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小說】冷肝

“老三啊,興順啤酒屋要拆啦!”
蘇敬鋼聽見老王道士這一聲吼時,正在摸黑過馬路,跟他一起奔過馬路的還有幾對攜手從“北市舞廳”里竄出來的男女,凍得擁成了哆嗦的幾團。人字路口的路燈壞掉已有一個月,也未見人來維修。北市場像是一個被世人遺忘在黑暗角落里的棄嬰,甚至連對命運哼唧兩聲的最后抗爭都懶得做,靜待歲月的同情心。
“王大爺,不進來一起喝兩口?”蘇敬鋼順嘴搭了一句,“我請!”
“你傻啦老三?我都戒酒多少年啦!”老王道士裹緊一身道袍,“再坐幾分鐘就該收攤回家了,你倒是該好好喝一頓,過兩天就喝不著了,咱這北市場快被拆得差不多咯!”老王道士是北市場雷打不動的活坐標,幾十年來坐在人字路口為形形色色的人算過命,就連蘇敬鋼的名字都是父親老蘇請他幫忙給起的。
“拆、拆、拆,上面嚷了有三五年了,也不知道哪次是真的。”蘇敬鋼囈語般的嘀咕著,心里卻在納悶兒怎么連老王道士不喝酒的事都記不得了,只能歸咎于自己得的怪病。自從蘇敬鋼得上這種病,他開始看任何東西都模糊不清,甚至乎記不住老鄰居的名字和習性,起初以為是眼睛和腦子出了問題。可等到去醫(yī)院診斷,大夫卻說毛病在肝臟,癥狀與普通嗜酒人士?;嫉母尾∏∏∠喾?,是一種肝功能莫名增強的病,肝臟的解酒能力近乎無敵?!皬慕裢竽憔褪乔П蛔砹??!贝蠓蛟诟K敬鋼解釋診斷結(jié)果時歡喜得像在恭喜金榜題名的狀元。
蘇敬鋼開始變得認不清人,記不住事,全是在他喪失了醉酒的能力之后??蛇@怪病,居然連個名字也沒有。蘇敬鋼本是個名副其實的酒鬼,喝酒一向只圖醉,冬天更要多喝,暖身防寒。這座城的冬天漫長得令人難以想象。至于春天,對這座東北重鎮(zhèn)而言有如舞臺上的三流戲子,宿命不過是為了在寒冬暫歇時串個過場。即便立春已有半月,任意兩個中氣十足的男人在室外隨口打聲招呼,仍能輕易為對方臉上蒙一層霜,睫毛尖上凝結(jié)的閃亮的冰珠兒讓他們看上去好似兩個彼此哭訴的中年婦女。每逢十二月,天一轉(zhuǎn)涼,蘇敬鋼就會貓進屋子足不出戶,冬眠意識比地下的蛇鼠蟲蟻還敏銳。至于貓進哪間屋子并不重要,只要是有暖氣的密閉空間就好,可更重要的還是人氣。廠子車間沒有暖氣,家里小屋只有自己。論取暖,哪里也比不過人氣興旺的興順啤酒屋,一棟矗立在北市場正中央的獨樓,突兀且固執(zhí)地在人字路口堅守了整二十年。鄧麗君的歌聲也在啤酒屋的大堂里回蕩了二十年,因為老板娘周曉燕是個執(zhí)拗的鄧麗君迷。當年二十歲的她,以鄧麗君的一首《我只在乎你》唱成了市歌舞團的臺柱子。兩年后趕上改革開放,歌舞團解體,改為私營,周曉燕下崗,正趕上親大哥去世,留下這間啤酒屋,周曉燕只好硬著頭皮接手,一晃就是二十年。
興順啤酒屋的??蛡儌€個曉得,周曉燕跟蘇敬鋼是一對情人。
“喲!三哥來啦?”幾個歲數(shù)小過自己的熟面孔熱情地沖蘇敬鋼打招呼,正圍坐著滿桌的哈爾濱紅腸和搓碎的花生米皮,醉成了幾灘爛泥。蘇敬鋼回敬著點了點頭,窗邊的一個老酒鬼自覺起身,讓位給蘇敬鋼坐,自己則拎著半扎啤酒縮進了角落。窗邊是蘇敬鋼喝酒的專座,也是興順啤酒屋里視野第一的位子,可以將人字路口三個方向來往的行人車輛盡收眼底。
“燕子,咱這地方真要拆了?”蘇敬鋼悄悄拉過周曉燕的胳膊,“菜還是老三樣,酒今天多加半斤白的。”
“‘咱’這地方?!”周曉燕瞪圓了眼睛看蘇敬鋼,不屑地說,“誰跟你是‘咱’?這地方跟你有半毛錢關(guān)系嘛?”蘇敬鋼被當頭一棒砸得不知所措,來不及追問就被周曉燕甩開手呵斥道:“這不是‘咱’的店嘛?要吃啥自己去拿,又不是沒長手,我這忙著呢!”
