拳頭落在了空處，回過神來，幻象已經(jīng)消失不見。雷德注視著空無一物的雙手，思索了片刻，向著悲鳴傳來的方向悄聲走去。

棕熊拔出長刀

????路上，科西切拋出的問題一直縈繞在雷德耳邊。

????“移動城市一定會迎來新的時代，那么感染者呢？我們呢？”

????自己曾數(shù)次追隨別人許給他的愿景，烏薩斯的榮耀，感染者的復(fù)仇?？墒碌饺缃瘢@些東西已經(jīng)無所謂了，一路走來，自己的身后無數(shù)的尸體正于荒野中腐爛，敵人的，同伴的，自己的身前飄揚的旗幟已經(jīng)折斷，沒有奇跡，沒有希望，理想的火焰消失于黑夜之中。

????“我可以你安排一個配角?！?/p>

????令人厭惡的聲音再一度響起。

????“為什么？”

????“因為我想起來了，你曾經(jīng)登上過我的舞臺。”科西切的聲音帶著一種誘惑，她滿是自豪地說，“59號廢墟，那是我的杰作?！?/p>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聚光燈打在雷德身上，汗水不斷從他額頭上滲出。片刻后，雷德向?qū)Ψ缴斐隽耸帧?/p>

????“把我的刀還給我。”

????“它一直在你身上?！笨莆髑兄噶酥咐椎碌淖蠹绨?，那里背著一個和人差不多高的長條布包，“你要登上舞臺嗎？”

????“不?！?/p>

????“嗯？”

????“塔露拉，或許應(yīng)該叫你科西切？你當(dāng)真以為自己是神明了？哪怕你是神明也好……”雷德將刀從鞘中抽出，“別！TMD！來管老子！”

????刀鋒穿過陰影，本以為會生疏的技巧在握住刀柄的那一刻從脊髓深處涌出，充盈全身。沒有花哨的軌跡，沒有刁鉆的角度，一具尸體伴隨著斬擊在面前倒下。

????倒下的是幫派的打手，不是科西切。

????來不及尋找科西切的所在，在雷德沒有反應(yīng)過來之前，有人從背后推了他一把，說：“走吧，你已經(jīng)在舞臺之上了”

????雷德回頭望去，只見一個背影，穿著整合運動的制服，演出用的長裙和假發(fā)散落在一旁的地上，他像雷德?lián)]手示意他不必追。

????“雷……雷德先生？你怎么……”

????少女驚訝的聲音將雷德從幻覺中拉了回來。

????“嘖”他皺了皺眉，“先別管了，快跑?！?/p>

????“好……好的?！?/p>

????他帶著少女穿行于小巷，在鋼架和瓦礫之間穿梭菲林少女似乎恢復(fù)了往日的活力，在逃命的路上不停地問東問西，問他為什么會在這里，為什么會帶著長刀。聽著身后的追兵卻越來越近的聲音，雷德沒有回答蘇茜，他在一處斷掉的平臺前停下，向?qū)Ψ降懒寺暻浮?/p>

????在蘇茜疑惑不解的神情中，雷德將她扛起，將她扔向?qū)γ?。少女的身軀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然后穩(wěn)穩(wěn)地落在對面。

????安全褲是個壞發(fā)明，望著少女的身姿，雷德的腦中閃過一個破壞氣氛的念頭。

????“繼續(xù)向上跑！”他向著她大喊，

????“雷德先生！你怎么辦？”

????她的身后，倒塌的鋼架徹底堵住了隧道的入口。

????少女竟然擔(dān)心起他的安危來，這讓雷德感到好笑，卻又有些寬慰，他只能再一次大喊：“快走！”

????雷德轉(zhuǎn)過身，倒塌的鋼架正是他的手筆，他不急不緩地順著來時的路徑走著。從頭到尾，他就沒有害怕過身后這些雜碎，跑那么久不過是為了讓天真的小蘇茜不要看到一些不該看的東西，也是為了讓這些人進入到一個合適的，沒有攝像頭，進出困難的空間而已。

????片刻后，昏暗的廢墟中平添了幾句尸體。在雷德的面前，一伙傭兵和打手組成的隊伍，正一點點往后退去。

????“你！你是什么人！”打手問了一個電影反派龍?zhí)椎臉藴蕟栴}。

????雷德很耐心地解答了他的問題，臉上甚至帶著笑，說：“我的名字叫雷德，好好記住。”

????傭兵暴躁地打斷了同伴的發(fā)言，大吼到：“誰TM在乎你叫什么。給我滾開，不然我不客氣了！”

????“你知道嗎？以前在烏薩斯的時候，他們都叫我‘紅刀’?！毕袷菦]聽到傭兵說了什么，雷德的自我介紹還在繼續(xù)，“你不如猜猜看為什么?！?/p>

????雷德的手握住了刀柄，綿長的呼吸積蓄著驚人的氣勢，和東國的浪人不同，傳承自烏薩斯的刀法更講究正面作戰(zhàn)，伏特加的熱烈養(yǎng)育了他和其他和他類似的刀客。他再一次變回了自己，那個自幼開始就期待著成為勇者的少年。

????“別怕！兄弟們！咱們也不是好對付的！”

????對面的人群叫囂的話語，他已經(jīng)聽不見。

????“就是，他只有一個人！不就是源石技藝嗎？”

????無論多少人，他和他的刀已經(jīng)足以，更何況……

????“他可不是一個人?！?/p>

????伴隨著這句話，一群頭戴白面具的感染者一個接一個從他背后走出，他們手持匕首，短刀或者別的什么，武器算不上精良，卻有一種仿佛從地獄中爬出來的氣質(zhì)。

????“這？？？你們都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打手和傭兵開始后悔，他們的瞳孔開始收縮，額頭冒汗，心臟跳動的聲音在腦海中愈發(fā)強烈?？粗麄兊淖藨B(tài)，雷德不禁有一些掃興，他向前邁出步子，并不快，邊走邊說：“來吧，讓我看看你們是不是真的那么厲害。”

????他是何人？

????一介感染者。

????拔刀為何?

????一介感染者。

????只屬于退場者的幕后，死去之人正放聲高呼，他頭生鹿角，他左眼目盲，聲音沙啞得如同嘶吼。

????“當(dāng)你再一次拔出這把刀的時候……”

????火焰纏繞在刀鋒之上，竟成了照亮黑暗的唯一的光——炙熱，明亮到了刺眼的地步。

????“榮光將歸于刀鋒之上！”

????雇傭兵的視野越來越高，倒映進視網(wǎng)膜的刀芒，耀眼到無法直視，隨著納刀入鞘的清脆聲音從身后傳來，他停止了思考，舞臺的幕布就此落下。

????“恭喜你，雷德。”

????“謝謝你，杰諾夫?！?/p>

????若想神分庭抗禮，只有一種辦法，即同神明一樣殘酷；若想改變這個世界，除將不可能化作可能以外，亦無它法。

????所幸，還為時未晚。

????杰諾夫望了一眼留在生者舞臺上的雷德，向著屬于死者的幕后走去，他的摯友與仇敵已經(jīng)重新拿起了那柄刀。

一年前的舊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