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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店位于月島，是鱗次櫛比的文字燒店中的一間。真緒透過窗戶向里張望，看見穿著短袖的星野祐也坐在墻邊，正低著頭不知在做什么。大概是在玩手機吧。

看看表，還不到晚上七點。祐也經(jīng)常到得比約定的時間早些。但今晚，這番本應(yīng)平常的情景，在真緒看來卻有些意外。

她推開門，走進店里，祐也抬起頭，朝她點頭示意。

“等很久啦？”真緒邊問邊在對面的位子上坐下。

“沒，我才剛來?！?/p>

女店員拿來毛巾，問他們要不要喝點什么，真緒要了兩杯生啤和毛豆。

“今天也好熱哦。”真緒說。

祐也點點頭：“快三十度了。都九月下旬了?！?/p>

“熱成這樣，想不想去涼快的地方旅行呢？”

祐也淡淡一笑：“等有時間再說吧?！?/p>

也就是說，現(xiàn)在沒時間。

生啤端上來了，雖然沒什么特別值得慶祝的，不過兩人還是碰了碰杯，然后又要了豬肉泡菜文字燒，往常吃的那款，上面點綴著寶寶明星香脆面。

他們有一個月沒見面了。主要原因是彼此的時間安排對不上號，不過真緒這邊好歹有通融的余地。即便如此也還是見不上面，全是因為祐也沒時間。

“你的工作還是那么忙啊?！闭婢w說。

祐也苦笑著聳聳肩。

“沒辦法啊。這可是史無前例的研究。有多少時間都不夠。”

“就是因為這么想，我才不敢給你打電話，發(fā)郵件?！?/p>

“你不用這么小心翼翼的啦。要是有事，盡管聯(lián)系我?！?/p>

“嗯?！闭婢w點著頭，心里的不滿卻沒有消失。所謂男朋友，不就是沒事也想和他聯(lián)系的那個人嗎？

文字燒的食材送了上來。烹飪總是祐也負責的。他把大碗里的食材攪拌好，攤在鐵板上，然后用兩把大木鏟快速切碎。他的動作極其熟練，第一次見識的時候，真緒大吃一驚。

因為念書的時候在這種店里打過工——他說著，爽朗一笑。

和那時一樣，祐也用毫不拖泥帶水的動作熟練地做好了文字燒。但真緒望著他的臉龐，又覺得不對，這個祐也，不是當時的祐也。

“好啦！”祐也把現(xiàn)成的寶寶明星香脆面撒在文字燒上，說。

真緒用叫做“哈嘎西”的小木鏟把文字燒送進嘴里，贊了聲“好吃”。

“果然，祐也君做的文字燒是最棒的呢。”

“不用拍馬屁啦，不管什么時候我都會做給你吃的?！?/p>

兩人吃著文字燒，喝著啤酒，聊著天。不過，都是真緒在找話題。工作的事、朋友的煩惱、最近的流行、娛樂圈八卦。當然，不管談什么話題，祐也都沒有流露出無聊的表情，一直很認真地回應(yīng)著。聊到失敗談的時候，他也和期待中的一樣露出了笑容。

可是，他并沒有提供話題。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他會講很多很多東西，尤其是聊起工作的時候，格外神采飛揚。那些話真緒很難理解，基本插不上嘴，不過沒關(guān)系。祐也對研究的熱情常常讓她感到衷心地敬佩。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也是這樣。

他們相遇在一個共同的朋友開的一家餐廳里，那天是餐廳的預(yù)營業(yè)接待日。那是一個小型聚會，參加者全是餐廳經(jīng)營者的親朋好友，真緒和祐也碰巧坐在同一張桌子旁。

面容清秀，姿態(tài)優(yōu)雅。雖然不是很積極加入對話，卻不會讓人覺得乏味或陰郁。真緒想，他或許只是比較喜歡傾聽。

大家閑聊的時候，真緒有了個講述自己的工作的機會。她說自己在寵物醫(yī)院做助手，有時候會參與手術(shù)，這時候，最來勁的是祐也。

“你參加過脊髓損傷的動物的手術(shù)嗎？”這是他對真緒提的第一個問題。

真緒回答參加過，祐也便探出身子，連珠炮似地問了一大堆，是什么動物啦，損傷程度如何啦，具體手術(shù)內(nèi)容是什么啦，等等。真緒固然一臉迷惑，周圍的賓客更是張口結(jié)舌。祐也終于注意到了大家的異樣，趕緊不好意思地道歉。接著又說：

“因為我從事的工作，是為脊髓損傷者開發(fā)輔助器械?！?/p>

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真緒就對他萌生了好感。

這不單單是因為他有一份很棒的工作；無論何時都想著工作，經(jīng)常張開天線四處尋覓哪怕一點點啟迪，這種態(tài)度讓真緒感到他是個誠實的人。他一定能夠理解別人的痛苦。

真緒說，她參加過一次手術(shù)，對象是一只因車禍導致脊髓損傷的狗狗，它的后腿不能動了。醫(yī)院把滑板改造成輪椅，裝在狗狗的下半身，這樣它只需要挪動前腳就可以移動。祐也熱心地聽著，途中還開始做筆記。到了這時，桌上的其他人已經(jīng)有了另外的談話圈子，真緒覺得這樣挺好。和祐也單獨聊天，她很開心。

祐也說還想和她見面，于是兩人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

“你有戀人嗎？”真緒大膽地問。

祐也微笑著搖搖頭：“沒有啊。川島小姐呢？”

“我也還是單身呢?！?/p>

“是嗎。那太好了?！彼冻隽藵嵃椎难例X。

約會過幾次之后，兩人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了關(guān)系。因為都很忙，每個月只能見面兩三次。就這樣，兩年過去了。

真緒快三十歲了。老家的父母頻頻打電話來，問她有沒有中意的對象。她一直撒謊說沒有。要是把祐也的事情說出來，父母一定會說：那見個面吧？如果可以的話，帶回來吧？真緒的老家在群馬，當天往返并不難。

祐也并不反對見她的父母，相反，他還一直期待著能走到這一步。但真緒覺得，這話不能由自己說出口。到現(xiàn)在為止，他還一次都沒提過結(jié)婚的事。見父母就相當于訂婚了，而真緒并不那么急于結(jié)婚。