“鬧不懂又是唱哪一出?!碧K敬鋼訕笑著為自己圓場,起身去倒了一杯散白酒,端了一盤花生米和皮蛋,坐下喝起悶酒。角落里的老酒鬼舉杯敬了蘇敬鋼一杯,蘇敬鋼只用杯子底敲了敲桌面,算是回了禮數(shù)。老酒鬼偏又搭話說:“老三啊,這兩天你沒過來不知道,真要拆了?!崩暇乒砻蛄艘豢诰疲^足了說書人的癮,才又說,“這回是二鐵帶的拆遷隊,昨天剛來下過最后通牒,讓半個月內(nèi)必須搬走,吵起來了,還把你家燕子給打了?!?/div>
蘇敬鋼走去柜臺前,小心翼翼地敲著玻璃櫥窗:“菜也懶得給我炒???”
“廚子回家了,就剩這一盤炒肝了,吃不吃?”周曉燕沒好氣地把盤子往柜面上一墩。蘇敬鋼尷尬地撇撇嘴,說:“吃!你不是常說吃啥補啥嘛,喝酒的人就該多吃肝,我聽你的?!碧K敬鋼托過盤子,手心冰涼,哀求說,“這肝都冷了,你再幫我熱一熱唄?!?/div>
“這時候知道聽我的啦?裝什么裝!三年前我就讓你跟我結(jié)婚,你怎么沒聽我的???”周曉燕音調(diào)急轉(zhuǎn)直上,“你就是個涼了心肝的人,吃這冷肝正合適!愛吃不吃!”
“你小點聲嘛!”蘇敬鋼瞟了一眼滿屋子的老少酒鬼,為難地說,“能不能別在這說咱倆的事?”
“咱倆有啥事啊?咱倆沒事!”周曉燕決絕地撇開袖子,“你這輩子跟我說過的話都是在這間店里吧?出了這啤酒屋你還認識我是誰嘛?我賣我的酒,你愛來的時候就喝兩口,聽兩首小曲兒,跟我拉拉小手扯扯閑淡,不愛來的時候就跟對陌生人一樣,你當我這里是老北市的窯子?。课疫@里是啤酒屋!我勸你趁著還沒拆,趕緊使勁喝,喝死你最好!”周曉燕把敦實的老式錄音機往柜面上一摔,隨手擰大音量,鄧麗君的歌聲震耳欲聾,驚得滿屋子人酒醒了一半:
綠草青青 ?白霧茫茫 ?
有位佳人 ?在水一方
綠草萋萋 ?白霧迷離 ?
有位佳人 ?靠水而居
蘇敬鋼無趣地回到自己的寶座,隔著一排七零八落、醉歪歪的身軀,遠望著周曉燕:她身上還穿著自己兩年前送給她的大紅毛衣,只是那毛衣底下裹著的胸脯不及往日緊實了,雞心領(lǐng)外露出的長白的脖子平添出幾條深不見底的溝壑。以前整日高盤起的發(fā)髻如今更不見了,披散著垂下來,貌似還能多遮掩幾條眼角的魚尾紋。蘇敬鋼確實看到了周曉燕眼角的淤青跟嘴角的紅腫,可他仍在琢磨的是:為什么今天的周曉燕在自己眼中一瞬間不如當年好看了,僅僅是一瞬間。蘇敬鋼暗想,恐怕因為這是第一次清醒地端詳這個女人,再無法如癡如醉。
“三哥,你最有文化了,幫兄弟給評個理!”隔壁桌的一群年輕人推搡著小劉上前,小劉毫不客氣地一把摟過蘇敬鋼的脖子,噴著滿嘴的酒氣說,“三哥,你幫我教教這幾個文盲,‘卯金刀’是啥!”
