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宮商不離

半夜，魏無羨被一陣心絞痛驚醒，恍然醒來出了一身冷汗。怎么回事？

心臟如同被利刃一片片剝離，又拿著刀使勁往里搗著血肉。痛的他難以呼吸，一呼吸神經(jīng)連著肺又連著喉腔一起震動著疼，連續(xù)陣痛令他幾欲作嘔，血腥味布滿口腔。

如同重新經(jīng)歷了一遍刨丹。

手上的宮商在閃閃地發(fā)著光，他突然反應(yīng)過來今天是新月。

宮商相連，平分傷害。

自己只不過感受不足一半的傷害就生生被痛醒，時影每月都要忍受如此嘔心抽腸的疼痛么？魏無羨翻身坐起來，他只能輕輕地吸著氣來減緩那股錐心的惡心感。

他和時影的房間只隔一間雜物間，今夜無月，星星也不多，天空灰蒙蒙一片，沒有油燈，他甚至看不清路，跌跌撞撞摸索到時影的房間，吱呀一聲推開。

床上的人兒似乎夜不成寐，壓低著聲音一直在咳嗽，細(xì)微的聲音就將他驚醒。

“誰？”

魏無羨站在離床不遠(yuǎn)的距離處復(fù)雜地看著他，黑暗之中彼此都看不清對方的神色。

“怎么了？”時影的聲音略顯疲憊。

魏無羨想張口，卻不知從何說起。

你到底中了什么毒，什么蠱？要受到這樣的折磨？

你到底瞞著我什么，你什么都不肯說，什么都不肯解釋。

綿密持續(xù)的心疼讓魏無羨冷汗直冒，更讓他心中一股無名火蹭的冒起。

魏無羨上前一把抓住時影的手腕，還未開口就被打斷。

“今天，可以讓我一個人嗎？”

魏無羨愣住，可時影的聲音卻很急切。

“對不起，今天可以不要過來嗎，不要說……讓我一個人呆著，讓我一個人呆著?！?/p>

帷幔遮著時影的臉，他看不清時影的神色，只覺得時影今晚實(shí)在反常，一直有細(xì)微的喘息。魏無羨悶著一股氣，強(qiáng)硬地按住時影的手搭脈，卻驚愕出聲:

“你……你真元有損？怎么回事，什么時候的事情？！”

時影想抽回自己的手卻被魏無羨牢牢抓住，魏無羨氣道，“是那日幻林是嗎？你受傷了，你怎么不說？！你為何……”

你為何總是如此，原來他那日感覺身體不舒服是因?yàn)闀r影受傷，他受宮商之力也會分擔(dān)到傷害。

“你其他地方還有傷嘛？讓我看看！”魏無羨湊上前去想要檢查，卻被時影側(cè)閃躲了過去。

“沒什么大事，真元只需要一月調(diào)養(yǎng)就可以，只是不能頻繁動用治愈之術(shù)，有一些傷口好得慢一點(diǎn)?！睍r影避開魏無羨的觸碰，低著頭說。

“沒什么大事？”魏無羨氣極反笑，語氣帶上他都意識不到的尖銳，“你總是這樣，受了傷也不說，然后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阿羨……”

他愣住，時影在猛力掙脫他的鉗制。

“別說了，別說……”心絞的折磨加上愛人咄咄逼人的諷刺終于要擊碎他的防線，為什么，為什么總要在今天過來誅他的心，在他最脆弱的時候欣賞他的崩潰就這么令人雀躍么？明明這些恨意平時都可以忍受的。

“你讓我一個人好不好，讓我一個人?！?/p>

魏無羨見那團(tuán)白色身影在顫抖，蜷縮在床頭，一直在躲著自己的觸碰，令他想起自己養(yǎng)的那窩兔子，受驚的時候也是如此。

一定是當(dāng)時為了救自己使用天誅遭到了反噬，才傷了真元，魏無羨心中不是滋味。

時影殺了江氏是真，他生剜自己的金丹也是真，可他寧愿受到反噬也要救自己也是真，難道這也是在做戲騙取自己的同情心，讓自己心軟迷失在他編織的美夢里，然后冷不丁再捅自己一次？

罷了，魏無羨嘆口氣，不管是真是假，自己總不能放著時影不管，還得仰著他給自己解鵲踏枝的毒，更何況如今他自己也跟著心疼難忍，于情于理，自己都該留下來陪著他。

魏無羨給自己找了一大堆理由，最后心安理得地脫了靴子，翻身上床。

“你……”

“我臥室漏水，漏的床鋪一塌糊涂，本就睡不好，今夜太晚了，只能勉強(qiáng)和你擠一下了。”魏無羨躺在床上，胡亂編了一堆理由，拱了拱時影，“快睡，你不累我還累?！?/p>