但最近這些日子，真緒開始對未來有了擔憂。這和年齡無關(guān)，是祐也的態(tài)度變化讓她心存不安。

她是在半年前注意到這種變化的。已經(jīng)持續(xù)三個月了。給他發(fā)信息，他也很少回，有時候甚至完全是石沉大海。就算約他出去玩，他也會找各種原因拒絕。

真緒知道直接原因是什么，因為工作忙。而且這工作是社長直接指派的，只有祐也能做。她明白，為了回應(yīng)社長的期待，祐也是該精神百倍地去對待。所以一開始她并不怎么在意，只是擔心他太逞強，弄壞了身子。

但逐漸地，她感到祐也不單單是工作忙，他放在真緒身上的心思也越來越少了。證據(jù)之一，就是祐也現(xiàn)在基本上不談自己，尤其是工作。以前，只要真緒問，他就滔滔不絕。可現(xiàn)在不同了。

“哎，那只黑猩猩后來怎么樣了？”真緒拿小木鏟吃著芝士鱈魚子文字燒，用快活的語氣問。

“你是說奧利弗？”

“對對，奧利弗君。脊髓損傷，手腳都動不了的那孩子。不過，通過祐也君制造的儀器，讓它的胳膊動起來了對吧。之后有什么進展嗎？”

這還是一年前她聽祐也說的。當時祐也的眼睛閃耀著光輝，語氣熱烈。

可是今晚，祐也的臉上不見了那時的神情。

“那塊工作交給后輩了，我不是很清楚。不過似乎沒什么進展。”他冷淡地搖搖頭。

“是嗎？可我覺得那項研究很了不起呀?！?/p>

“謝謝?！?/p>

“前不久我們院來了只貓，因為腦梗導致下半身癱瘓。我還想著，要是用那種儀器，說不定能夠治好呢?！?/p>

“不好說啊。畢竟脊髓損傷和腦梗是完全不同的?！?/p>

“這樣啊。最重要的是大腦發(fā)出什么樣的信號。腦梗癱瘓，就是因為信號本身不能很好地發(fā)出去?！?/p>

祐也伸手正要拿一塊文字燒，這時陡然停住了。

“別談工作了。好不容易約一次會?！?/p>

“啊，對不起。說的也是，都不能歇口氣?？墒?，因為你以前經(jīng)常聊工作……”她抬眼看著祐也。

“現(xiàn)在和以前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祐也放下小木鏟，坐直身子，凝視著真緒，“之前我沒有說過嗎？這件工作機密性很高，除了社長，誰都不知道。所以，希望你能理解。”

“我知道啊，可說一點點應(yīng)該沒關(guān)系吧?！?/p>

“社長說，哪怕對家人也不能提起?！?/p>

“哦……知道了?！闭婢w低下頭。她意識到，這句話的言下之意是：何況你離我的家人還差得遠。

雖然心情低落下來，但真緒還是努力不讓情緒寫在臉上。她繼續(xù)找話題，活躍著氣氛?？稍谀X海一角，有什么東西變了的感覺揮之不去。并不是因為研究絕密，所以不能談?wù)摗；蛟S也有這個原因在內(nèi)吧，但她覺得還有別的什么。對于祐也，那或許是一個他想守護的世界吧？他拒絕別人踏入這個世界——就像是這樣的感覺。

走出小吃店的時候，剛過九點鐘。真緒注意到，在兩個小時里，幾乎全都是自己一個人在說話。雖然吃了不少，可是途中點過什么菜，已經(jīng)完全不記得了。

“好飽哦?！闭婢w邊走邊說。

“嗯，好久沒這樣盡情地吃過啦。”

“接下去做什么呢？要不要去門仲？常去的那家酒吧？”

在門前仲町有一家兩人常去的酒吧。

可是祐也站著看看表，露出為難的表情。

“不，今天就到這兒吧。我還有件事要在明天之前做完?！?/p>

真緒停下腳步，睜大眼睛。

“誒——什么事？難道是工作？”

“嗯……對不起?！?/p>

“究竟——”她想問那究竟是什么工作，卻又把話咽了回去，“好不容易才見一次面啊?！?/p>

背著雙肩包的祐也雙手合十。

“真的很對不起。我改天補償你吧。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打車很快就到，而且現(xiàn)在時間還早。”

“那在打到車之前，我陪你走一段?！?/p>

沒走多遠，就來了一輛標著“空車”的出租車。真緒滿肚子火：為什么偏偏在這種時候，空車來得這么快?。克€有很多話想說呢。

祐也攔下了車：“真緒，上車吧?！?/p>

“祐也君先上車吧。我的方向相反，待會去那邊街角打車?！?/p>

兩人走的這條路是一條單行道。

祐也沒有推辭，干脆地點點頭：“這樣啊。好吧。再聯(lián)系。晚安?！?/p>

“晚安?！?/p>

真緒目送祐也乘車離去，才轉(zhuǎn)身向另一個方向走去。心里千頭萬緒，糾纏不休。

到了下一個街角，又有一輛出租車開來。

這輛車的方向仍然不對，不過一個念頭忽然浮現(xiàn)在真緒腦海中。她向后看了看，祐也坐的那輛車正在等紅綠燈。真緒見狀，下定決心，揮手攔下了出租車。

出租車停下了，打開后車門。真緒鉆進去，指指前方，說：“跟上那輛出租車?！?/p>

“跟蹤？您要上哪兒去??？”白發(fā)司機驚訝地問。

“不知道。所以才要跟著呀?！?/p>

“啥？”司機的聲音毫無興趣，“這種事，您可饒了我吧?！?/p>

“拜托了。啊，不趕緊的話就要跟丟啦?！?/p>

祐也的車子已經(jīng)發(fā)動了。

“真沒辦法?！彼緳C說著，也發(fā)動了車子，“不能被對方發(fā)現(xiàn)，是不是？真夠難的。要是跟丟了請您別見怪?！?/p>

“沒關(guān)系。不好意思，麻煩您做這種事?！?/p>

“客人，您不是警察吧？要是那輛車上是個難纏的茬兒，注意到我們在跟蹤，找我的麻煩，可就糟了?！?/p>

“不要緊，是個普通人。”她又加了一句，“是我男朋友?！?/p>

“男朋友？跟蹤男友？哈哈……”司機心領(lǐng)神會地微微點頭，“是不是懷疑他有外遇??？他是不是正要上別的女人那兒去?。俊?/p>

“嗯，算是吧……差不多?！?/p>

“果然啊。這男朋友真不怎么樣。那我就努把力吧。”司機似乎有了干勁，估計是好奇心被刺激到了。

懷疑有外遇——真的到了這種程度嗎？或許這的確最接近真緒現(xiàn)在的心情。

就算工作再忙，有必要這么早回去嗎？以前忙的時候，只要把睡眠時間減少一點就行了，兩人還是可以在一起待到很晚的。

由此，真緒想到，他是不是接下來一定要去某個地方？就是那個地方改變了祐也，那是否就是祐也想要守護的地方呢？

東京塔快到了，真緒越發(fā)確定了自己的想法。祐也的公寓在完全相反的方向。

“這是要上哪兒去呢？感覺好像是惠比壽或者目黑啊……”司機嘟囔著。

他駕駛得十分巧妙，適當?shù)刈寗e的車隔在自己和祐也那輛出租車中間，一路追蹤下去。還好路上不怎么堵。

“客人，等到了他的外遇現(xiàn)場，你打算怎么做??？”司機興致盎然地問，“闖進去嗎？”