“什么‘卯金刀’?”蘇敬鋼心里正煩,乜起眼睛看小劉。
“‘卯金刀’就是‘劉’啊!繁體!”小劉拍著胸脯得意地說,“我跟他們講我爺爺當年就是在北市場刻碑文的石匠,打小就教我認繁體字,就沒有哪個繁體字是我不認識的!這幫孫子不信,非問我自己的姓繁體怎么寫,我告訴他們是‘卯金刀’,孫子們非說我瞎編騙他們的!這里也就數(shù)三哥你有本事給我評理了,你告訴他們,‘劉’字的繁體是不是‘卯金刀’!”小劉噴得吐沫四濺,順手拈起一塊盤中的肝吃了,皺著眉說,“這肝都冷了,熱熱再吃?。 ?/div>
“三哥,你實話實說,他要是錯了,答應(yīng)跟你姓!叫你一聲爹!”整桌人在小劉身后起著哄,小劉擺擺手罵道:“滾蛋!人家三哥是誰?想當年那是咱北市場的這個!”小劉豎起一根大拇指說,“響當當?shù)纳鐣蟾纾【退阄铱险J爹,人家還不稀罕認我這個兒呢!”
“是‘卯金刀’,你沒說錯?!碧K敬鋼順勢將小劉輕推回一桌人中間,小劉近乎癲狂地嚷起來:“怎么著孫子們?狗眼看人低吧!都把杯中酒干了,跟爺爺我認個錯!”
“三哥,你的姓,繁體怎么寫啊?”桌上響起某個質(zhì)疑聲,不疼不癢地搔著蘇敬鋼的權(quán)威。
“哪個王八蛋說的?!信不過三哥是不是?”小劉再次義憤填膺地晃起身,猛一拍桌子,“懂不懂規(guī)矩?沒大沒?。 ?/div>
“我姓‘蘇’,‘草魚禾’。”蘇敬鋼灌了一大口酒,低聲說,“魚在禾田中游。”
“都聽見了吧?這叫‘如魚得水’!”小劉像是自己連同著獲勝般為蘇敬鋼搖旗吶喊,“三哥可是文武雙全!不光肚子里墨水多得夠淹死你們,拳頭硬得也能打得你們滿地找牙!”整桌人在小劉的號召下一齊為蘇敬鋼叫好,小劉越說越來勁,一雙筷子敲擊著杯沿兒,掐著腰振臂高呼:“話說十五年前,北市場豪杰蘇蘇敬鋼大戰(zhàn)土流氓鐵德武,就在這興順啤酒屋前,三哥以一敵十,一刀扎穿二鐵大腿,只見血如泉涌,怎一個‘猛’字了得??!”蘇敬鋼確信無疑,周曉燕此刻正隔著人群狠狠地挖了自己一眼。“坐下吧,喝成啥奶奶樣子了!”蘇敬鋼大手一伸將小劉摁死在凳子上,又有年輕人冒出來接話茬兒:“原來二鐵的跛腳不是天生??!”“當然啦!二鐵如今有錢了才敢臭牛X,當年還不是咱三哥的手下敗將!”小劉過足了稱兄道弟的癮,忘情舉杯,“兄弟們一起敬三哥一杯!”