兩人背靠背擠在一張床榻上，時影面朝里，魏無羨面朝外。

“還疼么？”他悶悶問道，黑夜中只能聽到對方的呼吸聲，時影輕咳了幾聲，回道，

“不疼了?！?/p>

魏無羨按了按自己的心臟，閉上眼睛深呼吸，嘟囔道，“騙子……”

黑夜之中唯有宮商閃著微弱的金光。它在汲取著魏無羨的能量傳遞給時影，一絲細(xì)線如螢火點(diǎn)點(diǎn)連著另一人的手腕。

魏無羨只說了宮商會讓二人相連。

魏無羨沒告訴時影，宮商能分擔(dān)傷害。

他疼，他也會跟著疼。

綿長的夜，時影顫抖的身體逐漸平靜下來，慢慢進(jìn)入淺眠，魏無羨聽著時影逐漸均勻的呼吸聲，輕輕說，“睡吧……我陪著你呢……”

第一次，時影在新月之夜睡得那么熟，不知是否是魏無羨陪在身邊的原因，連疼痛都不似從前猛烈。

醒來的時候晨光已經(jīng)撒在床邊的帷幔上，時影眨眨眼，下意識摸了下，身側(cè)已空蕩蕩的沒了人。

心里一陣失落，昨晚，難道只是幻覺？

“醒了？”一個聲音響起，嚇了時影一跳。

魏無羨正端坐在桌邊，一臉神色莫測的盯著自己。

心口的疼痛已經(jīng)緩解，一會只需再耗點(diǎn)靈力修補(bǔ)一下即可，時影撐起身體坐起來，魏無羨說道，“先吃飯。”

魏無羨皺著眉頭盯著小口小口喝粥的時影，突然又想起了時影送他的那窩兔子，吃起草來也是鼓動著腮幫子小口小口啃，一頓吃下來沒多少，那“兔子”放下了碗，舔舔嘴。

魏無羨拿著藥丸湊過去抵著兔子的嘴，

“吃了。”

兔子眨眨眼，疑惑地看著他，魏無羨惡狠狠地說，“怎么，怕我害你？”

“……”他的手碰到時影的唇，軟軟的，濕熱的舌頭掃過他的手指，將那顆藥丸卷了進(jìn)去，癢得魏無羨心動了一下。

“這是什么……”時影吞了下去。

“是毒藥！”魏無羨沒好氣地說，“毒死你得了?！?/p>

“……”陽光灑在那副美人皮上，睫毛輕顫都顯得根根分明，時影垂下眼瞼不語。

醒過來了，又變成這幅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魏無羨腹誹，還是那晚那樣子真實(shí)一點(diǎn)，不像個假人。

葛仙醫(yī)的忘憂草他一直揣在懷里，這次終于用上了，不知道能不能緩解時影的心疼。

“我再問一次，你的心疾到底是什么毒？”魏無羨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

時影一怔，咬緊嘴唇。

“你還是不肯說是嗎？”魏無羨靜靜地等著，他執(zhí)拗地看著時影，“是毒，還是別的什么？”

沉默，依舊是沉默，時影只是撇過頭去不看他。

“算了。”魏無羨失望地說道，“我就不該再問你這個問題，沒有意義了，過幾天就要到大婚之日了，你的真元……”

時影淡淡道，“沒事，即便沒有完全修復(fù)，對付霍圖部綽綽有余?！?/p>

他豎起所有的防御，不肯示一絲弱，阻礙自己的關(guān)心。

魏無羨點(diǎn)點(diǎn)頭，“好?！?/p>

他與時影終究無話可說，思索再三，他把小藥瓶從懷里掏出來，放在桌上轉(zhuǎn)身離去。

“一日三餐之后吃一粒，你若想吃就吃，不想吃就算了?！?/p>

玄衣少年頭也不回地走了，時影拿起藥瓶，上面寫著，“忘憂草”，下面一行小字“可緩解心疼心疾”。

一整日，魏無羨都不見蹤影，手腕上的宮商一直在提醒著兩人的距離已經(jīng)接近臨界，時不時收縮著閃爍，時影摸著虎口，來到顧琳的房間。

“琳姑娘，在下想來請教幾個問題?！?/p>

顧琳臉一紅，時影謫仙身姿，宛如仙人，對稍未出嫁的小女兒來說就如同天降神仙一般令她憧憬。

“仙人莫客氣，有什么問題盡管問?！绷战銉翰亮瞬磷雷樱泻舻?。

“那我就開門見山了，你是否真的有琉璃心？”時影疑惑問道，只見顧琳臉色一僵，尷尬說道，“小女確實(shí)不知?！?/p>

“那大巫師為何會選中你？我是說，蘇薩哈魯?shù)呐硬粔蛩簦繛楹螘x中遠(yuǎn)在顧家村的你呢？”時影冷冷道。

“這……”顧琳猶豫道，時影冷哼一聲。

“你果然有所隱瞞，若你不能全盤托出，那我們實(shí)在無法幫這個忙了?！?/p>

顧琳連忙跪下哭泣道，“大巫師確有術(shù)法，爹爹和我說了要我咬緊牙關(guān)不能說出口，可我第一眼見仙師就覺得親切，我不知母親的來歷，父親也從未和我說起過母親，我只知自小我的身體就和別人不一樣，父親說是因?yàn)槲疫z傳了母族的基因，若是這樣便是有琉璃心那就是了吧。”