“……我不知道?！?/p>

“怎么做是你的自由，不過首先要保持頭腦冷靜啊。一旦動起手來，那可是兩敗俱傷哦?！?/p>

“謝謝。”真緒說著，心里卻想，我為什么要向他道謝啊？

找到那個地方之后，要怎么辦？她還完全沒有想過。該怎么做才好呢？

真緒的心跳越來越快，手心里也在冒汗。我究竟想做什么？翻出他的秘密之后，要怎么做呢？

“哎呀，是不是快到終點了？”司機說著，放慢了車速。

真緒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車子開進了住宅區(qū)。路不寬，司機把車速慢下來，大概是覺得要是離得太近了，萬一被發(fā)現(xiàn)不好吧。路牌上寫著“廣尾”的字樣。

“果然。好像要停下了?！?/p>

前面那輛出租車的車尾燈開始閃爍。

“總之，咱們先超過去吧。在這里停車太奇怪了?！?/p>

“好的?！闭婢w把身子深深地縮進座位里。要是被祐也發(fā)現(xiàn)就糟了。

出租車開了一段路，停下了。真緒回頭一看，見祐也下了車，站在一棟房子跟前，似乎完全沒注意到這邊。

終于，他走了進去。

“就是那棟房子了吧。”司機說，“雖然只瞟了一眼，不過是一棟很氣派的豪宅啊。他的外遇對象會不會就在里面??？”

“不知道呢?！闭婢w拿出錢包，看看計價器，數(shù)出幾張千元鈔票。

“要謹慎哦。不管你要說什么，都得先冷靜下來?！彼緳C一邊找錢一邊說。這是位很熱心的老大爺。

真緒下了車，提心吊膽地向大宅走去，擔心著萬一祐也出來該怎么辦。為什么會在這里？她可沒辦法解釋。

好容易走到門口。就像司機說的，這是一棟豪宅。雕花鐵門后面，是一條長長的步道。

真緒的目光移到門牌上，屏住了呼吸。上面寫著“播磨”。她知道，這是播磨器械的社長的姓氏。那么，祐也果真是因為工作來這兒的嗎？社長親自交代的工作，要在社長家做嗎？抑或是僅僅今晚要商量什么，才到這里來見社長呢？

步道盡頭的西式建筑適度地環(huán)繞在花木叢中，帶著夢幻似的氛圍。真緒發(fā)覺，這是因為幾乎所有的窗戶都沒有亮燈。離全家就寢的時間還早得很。何況還有祐也這位客人。這家人究竟在做什么?。?/p>

忽然，她注意到一樓的某個窗戶漏出一線微光。應(yīng)該是靠近玄關(guān)的一個房間。

真緒凝視著那扇窗戶。她覺得，窗戶后面，就是祐也想要守護的世界。

2

在玄關(guān)大廳脫鞋之前，星野又向夫人行了一禮?！拔襾磉t了，對不起。”

夫人苦笑著擺擺手。

“沒什么，倒是星野先生，您沒關(guān)系吧？不是公司聚餐嗎？完全可以晚點來的呀?；蛘甙延柧毻七t到明天?！?/p>

“不，要是今天休息的話，空白期就變成三天了。我身上沒有酒味吧？我一直注意著不讓自己喝多來著?！?/p>

“沒事，我給您端杯水來吧？”

“不用，不麻煩您了?！?/p>

星野說了聲“失禮”，脫了鞋，把腳伸進夫人擺在地上的拖鞋里。

“今晚外婆在嗎？”

夫人微笑著指指樓上。

“把我兒子哄睡之后，她也睡了。今天幼稚園組織遠足，她也跟著去了，應(yīng)該是累了?！?/p>

“這樣啊。那可真夠累的?！?/p>

“是呀，照顧瑞穗要愉快多了?！狈蛉苏f著，皺起鼻子。

就像往常一樣，夫人馬上打開了旁邊的門?！罢堖M?！?/p>

星野點點頭，走進房間。一股淡淡的精油香味飄來。這是從今年夏天開始的。夫人說，這樣她可以睡得好一點兒。這里也是她的臥室。

瑞穗橫躺在床上。她穿著白色體操服，深藍色運動外套，白色襪子。五月的時候，夫人對他說，訓練時還是想這么穿。星野猜測，大概是受到瑞穗的小學開學的影響吧。

“就算這么穿，體溫也不怎么下降。連醫(yī)院的醫(yī)生都很驚訝呢。”

難怪夫人開心。如果已經(jīng)腦死亡，也就是腦干功能停止了，一般是不會這樣的。雖然醫(yī)生沒有明說，但夫人大概認定，瑞穗的一部分腦干仍然在發(fā)揮著功能吧。

星野在作業(yè)臺前坐定，打開各個儀器的電源。然后從隨身攜帶的包里取出電腦，連上控制器，重新輸入幾組程序。這幾組程序編寫得格外困難，所以沒能在傍晚就來這里。完成的時候已經(jīng)六點多，快到和真緒見面的時間了。

一連串工作結(jié)束后，他回頭對夫人說：“線圈裝好了吧。”

“嗯，裝好了?！?/p>

星野點點頭，望著瑞穗的身體。

這就是一年前被宣告近乎腦死亡的少女嗎？她臉色紅潤，呼吸很有規(guī)律，強而有力。皮膚光潔，即便穿著衣服，也能看出胳膊和腿上的肌肉。簡直就像隨時會睜開眼睛，一邊打哈欠，一邊伸懶腰似的。

