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的雨從上午七點鐘開始，一直下到一點多才停。天依舊陰沉沉的，帶著寒意的風(fēng)掃過指揮部前的空地，石磚鋪成的路面上積著深淺不一的水洼，那些細長的和扇形的落葉就在水面上隨風(fēng)漂浮。近來隨著塞壬全線收縮，相持線不斷向深海挺進，港區(qū)的戰(zhàn)備狀態(tài)也暫時解除，又是一段安穩(wěn)的日子。

似乎日子越是安穩(wěn)，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越顯得重要。指揮官一放松下來，尤其能代又不在的時候，就容易有點精神緊張。早上出來沒帶傘，一共就下了幾分鐘大雨，偏全讓他挨了。進指揮部打了卡，坐在辦公室越想越氣，干脆披上還濕著的外套，在下屬防區(qū)里挑了個平時看著最不順眼的，自己檢查去了。

消息比人走得快。等他中午回來，門口的值班士官連防務(wù)長怎么挨的罵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辦公室主任看著指揮官上樓，敲打兩句：“該干什么干什么，不許議論……都看見了，別給自己找不痛快。”于是指揮部的軍官們今天不大敢插科打諢了，那就只有認真工作，老實待著。

——能代今天的心情倒是不錯。在她的調(diào)度之下，小黃雞們剛剛裝修好她和指揮官的婚房。為了這件事，她已經(jīng)三天沒到秘書艦的崗位上來了。指揮官耍性子，想來也有這樣一份原因。今天裝修完成，雨也停了，雖然還沒放晴，但是對很容易知足的她來講，也就足夠了。連她在家里給指揮官做好的泡芙和桃酥，今天也一并帶了過來。

能代在指揮部門前的臺階上輕輕磕掉馬丁靴上的泥土，伸手想推開玻璃門——可畢竟一只手拎著東西，不太好發(fā)力。值班士官一見她，忙起身繞過桌子，給她開門。

“夫人，請進，請進?！?/p>

有那好事的文員，早在一周前就發(fā)現(xiàn)了能代和指揮官手上的戒指正好是一對。消息不脛而走，整個指揮部對能代的尊敬就自然而然地又翻了一番。

“謝謝，”在戀愛之中，能代的身上漸漸多出一種成熟而端莊的人妻氣質(zhì)，舉止優(yōu)雅，從容得體，“麻煩你了?！?/p>

“不用不用，我?guī)湍怯洠苯舆M吧?！?/p>

“太客氣了。”能代整理了一下讓風(fēng)吹得有些發(fā)亂的長發(fā)，也只好應(yīng)下人家的尊敬，獨自上樓。

指揮官的辦公室前不知什么時候擺了一張小桌子。能代剛邁進走廊，就看見有軍官又把一摞文件放在桌子上，由桌子上的小黃雞們按文件夾上的標(biāo)識分類放好。

“怎么了——不能進嗎？”

軍官的回話小心翼翼，“啊，夫人你好——指揮官一點的時候說要休息一個小時?！?/p>

能代看看手表，距離兩點不過十來分鐘了。

“那辛苦你了，我來吧，再等一會?！?/p>

她看看桌子上的小黃雞，“也辛苦你們了?！?/p>

不只是三天沒來指揮部，她已經(jīng)是有三天沒見過指揮官了。她說要去負責(zé)裝修的事情，也讓指揮官安心處理戰(zhàn)后事宜。這一走也一直沒抽出空來見見他。晚上聊聊電話，真讓人受不了他的撒嬌和央求?，F(xiàn)在婚房也裝修好了，再往后就是典禮相關(guān)的事情。她就像每一對將要結(jié)婚的夫妻里的女孩那樣，忙碌而幸福。

能代的手有斟酌，整理文件不發(fā)出一點聲響。再等幾分鐘不要緊，關(guān)鍵是讓他好好休息?；谒龑ψ罱謩莸牧私?，有些文件她瞥一眼文件夾上的標(biāo)識就能大概知道里面寫著什么。顯然這幾天對指揮官來說實在難熬，以至于一點點怠惰下來的他將能推的事情都死命往后推，就好像能代不在他身邊，他就做不成任何事情一樣。

小黃雞們從桌面跳到地板上，一扭一扭地走了。寬敞的走廊里，忽然就剩下了能代一個人。一股涼風(fēng)從身后吹來，轉(zhuǎn)過頭才發(fā)現(xiàn)窗子沒關(guān)。

能代伸手關(guān)上窗，免得深秋的風(fēng)灌滿整個走廊。摘下手套摸摸窗臺下的暖氣，也有了些溫度?？磥?，按慣例雖然沒到該供暖的日子，但指揮官也沒理那所謂的“慣例”。他隨性又灑脫，偶爾受上級責(zé)備也是昂著頭的。