蘇敬鋼第一次喝酒,是在十三歲的冬天。寒冬臘月的某個大清早,酒廠送酒的三輪車在人字路口的冰面上翻了車,兩大塑料桶的原漿白酒咕咚咕咚地往外淌。鄰居家的男人們端著家里的洗臉盆,刷牙缸子,甚至還有人端著剛剛倒干凈的尿壺跑過來搶酒。蘇敬鋼當時正在那塊大冰面上滑冰車,忽見一幫大人瘋搶這兩只桶里的東西,料定是寶貝,也湊上前搶,怎奈手中無器皿,他靈機一動,摘了棉帽子去接。棉帽子的里面縫著一層革布,原是為了保暖,此刻竟滴水不漏。蘇敬鋼見大人們個個接了便喝,他也跟著喝,把臉扣進帽子里,學小貓小狗舔水那么喝——辣!十三歲的蘇敬鋼感覺自己的心、肝、胃全著了火,喉嚨被燒得直冒煙。等這股子煙散去后,蘇敬鋼嘴里竟有股子甜味兒,是剛蒸熟的熱騰騰的大米飯在嘴里嚼開的甜味兒。這股子甜味兒,從嘴巴里噴出來,又從鼻孔里鉆進去,最后竄到腦漿子里打過一個轉(zhuǎn),蘇敬鋼就暈了。暈了以后,蘇敬鋼突然覺得周身暖和,熱得恨不得脫了大棉襖去,又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旋轉(zhuǎn),打著圈地轉(zhuǎn),像是幼時扒在凹凸鏡上看西洋片,滿眼熱鬧非凡。等蘇敬鋼晃悠著回到家,剛一踏進屋,就被老蘇揪過來摁在火炕上,扒了褲子打?!八麐尩牟唤o老子剩一口!”老蘇打了幾百巴掌,終于打累了,撿起地上的棉帽子,貪婪地抽了兩鼻子酒氣,憤恨地出了門。蘇敬鋼從小挨揍是家常便飯,可今天偏覺得蹊蹺——屁股被打得跟兩塊紅烙鐵似的,居然一點不疼!蘇敬鋼狠下心又照著自己屁股戳了兩下,確認真的一點不疼,咧嘴笑了。十三歲的蘇敬鋼心想,酒可真是好東西?。〔粌H喝著香,喝完了還耐打!后來蘇敬鋼長到十五六歲,開始在外跟大孩子們打架,開戰(zhàn)前總要喝上兩口酒。喝過酒的蘇敬鋼,既能打,又耐打,他打別人一下,別人疼他不疼;別人打他一下,他不疼別人疼。這仗一打成持久戰(zhàn),誰都怕了他。喝過酒的蘇敬鋼,儼然就是少年武松,老虎都不怕,難道還會怕幾個欺軟怕硬的毛孩子?蘇敬鋼第一次把對方打至頭破血流是在十八歲那年,為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八年后,這個女孩嫁給了蘇敬鋼做妻子。又過了十五年,這個女人成了蘇敬鋼的前妻,帶著兒子遠走他鄉(xiāng),只為逃離蘇敬鋼醉酒后的鐵掌鋼拳,從此杳無音信。
“燕子啊,我又來啦!”
冷風長驅(qū)直入,一隊人馬浩浩蕩蕩擠進啤酒屋的大門,走在最前面的是鐵德武。蘇敬鋼不用抬眼看就知是二鐵,那拖在地上一高一低的腳步聲他再熟悉不過??伤€是忍不住抬眼看了,正與二鐵的目光撞個正著。此刻,周曉燕也在望著蘇敬鋼,蘇敬鋼卻不敢對視。隔壁桌的小劉站起身來,滿臉堆笑地招呼著:“鐵哥也來啦!我們正說到你呢!”“說我啥???”二鐵揮揮手,小劉自覺讓出了座位,說:“說鐵哥你當年有多威風呢!”“俗氣不?叫鐵總!”“懂了,鐵總!”“靠一邊待著去!我跟我兄弟喝兩杯,來吧老三!”
蘇敬鋼微微翹起手中酒杯,面無表情。
“老三啊,”二鐵笑出“撲哧”一聲,“這年頭誰還喝散白酒啊?來,把我那瓶酒拿來!”站在二鐵身后的一位小弟遞上一瓶滾圓粗壯的洋酒。“咱哥倆喝這個!”