一問才知道，如今瑞穗已經(jīng)幾乎不必服用藥物了。令人吃驚的是，最近半年來，她的身體居然沒什么大的變化。

星野把幾個連著電線的電極貼在她的胳膊上。

“那么，就從肘部運動開始吧。首先是自由活動?！毙且扒么蛑刂破鞯逆I盤。

在兩人的注視下，瑞穗放在體側(cè)的肘部緩緩彎曲起來。拳頭到達胸部的時候，胳膊便直直向外伸出，呈握拳向前的姿勢。接著，肘部再次彎曲，回到最初的位置。就這樣反復五次。

星野點點頭，看著夫人：“很完美?！?/p>

“動作很到位吧？”

“簡直令人刮目相看。接下來，讓我們增加一點負荷吧。能請您幫忙嗎？”

“好的?！狈蛉舜饝?yīng)著，站到瑞穗身旁，“準備好了?！?/p>

“開始?！毙且扒弥I盤。瑞穗的胳膊動了起來。首先彎曲肘部，接著像剛才一樣，握拳向身體前方推出。

這時，夫人把手放在瑞穗的兩個拳頭上，是阻礙瑞穗伸胳膊的意思。星野看向肌電監(jiān)測儀，了解到瑞穗上臂的三頭肌正承受著巨大負荷。

同樣的運動進行了八次才停下來。瑞穗沒有喊累，不過從肌電監(jiān)測儀上得知，如果不停止會有負荷過度，肌肉酸痛的危險。

“讓她休息一會兒吧。這就相當于普通人的抬臂運動?！?/p>

“那我去泡茶。”夫人離開床邊，向門口走去，但中途停了下來，定定地看著自己的手。

“您怎么了？”星野問道。

夫人抬起頭，她的眼里全是血絲。

“她的勁兒太大了。我要是把手輕輕放在上面，很容易就會被她推開。沒想到瑞穗還有這一天……”她的聲音哽咽了，胸脯上下起伏，似乎是在調(diào)整呼吸，“對不起，我去泡茶?！闭f完，便走出了房間。

星野的視線回到瑞穗身上。她的臉比剛才要紅一些?？磥磉\動讓她的血液得到了很好的循環(huán)。如果大腦功能停止了，這件事也是不可想象的。

瑞穗的大腦果然在一點一滴地恢復嗎？抑或是原本大腦功能就殘留著一部分，現(xiàn)在只是在逐漸覺醒呢？還有一種設(shè)想：anc的刺激使得脊髓活性化。關(guān)于身體的統(tǒng)合性方面，還有很多事情是人們不清楚的。有說法稱，如果脊髓是正常的，就還有統(tǒng)合性。

但對祐也而言，那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憑借自己的技術(shù)，瑞穗的身體——至少是表面上看——健康起來，讓夫人開心得流下了眼淚。

現(xiàn)在，在這棟房子里度過的時間成了星野生活的中心。他得到了社長播磨的親筆許可，把這作為自己的正式業(yè)務(wù)。僅憑對脊髓的磁力刺激，身體能在多大程度上自由活動呢？星野感受到了實驗的無窮魅力。

不過，只要時間允許，就盡可能待在這里的原因，還不止以上這些。

每次瑞穗做出新動作，或是有一部分肢體新動了起來的時候，夫人都會噙著喜悅的淚水，連聲向星野道謝。她的語氣如此熱情，簡直把他當成了女兒的救星。

為了回應(yīng)她的期望，星野開始埋頭于下一個課題。他想讓夫人更加感激自己，流下更多歡喜的淚。她喜悅的表情，成了他的動力之源。

當然，星野已經(jīng)發(fā)覺，這是愛情的一種。其實，在第一次來到這里，被介紹給夫人的時候，他就被深深地吸引了。他試圖冷卻自己的感情，但隨著頻繁造訪這里，這感情卻已漸漸成形。

他知道自己不能表露出來。對方有丈夫了，而且那還是星野的上司，一手促成現(xiàn)在這種狀況的人。如果背叛他，或許會失去一切吧。雖然夫妻倆正在分居，但這恐怕不會成為獲得諒解的理由。

不過，就像現(xiàn)在這樣，星野已經(jīng)很滿足了。他沒想過會和夫人有怎樣的發(fā)展。能和她一起撫養(yǎng)瑞穗，共同分擔喜悅，這就很好了。

手機突然受到了一條短信。一看，果然是真緒發(fā)來的。他迷惑地打開信息，里面寫著：“還在忙工作嗎？這么忙，還抽空和我見面，謝謝哦。不要太拼了哦。好了，晚安。”

星野想了一會兒，回信道：“謝謝你替我擔心。晚安?！?/p>

他關(guān)了機，嘆了口氣。

和川島真緒交往，已經(jīng)兩年了。這是迄今為止交往過的女性中，最合拍的一個。性格溫柔，頭腦靈活。聽她講述在寵物醫(yī)院當助手的點點滴滴，讓人非常愉快。

是的，真緒沒什么缺點。她是個很好的女人。和她結(jié)婚的男人一定會很幸福。

不久之前，星野還想，那個男人或許就是自己。進入公司以來，他一直過著工作第一的生活，卻也不是不想組建家庭。他想象著，等時機一到，自己總會結(jié)婚，養(yǎng)孩子的。真緒不就是一個很適合的對象嗎？

這些他從沒對真緒說過，只是因為覺得還不到時候。星野自己沒有急著結(jié)婚的理由，真緒似乎也不著急?？傆幸惶?，有一方會捅破這層紙，那就到時候再考慮吧。

但事態(tài)向著他沒有想到過的方向發(fā)展了。與播磨夫人和瑞穗的相遇，抹去了星野心中模糊的未來圖景。

即便是現(xiàn)在，他也不討厭真緒。要說她討人喜歡的地方，也能舉出幾處來。可是，星野想象不出自己和她共組家庭的樣子。

因為，星野此時心中放在第一位的，是在這棟房子里度過的這段時間。結(jié)婚、成家，都變成了不可能的事。

他覺得很對不起真緒。這么想是很任性，可他不能欺騙自己的心。

所以，應(yīng)該盡早和真緒分手。今晚星野也曾好幾次想說，結(jié)果卻還是一字未提。一方面是因為沒有勇氣，另一方面，是當真緒詢問原因的時候，他沒有自信給出恰當?shù)慕忉?。他盡量不提自己在這棟房子里做的事情，不提夫人，也不提瑞穗。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