身后的門忽然開了。指揮官自顧自地去桌子上把文件夾全抱在懷里，一抬頭，卻看見了窗邊的能代。他馬上一愣，那種驚詫隨之變成驚喜，旋即又在意識的逐漸清醒中變得既愧疚又興奮了。

“能代？……你、你怎么來啦？”

他也不管那些亂七八糟的文件夾了，往桌子上一放，就出來牽住她的手，摟住她。能代的身體在指揮官那里顯得有些瘦小，這么一個熊抱，令她險些失去平衡——可是身體已經(jīng)被緊緊地摟在他懷里，也就無所謂平衡與否了。

還不及能代組織語言，指揮官就又急不可耐地表達著自己的驚喜，“我沒想到你能來，早知道就去接你了……我以為還得幾天呢……”

從他慣常的沉靜和從容中，逐漸顯露出一種慢熱和溫柔。這種慢熱和溫柔又敲打著能代的心靈，讓她忍不住先給他一個吻。

“早點完工，也就能早點回來見你嘛——這幾天辛苦了，指揮官。”

那一聲“指揮官”又把他拉回了現(xiàn)實。他不舍地松開手，迫使自己冷靜下來，旁顧無人才鎮(zhèn)靜地帶她進門，可是不論動作還是言語，都透露著難以掩飾和不可壓抑的——甚至是帶有不知所措的意味的喜悅。

指揮官剛剛才從休息室里出來，沒怎么整理好儀表就開門拿文件?，F(xiàn)在不行了，在能代把文件抱到她的辦公桌上的同時，指揮官趕緊扎好武裝帶，抻平前襟，系緊領(lǐng)帶。等他回過頭來，能代正打量著自己的辦公桌——秘書艦是有一張辦公桌的，正對著窗子。指揮官的辦公室小黃雞也不能隨便進，那么，大概就是指揮官每天都在親力親為地擦她的桌子了。

“你先坐，我?guī)湍愕贡琛?/p>

仿佛指揮官是能代的秘書，他殷勤地把她安置在椅子上，忙前忙后。在他沏茶的空檔，能代把風(fēng)衣脫下來——指揮官的辦公室里很暖和了，光是穿著里面的襯衫和毛衣也有些微微發(fā)汗。手里提的給指揮官的東西，也都放在桌子上。

“親愛的，中午是不是沒吃飯？”

指揮官立刻有點不滿，好像能代來了，他就一定得讓她評評理似的，“氣也氣飽了……”

“又怎么啦？”她意料之中地笑笑，接過茶杯，“謝謝……不高興呢……”

指揮官開始抱怨。這抱怨里自然是剔除了自己的問題，只剩下事事的不順心和不完美。要按從前，能代該批評他兩句才是。在指揮官這樣的主心骨那里，憤怒該是柄不輕易示人的利劍，隨便動怒像什么樣子呢?？墒乾F(xiàn)在她越看清這種偏頗，就越體會到指揮官的辛苦，甚至語氣也要溫和許多，話里也就不去責(zé)怪他，轉(zhuǎn)而去呵護他，去安慰他了。

“……怎么不多出去走走呢，”能代小啜一口，放下茶杯，“我不在就該多出去走走嘛，免得沒人說話不舒服，或者……嗯……”

本來想說讓別人來稍微替一下秘書的班，可想了想，說這種話弄得指揮官的感情好像有點不值錢了——他連能代的桌子都自己擦得一干二凈呢。

“哪沒出去了，出去就撞上一群擅離職守的……把防空陣地當(dāng)游樂場么……”

指揮官嘟囔著。這氣他自然不會跟其他艦船撒，也更不可能跟能代撒，那就得委屈幾個倒霉的了。能代這時候才明白辦公室軍官們那種期待的眼神。能代不在，誰還敢在指揮官面前提半個“不”字呢。

“好啦好啦……”那溫柔的語氣讓指揮官頗為舒心，本來不算什么大事的東西也就更不重要了。這時候的一個擁抱，總是能把他從任性的男朋友帶回到那個嘴角微微上揚、嘴唇時刻緊閉的指揮官的角色里。

于是指揮官也漸漸把不舒心的事都忘了，“今天怎么穿得這么……暖和呢……”

涼意從四面八方席卷港區(qū)，寒冷越來越壓抑人的情感。這時候她那乳白色的毛衣和露出的襯衫領(lǐng)，還有那薄荷似的淺色的領(lǐng)帶，就給他帶來一種煥然一新的生機感。仿佛抱住了能代，就抱住了即將到來的冬天里的全部陽光。

“只準(zhǔn)再抱一會，然后就去工作……要處理的事情不少呢。”

“可不是么……”指揮官把臉全埋在能代的肩上，好像真要從毛衣密密的針腳里找尋到冬季海水的溫暖似的，“下午還開會呢，防區(qū)防務(wù)長級會議，就我給另外幾個人開……唉……嘿嘿，換衣服之后第一次開會。我感覺還是這身好看，你覺得呢？”