蘇敬鋼徹底迷茫了,他想不通自己心中為何燃不起一絲怒火,反而波瀾不驚。是因為千杯不醉了嗎?他目光飄渺地盯著對面的二鐵,突然覺得興許這個男人可算是自己大半輩子里最熟悉的人,甚至是最親近的人。二鐵身上那股子多年來毫未退卻的血腥氣竟如此讓自己懷戀,他的一舉一動,尤其是走路一瘸一拐的身影,幾乎銘刻著蘇敬鋼青春中所謂輕狂不羈的所有印記。
“二鐵啊,”蘇敬鋼把這個昵稱喊得意猶未盡,“我現(xiàn)在喝不醉了。”
“不給我面子?”二鐵咂巴著兩片唇,“也就是你還敢叫我二鐵吧?!?/div>
“那我是該叫你鐵哥還是鐵總?”蘇敬鋼攥緊洋酒的瓶子,使出吃奶的勁來擰,瓶蓋子卻紋絲不動?!拔襾?!”二鐵接過酒,輕巧地彈開一個鋼絲鎖,蓋子“砰”地一聲開了?!昂镁频瞄_鎖,不能使蠻力。”
蘇敬鋼自覺干了杯中殘余的散白酒。“酒量不減當年?。 倍F給蘇敬鋼滿上了洋酒,只給自己倒了半杯?!澳氵@啥意思?”蘇敬鋼并未真的嗔怒?!袄先?,你欠我的?!倍F拍了拍自己的右腿,“這些年陰天下雨都疼?!薄拔腋闪?!”蘇敬鋼脖子一仰,杯底又空了?!案医邪??”二鐵戲謔地笑,“洋酒不是這個喝法的,喝急了死得快,得慢慢品?!?/div>
可是蘇敬鋼的心、肝、脾、胃明明就沒有絲毫感覺,如同灌了一肚子白開水,除了飽脹,還是一點滋味也沒有。蘇敬鋼終于確信,自己是真的病了,酒,也不再是酒了。
十三歲那年屁股開花的第二天,蘇敬鋼一直昏睡至晌午,學都沒去上。醒來后,蘇敬鋼頭痛欲絕,側(cè)著翻了個身,慘叫一聲,兩瓣兒屁股火辣辣地疼。他試著爬下炕,一站起身來更疼了,心想,敢情這酒勁只管一個晚上!酒勁一散,反而比平日更疼。蘇敬鋼暗暗盤算,必須再喝一些,于是拿上家里的鑿子和臉盆,重回人字路口,找到前日灑過酒的那塊冰面,鑿起冰塊子來。蘇敬鋼裝滿一盆“酒塊子”回到家,倒進壺里,放在爐子上燒,融了以后再倒進碗里,嘗了一口——真不錯!雖有股子土腥味,卻遠不及前日那么辣、那么燒心了。溫熱的酒滑進胃里,反更舒坦。蘇敬鋼將一整壺的溫酒灌進了肚,眨眼間又天旋地轉(zhuǎn)了。蘇敬鋼得意了,平趴在火炕上,任由晌午的太陽烤著自己的傷臀,滿足地睡去。
“如今喝酒真沒意思?!碧K敬鋼長嘆出一口酒氣,連聞到的人都會醉。
“是吧?”二鐵眼中有火光閃過,“我也覺著沒意思!”
“非拆不可?”
“非拆不可!”
二鐵小口品著洋酒,揚眉質(zhì)問:“老三啊,社會上的事你還管那么多干啥?老老實實混你的小日子,高高興興喝你的小酒,多好?!?/div>
“拆了就沒地方喝酒了?!?/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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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個地方啊,哪里不能喝酒呢?”二鐵突然回頭看著周曉燕,“燕子啊,你過來!”
周曉燕蹭到桌前,甩開頭發(fā)遮蓋住眼角淤青,冷冰冰地說:“到底想咋的?”
“昨天是鐵哥不對,多喝了點酒,不小心碰了你。但是,你也不該當著北市場這么多老老少少不給鐵哥面子,對吧?”二鐵將自己的半杯酒推到周曉燕面前,“這樣吧,你跟老三同敬我一杯,就當是原諒鐵哥失手了,好不好?”