或許只要說自己另有所愛就好了，可要是真緒追問那是個怎樣的女人，自己就會馬上前言不搭后語了吧。畢竟，他不擅長撒謊。

最近，星野覺得，或許真緒會先提出分手。她是個聰明的女人，一定注意到了星野的異樣。

正這樣想著的時候，響起了敲門聲?！翱梢詭臀议_一下門嗎？”

星野站起來，打開屋門。雙手端著托盤的夫人走了進來。托盤上有兩只茶杯，還有一只盛滿了餅干的盤子。

“啊，您又做了餅干呀？”

夫人展顏一笑，點點頭。

“前兩天，您不是說好吃嗎？所以昨天，在媽媽看護瑞穗的時候，我就去做了些?！?/p>

“是嗎。我開動啦?！毙且耙Я艘豢陲灨伞＿m度的甜味伴著檸檬香氣在口齒間彌漫開來。

“怎么樣？”

“真好吃。有多少都吃得下呢?！?/p>

“太好了。還有很多呢，請盡管吃吧。這是專為星野先生做的?！狈蛉苏f著，端起茶杯。

“謝謝?！?/p>

星野一邊啜著紅茶，一邊偷眼望向夫人的側(cè)臉。她正凝視著瑞穗。

這些感情，還是不要向她告白了吧。而且最近星野感到，這或許并不是自己的一廂情愿。就算什么都不說，他們的心也已經(jīng)被強烈的羈絆緊緊連在了一起。

3

真緒把車停在大廈的地下停車場，打開后車門。這是一輛輕型小轎車。車子是真緒工作的醫(yī)院的，不過幾乎都是她在開，所以車鑰匙也經(jīng)常放在她的包里。

后座上放著一個粉色的籠子，里面蜷著一只白色波斯貓。它的名字叫湯姆，十三歲，雄性。因為前些天剛做了去除肛門腺的手術(shù)，所以頭上套著個伊麗莎白圈。雖然還需要預(yù)后觀察，不過前天貓主人打電話來，說他們夫妻倆要離開東京兩天，把貓獨自留在家里不放心，想讓醫(yī)院代管一下。平時這種事情醫(yī)院是謝絕的，不過這回的貓主人是院長的老朋友，于是就作為特例接受下來。原本應(yīng)該是今天來接貓，可貓主人又來了電話，說家里要到晚上才能空出來，還要再多照管一陣子?？墒怯植徽f具體到幾點。沒辦法，真緒只好送貓回去。

真緒在玄關(guān)請那家人解除了自動鎖，拎著籠子上樓。一按響門鈴，立刻就聽到屋內(nèi)響起開鎖的聲音。

湯姆的媽媽——這家的女主人出現(xiàn)在門口。她五十多歲，人很和藹。

“啊，川島小姐。太感謝了。對不起呀，提了這么過火的要求?！迸魅撕懿缓靡馑嫉剞抢济?。

“沒關(guān)系。湯姆的精神一直很好哦。”她把籠子遞過去。

“是嗎？那太好了?！獪罚愎圆还匝?？對不起呀，爸爸媽媽得把你留下來。”女主人接過籠子，對愛貓說道。

“給它稱了一下體重，比術(shù)前稍微輕了一點兒。不過還在預(yù)想范圍內(nèi)，不必擔心。請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哦?！?/p>

“好的。啊，對了，這次的費用是？”

“不，您不用付錢?！?/p>

“誒，這樣好嗎？多不好意思呀?！?/p>

“您不要放在心上。那么，請保重身體?！闭婢w低頭告別。

她回到停車場，鉆進轎車里，發(fā)動車子，離開大廈。但沒開多遠，真緒就踩下了剎車。她看著車里的gps。

這里是西麻布。廣尾就在附近。而那棟房子，就在廣尾。

和祐也兩人去吃文字燒，是上上個星期四。時間過得真快，居然已經(jīng)快兩個星期了。最近秋意一下子濃了起來。期間和他發(fā)過短信，但沒有見過面。而短信呢，里面的內(nèi)容也和沒發(fā)過沒什么兩樣。比印刷的賀年卡還要空洞，連回復的心情都沒有。

她回過神來，繼續(xù)開車，但沒有走上回醫(yī)院的路，徑直向著廣尾而去。她感到自己腦海中一片空白，只有手腳在下意識地行動。

終于接近了目的地。就像在鼓勵真緒似的，那兒正好有一個投幣式停車場。

她猶豫著把腳放在剎車上。換擋，轉(zhuǎn)方向盤，把小轎車停在空車位上。

熄火之前，她又在gps上確認了一下位置。那座房子的位置她大體上是知道的。把現(xiàn)在的位置和房子的位置關(guān)系記在心里之后，她才停下發(fā)動機，下了車，鎖好車門，開始向前走。

我想干什么？去那里想做什么？

說不定今天祐也也會在那里。如果他是在那里工作，倒也沒什么奇怪的。是想去確認一下嗎？這有意義嗎？不，說到底，要怎么確認呢？

她不斷問著自己，雖然得不到任何答案，腳步卻沒有停頓。轉(zhuǎn)過印象中的那個街角，她繼續(xù)向前。

白天的景象有些不同，不過這的確是那天晚上出租車走的路。真緒的腳步稍微慢了些，心里還是有些畏縮。

然后——

那棟房子出現(xiàn)在左手邊。是一座西式宅邸，環(huán)繞在綠樹叢中。記憶中，房屋墻壁的顏色幾乎是純黑的，但其實是明亮的茶色。屋頂是紅色的。

她沿著淺茶色的圍墻向前走，最后在門口停下腳步。因為配色和記憶里的有出入，她一度以為自己找錯了地方，但其實不是。門扉上的裝飾和那天晚上看見的一模一樣。門牌上寫著“播磨”。

她向院內(nèi)望去，長長的步道盡頭是玄關(guān)門。那天晚上漏出過一絲燈光的窗戶，現(xiàn)在拉著窗簾。

今天祐也也在嗎？他到這兒來，是要守護什么嗎？

門柱上裝著電鈴。要不要試著按一下？如果對方問是誰，該怎么回答才好呢？要不然就這樣說：我正在和星野祐也交往，他今天來這兒了嗎？

真緒搖搖頭。這種事，她做不出。簡直像跟個蹤狂似的。萬一祐也知道了，只會讓他嫌棄?；蛟S還會被討厭呢。

正打算離開的時候，背后傳來一個聲音：“您來我家有什么事嗎？”