能代知道指揮官是在說新?lián)Q的冬季常服。黑色的，黃銅雙排扣，比起夏天的白色單排扣，指揮官老是覺得冬季制服更耐臟也更好看——確實黑衣服更嚴肅些。沒有哪個海軍軍官不喜歡假正經(jīng)的東西。

“比夏天的要帥氣呢……”能代抬手給他整理好因擁抱而變得松動的領(lǐng)帶，“大衣拿出來了嗎？還沒有的話就給我吧，我拿去家里洗……”

“不用，已經(jīng)跟作戰(zhàn)夾克一起送去干洗了。到時候穿上靜電噼里啪啦的?！?/p>

電話忽然響了。指揮官不得不拋下那自嘲的對話不管去接起來。趁著這一會，能代把那幾個保溫袋打開，里面的泡芙剛烤好就放進了袋子里，現(xiàn)在還是熱的。指揮官也真是不把能代當(dāng)外人，當(dāng)著她的面大談軍事部署，好好的保密線路，搞得能代嘆口氣，有種背德感。

香味引得指揮官轉(zhuǎn)過身來，耳朵聽著電話，眼睛卻不住盯著能代白凈嬌小的手。她拗不過那眼神，拿出泡芙來，送到他嘴邊。

“是，可不是么，啊……嗯……你聽錯了。你沒有老婆是這樣的。……沒有。我可跟你說，我今天心情不怎么樣……啊……你管我呢——”

指揮官往辦公桌上一靠，擺出一副非跟同僚論一論不可的架勢，“誰給你透的風(fēng)，算泄密知道嗎，我這命令還沒到呢。正好不用開會了……萬一是她們直接投降了……”

能代無心聽那對話，可畢竟共處一室，說聽不見倒也不可能。她在指揮官身邊把文件擺好，盤算著是不是該帶指揮官出去吃頓飯。有些嬌弱的身體忽然被攬進他懷里，能代臉一紅，舉起粉嫩的拳頭示威，指揮官就像哄小貓似地蹭蹭她的臉，她又不好出聲，也就安靜了。

在毛衣和襯衫下，原先瘦弱的身子向幸福妥協(xié)，在安寧和平穩(wěn)中養(yǎng)出點小肚子來。捏著她腰間不多的贅肉，溫暖的黑色長發(fā)忽然從視野中轉(zhuǎn)過去，露出那張俊俏中又帶著點嬌嗔的面容。指揮官能清晰地讀懂能代十分用力的嘴型。

“再動手動腳我要踩你了……”

看那黑色油亮的馬丁靴，踩一下怪疼的，何況皮鞋好不容易才擦干凈。指揮官手一松，能代就掙脫出來，不過也沒有報復(fù)，只是自顧自地離遠了點。檢查書架擺放，整理茶幾，指揮官的事情就是她的事情。身體和靈魂都已經(jīng)交融過后，有些事情就顯得相當(dāng)自然了。

指揮官掛掉了電話，“晚上明明挺聽話的……”

能代本想教訓(xùn)他兩句，一聽這話又羞又急，臉都漲紅了，“你……不是不開會了嗎，正好，道歉和檢討，一樣都不許少！”

指揮官又不敢把她的話當(dāng)耳邊風(fēng)，于是默認同意，直接岔開話題，“演習(xí)取消了，防區(qū)會議也就不用開了。要不要我晚上陪你？”

“誰要你陪……”能代的情緒還波動著，可是一出口就感覺不對勁，“陪、陪……是一定要有的，剩下的也……”

還在組織那破碎的語言，哪成想自己直接被摟著腰抱起來，輕盈地轉(zhuǎn)了半圈，又落在地上，“干什么——！”

“那、那再抱會兒？”

“再給你來一拳怎么樣？！”

然而滾燙的臉蛋又被心愛的人一吻，能代心里本就愛意多于不滿的情緒馬上就安靜下來了。

“今天看你心情不好就隨你了……先去好好工作，下班了我就陪著你，出去吃或者回家都行……”

“嗯，老婆啊……”

能代平時是冷靜又從容的，像這種被荷爾蒙沖昏了頭腦的時候可不多。她輕輕推開指揮官，又怕這動作不太友善，握握他的手，這才放心地讓他回到辦公桌后。

這時候天已經(jīng)放晴了好一陣了。指揮官安心工作，能代就輕手輕腳地拉開半掩著的窗簾，自己也坐到桌子后面。大凡辦公室送上來的報告或是上級傳達的命令，都需要指揮官和她兩個人的簽字才算走完流程。于是她也有些忙碌了。指揮官偶爾看得眼睛疼，就抬頭看看能代。她坐在秋天的陽光里，工作認真，感情更認真，整個辦公室里都是她干凈的香。

感謝閱讀? ? 歡迎評論

封面P站ID：79233102? ? 畫師：Nekojira? ? 侵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