蘇敬鋼舉起杯,被周曉燕一巴掌扇開他的手,杯子碎落一地,酒濺濕地面。周曉燕瞪著蘇敬鋼的眼神,像是在雪地里深埋了一冬的捕獸夾子。
“好吧,”二鐵不驚不慌,笑著說:“咱仨商量商量這事,不拆啤酒屋倒是有一個辦法,申請遺址保護。這北市場都是張作霖和小日本蓋的,隨便挑一棟建筑出來都能算抗戰(zhàn)遺址,啤酒屋這棟樓也不是沒有歷史,就看有沒有人給蓋這個章了。”二鐵緊攥過周曉燕的手,周曉燕死命掙脫不開?!霸趺磦€商量法?”蘇敬鋼問。“蘇敬鋼!”周曉燕眼淚奪眶而出,嘶吼著:“你他媽還是不是個男人?!”
“老三啊,我一直都覺得你,”二鐵頓了頓說,“太傻了!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一直的原則都是:誰斷我手足,我扒他衣服!你咋就不明白呢?但是我佩服你重情義,就給你個機會,你跟我求情不全都是為了這個女人嗎?那好,讓我照你腿上扎一刀,你敢嗎?”蘇敬鋼“騰”地站起身:“來!”“你喝多了!你他媽傻???”周曉燕哭喪著喊罵著?!拔仪逍训煤?!女人懂個屁!”蘇敬鋼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周曉燕,扭頭重復道:“來!”二鐵哈哈大笑:“老三啊,你當我傻嘛?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誰還舞刀弄槍???我就跟你開個玩笑!這地方該拆還是得拆!我現(xiàn)在是為公家辦事,咋可能公報私仇呢?你可真逗!不過看在我倆多年交情的份上,就再給你們一個月,一個月后必須搬走。這瓶酒,就留給你倆喝吧,我公司里還多的是?!?/div>
老式錄音機在瞬間啞了,漸漸又恢復成沉重的咳嗽,鄧麗君的吐字一字一頓地卡住。柜臺后的伙計按下停止鍵,取出錄音帶,用一根筷子插進帶孔,熟練地反卷了一圈磁條后重新擺入機器。
歌聲重新回蕩起,鄧麗君的音色愈加柔美了。
蘇敬鋼和周曉燕彼此不敢對望,同時默契地坐下,為對方滿上酒,一杯一杯地對碰,直到整瓶酒見底,已不知過了幾個時辰?!斑@肝我給你熱熱吧?!敝軙匝鄵u晃著起身未遂,又癱坐回凳子上。蘇敬鋼連忙扶了一把,說:“不用熱了,冷著吃挺好。”屋子里的每個人都有些沮喪,陶醉地觀望著這一出霸王別姬。他們剛剛都聽到了三人的對話,于是個個憐香惜玉般地飲著杯中殘酒,好像每一滴都是一夜纏綿后就將要永別的絕世美人。整間大堂突然安靜下來,唯有鄧麗君孜孜不倦地唱著:
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氣息
人生幾何能夠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所以我求求你別讓我離開你
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絲絲情意
周曉燕吐了一地,蘇敬鋼卻清醒如初。他輕柔地敲著周曉燕的背,俯下身貼在周曉燕耳邊說:“燕子,咱倆結(jié)婚吧?!薄翱蓱z我?”周曉燕醉起酒來,臉上的紅暈重新泛光,美艷如蘇敬鋼第一次見到她那天。蘇敬鋼終于明白,原來兩人之間只要有一個是醉的,就足夠?!斑^兩天我就去把房子賣了,再加上你的動遷費,咱倆再找個新地方開間啤酒屋,離開北市場。”“還是可憐我。”周曉燕傻笑著,一雙醉眼仿佛能洞悉蘇敬鋼的心底,她摩挲著蘇敬鋼的臉頰,“我倆就這么過吧,你有空就過來看看我,我就是這個命,我誰也不怪。”蘇敬鋼沒醉,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周曉燕手心中粗糙的掌紋沿著自己的面頰滑落。