真緒的心臟嚇得幾乎要停止跳動?；仡^一看，一個瓜子臉女人正詫異地站在那里。她身穿一件灰色連衣裙，外面罩著一條薄薄的粉色開衫。女人的氣質(zhì)高雅而安詳，很適合住在這樣的房子里。

“啊，沒什么事，只是從朋友那兒聽說了這里……”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為什么不說只是路過，看見房子很美，就停下來望了望呢？可為時已晚。

“您的朋友是？”女人果然這么問。

真緒不想撒謊，那只會越描越黑吧。

“那個……他叫星野?！彼÷曊f。

女人微微皺起的眉頭放松了。她“啊”了一聲，點點頭。

“這樣啊。您也在播磨器械工作嗎？”

“不是的……”真緒不知該怎么說才好，目光有些躲閃。

對方似乎察覺了什么?！澳鞘切且跋壬膽偃耍俊?/p>

女人一語中的，真緒有些慌張。她攏了攏劉海，小聲說：“嗯，可以這么說吧?！?/p>

女人眼睛深處有光亮一閃而過。接下來，她露出一個可以稱之為嫵媚的微笑。

“是嗎。星野先生從來沒提過他有戀人，我還以為他是單身呢。不過，他那么出色，沒有才叫奇怪呢?！?/p>

真緒注意到她用了“出色”這個詞。這是什么意思呢？

“請問……他經(jīng)常來府上打擾嗎？”

“是呀。兩三天來一回。不過今天沒有安排。”

“這么……”

“星野先生沒和您詳細解釋過嗎？他在我家做什么？”

真緒搖搖頭?！八痪涠紱]提過?！?/p>

“哦?！迸说吐曊f著，想了一會兒，又對真緒微笑道，“如果方便的話，要不要進來喝杯茶？我想告訴你，星野先生在做些什么?！?/p>

“可以嗎？可是他說，那是絕密的。”

“絕密呀……的確，這些內(nèi)容，并不是對誰都能說的。不過對您沒關(guān)系。”女人打開門，道了聲“請進”。

“打擾了。”真緒說著，走進院內(nèi)。

“還沒有問您的名字呢？”女人一邊關(guān)門一邊說。

“啊……我叫川島。川島真緒?！?/p>

“真緒小姐。真是個好名字。不知漢字怎么寫？”

“真實的真，思緒的緒?！彼卮稹Ｅ擞仲澚艘槐椋骸昂妹帧?。

“請問……您是播磨社長的夫人嗎？”真緒也大膽地問道。

“對?！迸它c點頭。然后說自己叫薰子。

“夫人的名字也很好聽呢?！?/p>

“謝謝?！鄙玳L夫人在石板步道上走著。真緒對她的背影說了聲：“那個……”夫人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我說從他那兒聽說了這里，那是假話。其實，是對他在做什么不放心，就跟蹤了他。所以，我來過這兒的事情，不想讓他知道。若是您不想這么麻煩，就請直說吧，那我就馬上回去。只是，這件事，還請不要告訴他?！闭婢w站在原地，說。

夫人完全沒有露出為難的表情，聽完之后，便笑瞇瞇地說：

“我知道啦。那么，就對星野先生保密吧。倒也不麻煩。這種事經(jīng)常有的?！闭f完，轉(zhuǎn)身繼續(xù)向玄關(guān)走去。

夫人打開門，沖真緒揚揚下巴，催她過來?！按驍_您了?！闭婢w說著，邁過門檻。

玄關(guān)廳很寬敞。旁邊有一道樓梯，因為是通頂設(shè)計，天花板很高?？諝庵酗h著淡淡的香料味兒。大概是芳香精油吧。

近旁的一扇門開了。一個上幼兒園年紀的男孩走了出來。他的眼睛又大又圓，令人印象深刻。男孩應(yīng)該是以為母親回來了才出來的，看見一個陌生女人在，似乎有點害怕。

“媽媽回來啦。你乖不乖呀？”

男孩子的表情很僵硬，警惕地看著真緒。真緒向他說了聲“你好”，他沒有回答。

接著，房間里又走出一個人。這回是個小個子白發(fā)老太太。她也注意到了真緒，露出迷惑的表情。

真緒低下頭。

“有客人來?！狈蛉苏f，“以后再解釋吧，媽媽，你可以把生人帶去客廳嗎？”

“啊，好，好?！边@位似乎是夫人的母親的老太太握住男孩的手，“好了，生生，和外婆一塊兒去客廳玩游戲好不好？”

“我想搭積木?！?/p>

“積木呀。嗯，好的，好的?！?/p>

老太太牽著男孩，消失在走廊盡頭。

“請進。”夫人說。

“打擾了?！闭婢w脫鞋進屋，但不知道該往哪兒走，只好站在原地。

夫人走到剛才男孩子出來的那扇門旁邊。

“星野先生總是在這個房間。這里可以說是他的工作室?！?/p>

真緒咽了口唾沫。果然如此。那天晚上亮燈的窗戶，應(yīng)該就是這個房間吧。當時他就在這里。

“川島小姐，”夫人凝視著真緒，“在這個房間里，我想讓您見一個人。可以嗎？”

夫人目光中的嚴肅讓真緒有些畏縮，心中忐忑。可事已至此，又不能逃走，只能點頭應(yīng)承。

“那么，請?！狈蛉送崎_了門。

真緒猶猶豫豫地走了過去。芳香精油的氣味似乎就是從這里飄出來的。

這是一間寬敞的西式房間。最先映入眼簾的，是窗邊一只巨大的泰迪熊。接著是窗前一張小床，罩著花床罩。

隨后，她注意到房間里有一把粉色的椅子。這把椅子委實不小，為什么沒有立刻看到呢？

椅子上坐著一個小女孩。似乎是小學低年級學生。齊劉海，看上去特別可愛。她閉著眼睛在睡覺，長長的睫毛格外醒目。

“這是我女兒?！狈蛉苏f。“請再走近一點兒。”

真緒緩緩靠近。她很快發(fā)現(xiàn)，原本以為是椅子的東西，其實是一種可以放平的特殊輪椅。女孩的鼻子里還插著透明的管子，真緒知道那是營養(yǎng)管。

“因為溺水，我女兒已經(jīng)沉睡一年多了。他們告訴我，她或許再也不會醒過來了?！?/p>

真緒驚訝地回頭看著夫人：“她，難道是……”后半截話又吞進了肚子里。

夫人帶著微笑點點頭。

“說是植物人，也許比較容易理解吧?？墒轻t(yī)生說，她很可能連植物人都不是。”

真緒腦海中浮現(xiàn)出“腦死亡”這個詞來，但她仍然沒有說出口。她把目光轉(zhuǎn)向輪椅上的女孩?！皼]想到狀態(tài)這么好……”

這不是恭維話?？茨樕雌つw，女孩都和健康的孩子沒有兩樣。從她身穿的衣服也可以看出，她的體格也很健壯。

“多虧了各方努力，奇跡，以及最重要的，多虧了這孩子的生命力，才能夠保持如今的狀態(tài)。其中，星野先生的幫助也是不可或缺的?！?/p>

“他做了什么？”

夫人有點迷惑，想了一會兒，才低聲說了聲“這樣啊”。

“或許我最好還是演示給您看一看。川島小姐，不好意思，請您在外面等一會兒好嗎？”

“啊，要出去嗎？”

“是的。一會兒就好?！?/p>

雖然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過真緒還是照做了。她在門外站了一會兒，很快就聽到了“請進”的招呼聲。

她再次走進屋內(nèi)。夫人坐在椅子上，面前的桌上擺著一堆復雜的儀器。剛才它們都被布苫著。

真緒的視線移到輪椅上的少女身上。乍一看沒什么變化，但還是有點不同的。她的背上安了些類似線圈的東西，與桌上的儀器相連。

少女閉著眼睛，面向真緒，雙手擱在扶手上。

“我讓她向您打個招呼吧?！狈蛉伺隽伺鰞x器上的某個地方。

下一個瞬間，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少女放在扶手上的右手緩緩抬起，又回到原來的位置。真緒拼命忍住才沒有發(fā)出尖叫。

“雖然星野先生說這很危險，他不在的時候不要使用儀器，不過僅僅這樣的話應(yīng)該沒關(guān)系?！狈蛉颂ь^看著真緒，“您果然很震驚啊?！?/p>

真緒捂著胸口，調(diào)整呼吸?！斑@是怎么回事？”

“就像您所看到的。我女兒的胳膊動了。利用星野先生開發(fā)的最新技術(shù)。托星野先生的福，我女兒的許多肌肉都能活動了，恢復了健康?，F(xiàn)在骨密度已經(jīng)達到正常值了。”夫人自豪地說，接著又道，“星野先生是我們的恩人。對我女兒來說，他就是神，是第二個父親?！?/p>

真緒不知道該說什么。她呆呆地望著雙目緊閉的少女。

夫人站起身來?！氨?，明明是請您進屋喝茶的，卻什么都沒端出來?！闭f著，就走出了房間。

真緒依然沒有動，腦子里一片混亂。

植物人，不，腦死亡，這樣的人能動嗎？夫人用的是“動”這個詞，還說這是星野的工作。每隔兩三天，他就會到這個房間來一次，活動少女的身體。

作為神，作為第二個父親——

這究竟是怎么辦到的？她想著，又向前走了一步。

就在這時，少女的右手又像剛才一樣抬了起來，旋即放下。

真緒身上一個激靈，低低地尖叫一聲。

她轉(zhuǎn)身奔出房間，來到脫鞋處，把腳塞進運動鞋，就沖出了玄關(guān)。向大門沖刺的時候，她想起了戀人的面容。

祐也君，那就是你想守護的世界嗎？那個世界的未來，會是怎樣？

4

“是反射現(xiàn)象吧?！毙且罢f。

薰子正在脫下瑞穗的白色運動服，換上花格睡衣，聽了這話，停下來回頭道：“反射？有這種現(xiàn)象嗎？”

“雖然還解釋不清楚，”星野端起桌上的茶杯，“磁力刺激會讓神經(jīng)產(chǎn)生微小的電流，運動神經(jīng)會在短時間內(nèi)活性化。所以，也許一點點刺激就會引起反射，重復同樣的動作。這就是反射現(xiàn)象?！?/p>

“無法預(yù)防嗎？”

“不，可以，只要修正一下程序就行了。不過，出現(xiàn)反射現(xiàn)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嗎？”

“那倒沒有。只是覺得不可思議罷了?！?/p>

星野微微一笑。

“明明沒有操作儀器，瑞穗小姐卻突然重復起同樣的動作來，可能會讓人嚇一跳吧?！?/p>

“是有點兒。我瞬間還以為瑞穗能按照自己的意思活動了呢?？赊D(zhuǎn)念一想，這不可能……”薰子讓瑞穗在床上躺好之后，回到桌旁。

“要是我早點告訴您有這種可能性就好了。怎么樣？修正程序并不難。”

薰子搖搖頭。

“沒必要。我不會再隨便碰儀器了?！?/p>

“嗯，那最好了。那么，拜托了?！毙且安[起眼睛，啜著紅茶。

薰子也把手伸向茶杯。這套哥本哈根皇家茶具，還是跟和昌結(jié)婚的時候，朋友送的。以前總是放在櫥柜里當擺設(shè)，現(xiàn)在倒用得頻繁起來。

“不過，”星野開口道，“那是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

“您為什么一個人操作儀器呢？我應(yīng)該告訴過您，如果我不在的時候讓瑞穗進行訓練，是很危險的?！?/p>

“對不起?！鞭棺拥皖^道，“陪著瑞穗的時候，忽然心血來潮……我想，如果只是抬手放手什么的應(yīng)該沒問題吧。我不會再這么做了?！?/p>

星野點點頭。

“等我把數(shù)據(jù)收集齊，把程序?qū)懲曛螅蛉四涂梢宰约翰僮髁?。在那之前，還請您再忍一忍。”

“好的?！鞭棺诱f著，向床上的瑞穗望去。

兩天前發(fā)生的事情復蘇在腦海中。眼前晃動著川島真緒那張要強的面孔。

為她泡好紅茶，端過來一看，房間里只剩下了瑞穗。再看看玄關(guān)，運動鞋也不見了。她以為真緒總不至于不打個招呼就跑了，還等了一會兒，可她沒有再次出現(xiàn)。

她不知道原因。怎么就自說自話地消失了呢？就算有急事，也該說一聲啊。既然說正在和星野交往，這種程度的常識總該有的。

薰子回到瑞穗的房間，開始拆儀器。但在那之前，她又試著讓瑞穗動了一次。就像演示給川島真緒時一樣，舉起右手，又垂下右手。瑞穗的動作很熟練。

“真棒，動得不錯。”