啤酒屋里的客人終于散凈,空蕩卻凌亂的大堂中只剩下蘇敬鋼跟周曉燕,她靠在他肩膀上,他彎過手臂輕輕捋著她的后背。
燈光漸熄,集中照在大堂正中央的一塊地磚上。取暖的煤爐燃燒殆盡,星星點點的煤灰在橙黃色的光暈下飛升,盤旋,又墜落,仿若一群透支了畢生心血的老靈魂在生命最后一刻肆意放情。
煤灰飄落到地磚上,最終沉淀為被無數(shù)過往鞋底踩實的經(jīng)年頑垢。
“再喝點嗎?”周曉燕眼睛快要睜不開了。“別喝了,你已經(jīng)醉了,我送你回家?!碧K敬鋼毫不費力地攙扶起周曉燕,這些年來頭一次發(fā)覺這個女人竟是如此單薄,甚至輕飄飄,不覺又摟緊了她的腰,“走,我送你回家?!?/div>
“不用,”周曉燕掙扎著挺直左搖右晃的水蛇腰,站定了,推開蘇敬鋼的手,說,“我不拖累你,有伙計送我?!彼L吁了一口酒氣,抹了一把眼角的淚,模糊地說:“我不做你的累贅,你回家吧?!?/div>
蘇敬鋼走出興順啤酒屋時,寒風刺骨。以往喝醉了,從頭到腳散著熱氣,這點寒冷算什么??伤F(xiàn)在是清醒的,他冷,但他更怕。蘇敬鋼強鼓起勇氣朝啤酒屋里回望,周曉燕獨自站在煤爐旁,爐頂氤氳出的一縷縷煙像極了噴涌而出的干冰,頭頂?shù)木酃鉄舸蛟谒砩稀鞘且粔K舞臺,蘇敬鋼仿佛能清晰聽見煤灰一粒粒落在大紅色毛衣上的簌簌聲。
“喝美啦?”
老王道士手拎著自己的小木板凳和老茶壺,站在人字路的街角。
“才收攤?。俊碧K敬鋼疾步走上前,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他急需有人跟他說說話,“王大爺,往后我也跟你學,戒酒。”
“嗨喲!”老王道士樂得一派瀟灑,“咋就突然想通啦?不喝好,不喝好?!?/div>
“沒勁了,”蘇敬鋼說,“嘴里也沒味,心里也沒味?!碧K敬鋼感覺自己在清醒地說著夢話,突然冒出一句:“人,真有命嗎?”
老王道士樂得眼角刀刻般的魚尾紋都展平開來,說:“老三啊,你這么問,讓我該咋回答你好呢?我要是說沒有,豈不是砸自己飯碗!算命,是我的事,信不信,是你的事?!?/div>
“那——該信還是不該信呢?”蘇敬鋼的目光比寒風還要凜冽,穿透了老王道士年邁的身軀,向更深的地方望著。
“張作霖,張大帥,厲不厲害?”老王道士一陣眉飛色舞,“當年建北市場要選址,還不是想找我神算王幫他看風水?這么大人物都信,你說該不該信?”
“后來呢?”蘇敬鋼追問,“你幫他算了嗎?”
“后來?后來還沒等他來找我呢,就被炸死在皇姑屯火車站啦!”老王道士似笑非笑著說,“這不也是他的命嘛!”
“你真當我醉啦?”蘇敬鋼狡黠地笑說:“又跟我吹!張作霖建北市場那年,你個老小子還沒下生呢!”
“你瞧瞧,喝酒不醉,吹牛都沒勁了?!崩贤醯朗抗鲆豢跉庠谑种校脽岽炅舜?,說,“回家吧,回家好好睡上一覺,啥都能過去?!崩贤醯朗空f完,輕踮著步子,朝自家黑黢黢的小胡同里去了。
夜黑得更深了,壞掉的路燈無用地杵在人字路中央,像是為光明而立的墓志銘。蘇敬鋼佇立在人字路口,心底一片茫然。以前即便沒有光的指引,他也能摸著黑在復雜交錯的胡同中辨別出家所在的那一條,可那都是在他喝醉了以后。醉著的蘇敬鋼,做任何事都是清醒的。
但是此刻,蘇敬鋼是醒著的,卻醉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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