她一邊跟瑞穗說話，一邊關(guān)掉了裝置的電源。蓋上布，與其說是要防止落灰，不如說是想消除電子儀器冷冰冰的氛圍。然后，她動手從瑞穗身上拆下線圈——磁力刺激裝置。

瑞穗的右手飛快地抬了起來，旋即回到原來的位置。薰子屏住呼吸，看看蓋著布的儀器。是不是忘記關(guān)電源了？可電源的確是關(guān)掉了。

她凝視著閉著眼睛的女兒。難道是奇跡發(fā)生了？這個念頭劃過她的心間，又倏忽而滅。雖然很遺憾，但最好還是別這么想。在使用這套儀器之前，瑞穗的身體也曾經(jīng)突然動彈過。近藤醫(yī)生用冷靜的口吻說，這只是單純的反射罷了。

剛才星野的解釋讓她恍然大悟。反射現(xiàn)象。要是記得就好了。下次可不能再發(fā)生這種事，讓不知情的人嚇一跳了。

沒錯，恐怕川島真緒就看見了。在薰子去泡紅茶的時候，瑞穗的右手因反射現(xiàn)象動了起來。她肯定是給嚇跑了。

真是個沒禮貌的女人。我女兒還活著，動動胳膊，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不過，薰子決定，再也不隨便在人前動瑞穗的身體了。前兩天，和昌難得帶了他父親多津朗過來，薰子便讓瑞穗抬起雙手給兩人看。公公大吃一驚，僵在原地，然后對和昌說，他不喜歡這樣。

和昌問他為什么，多津朗不悅地望著孫女：

“在人的身體上安設(shè)電力裝置，是對神的冒瀆啊?！?/p>

這話可惹火了薰子。她深吸一口氣，開口道：

“電力裝置？怎么？讓臥床的孩子活動活動手腳，改善體質(zhì)，是理所當然的護理啊。我們只不過是讓瑞穗自己的身體去做這些罷了。這怎么就成了對神的冒瀆了？更何況，這項技術(shù)是和昌的公司，也就是之前公公您做社長的那家公司開發(fā)出來的。您為什么要說這種話？”

她的氣勢洶洶讓多津朗有些畏縮，連忙辯解，說，哎呀呀，說冒瀆是說得過了，其實是這件事太厲害了，吃驚得過了頭。和昌也道歉，說自己事先沒有好好向父親解釋。

接著，聽了薰子與和昌的講述，多津朗也漸漸理解了，靠這個裝置進行的訓練，在維持瑞穗的健康方面起著多么重大的作用?；厝サ臅r候，他溫柔地看著瑞穗，說：

“要好好訓練哦，小穗?！?/p>

但是，不是誰都能像多津朗那樣，擁有靈活的思考方式的。不，就算是公公，在兒子和兒媳面前，或許也只是裝著接受吧。更何況像川島真緒那樣的外人，就得害怕也在情理之中。

星野喝干了紅茶，把茶杯放在托盤上，看了看手表，說：“那么，今天就到這里吧?！?/p>

薰子也望了望墻上的掛鐘。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多了。星野已經(jīng)來了兩個多小時。

“如果方便的話，在這里吃晚飯怎么樣？只是家里沒準備什么好菜?！?/p>

這還是薰子第一次留飯。星野一時有些意外。

“啊呀，這……還是不用了?！毙且拜p輕擺手，臉上的喜色卻沒逃過薰子的眼睛。

“請別客氣。還是說，您有安排了？比如約會什么的？”

星野連連搖頭?！皼]有啦?！?/p>

“真的嗎？星野先生，您連雙休日也不休息，還到我們家來，對吧？我擔心您沒時間約會呢?！?/p>

“約會什么的……”星野的視線游移了一會兒，看著薰子，說，“我沒有約會的對象。”

“啊，怎么會？”

“真的?！毙且罢J真地點著頭，“真的沒有?！?/p>

“那就好。如果占用了您和戀人相處的寶貴時間，我會很抱歉的?！?/p>

“這您不用擔心。”星野低下頭，輕聲說。

“那么，請務(wù)必在寒舍用晚飯。我去和媽媽說一聲，讓她準備?！鞭棺诱玖似饋?。

“啊，不，其實，”星野也站了起來，“非常感謝，但其實我還得回公司去。因為是中斷了作業(yè)，到這兒來的?！?/p>

薰子皺著眉，輕輕搖頭。

“這樣啊。對不起，為了瑞穗，讓您特地跑來一趟。”

“沒什么。這是我的工作嘛。請您不要在意?！?/p>

“謝謝?！鞭棺诱f著，打開壁櫥，取出星野的外套，展開來，讓他穿上。

“啊，謝謝……”星野誠惶誠恐地背過身去，把胳膊伸進袖子里。

薰子像往常一樣把他送到玄關(guān)。星野用鞋拔子提上皮鞋，右手拎著包，恭恭敬敬地地低下頭，道：“那么，我就告辭了。后天再來?！?/p>

“您辛苦了。路上小心?！?/p>

“謝謝?！?/p>

星野轉(zhuǎn)身把手搭在門把手上。但在推開門之前，他又回過頭來。

“嗯，那個……”他舔舔嘴唇，“下次，請務(wù)必允許我和您一起用晚飯。我是不是臉皮太厚了？”

薰子睜大眼睛，吸了一口氣。

“您有什么想吃的嗎？您愛吃什么？”

“想吃的……”星野的臉有點紅，“什么都行。我不挑食。”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準備點特別的菜。啊，不過，您這么一說，我倒很期待呢，特別期待?！?/p>

“啊，真的吃什么都行。您別太費心了。那么，告辭了?！毙且霸俅蔚拖骂^，然后開門出去了。

薰子鎖上玄關(guān)的門，回到瑞穗的房間。她看了看女兒的睡容，目光移向窗外，正看見穿著西服的星野向大門走去。

那年輕的奉獻者——

不能放手，她想。為了瑞穗，還有許多必須去做的事情。她希望，在星野的生活中，沒有什么事比這件事更重要。

那川島真緒呢？既然她隱瞞了跟蹤的事，那么想必到這兒來的事，她也不曾對星野說過。不過，她知道了，知道自己的戀人在做些什么，知道他在這里被尊敬得像神靈一般。

她一定深切地感到，這恐怕不是自己能夠踏足的世界。

星野說自己沒有戀人。薰子期待著這句話不久之后能夠成真，旋即又為自己的這種想法內(nèi)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