時影手指閃現(xiàn)銀光，他輕點(diǎn)顧琳眉間，輕聲念道，“琉璃花現(xiàn)……”

眉間隱約閃現(xiàn)一朵琉璃花，時影心中一震，這個女子的確有琉璃心，霍圖部的大巫師只占卜便可知曉，看來并不是善茬。

“有趣。”時影淺笑，“如此一來，蘇薩哈魯我是非去不可了?！?/p>

他似又想到了什么，正色道，“琉璃心世間罕有，除了我不必和其他任何人透露。”他愣了愣，補(bǔ)充道，“和我一起的那位仙師也不必，你還是失口否認(rèn)擁有琉璃心比較好?！?/p>

傍晚，魏無羨終于回來了，一回來就扎進(jìn)廚房搗鼓著什么，顧三郎見狀，好奇上前詢問，見那小少年手忙腳亂地?fù)v著藥材，原來竟是上山采藥去了。

顧三郎失笑，“仙師在做什么藥呢？”

魏無羨擦擦臉說道，“這古書上記載，若是真元有虧，需服用蔓荊子，夏枯草加上葛根首烏，草決明，上山找了一圈，好不容易才找齊，我如此先煮在一起，看看最后有沒有效果?！?/p>

顧三郎恍然，“這是，這是給那位白衣仙師的吧？”他笑道，“魏仙師對摯友可真好啊。”

魏無羨一愣，尷尬地笑了笑，“啊對了，顧大哥我還有一事想拜托你，其實(shí)我這朋友他心心念念一直想看你演的皮影戲……”

顧三郎哈哈一笑，“好說好說，今晚就演上一出，也算是報答兩位江湖救命之恩！”

顧三郎行禮說道，“不知兩位仙師想看什么故事呢？”

魏無羨一轉(zhuǎn)眼睛，不好意思道，“其實(shí)，我也沒看過，顧大哥隨便安排幾出皮影戲吧?！?/p>

顧大哥點(diǎn)頭如搗蒜，魏無羨又說，“你別說是我拜托你的，你就說是心血來潮自己想演一出。”

顧大哥愣了一下又點(diǎn)頭道，“明白了?！?/p>

晚上這出皮影戲講的是牛郎織女的故事，傳說古代天帝的孫女討厭枯燥的生活，就偷偷下到凡間，私自嫁給河西的牛郎，過上男耕女織的生活。此事惹怒了天帝，把織女捉回天宮，責(zé)令他們分離，只允許他們每年的農(nóng)歷七月七日在鵲橋上相會一次。

悠悠轉(zhuǎn)轉(zhuǎn)的戲曲，配上弦樂和打擊樂，昏黃的燈光下剪影的靈動，生動講述了一場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時影看的很入迷，一曲演罷又走上前去研究燈影，明亮的眼睛忽閃忽閃如同天上的星星，笑容更甚明月當(dāng)空。

魏無羨看著時影入了神，心想時影本也應(yīng)該是鮮衣怒馬少年郎，而不是像如今這般死氣沉沉形如枯槁。

曲終人散，夜已深，時影見魏無羨跟著他回房，怔怔地說，“你今晚，還要睡我的房間嗎？”

“啊……”魏無羨一拍腦袋，下意識地就往時影房間走，他輕咳幾聲，連忙從廚房端來那碗黑黢黢的藥水，“我，我來給你送這個?！?/p>

時影好看的眉毛都擰成了一團(tuán)，眼神帶著不解。

“我看古書上，要修復(fù)真元都是這么治的，你要不試試，馬上就要去蘇薩哈魯，你要是真元受損，沒準(zhǔn)會拖我的后腿。”魏無羨干巴巴地說道，“喏，你試試?！?/p>

藥碗端到時影嘴邊，就等他張嘴，那股濃郁的藥膳味使得時影的臉皺成一團(tuán)。

抵死不張嘴。

魏無羨依舊不放棄，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我爬了一天的山，采了一天的藥，熬了一下午的湯水?！?/p>

嘴撬開了一點(diǎn)，魏無羨巴巴地看著他，終究還是被打敗了，時影張開了嘴，將那一碗苦湯汁喝了下去，是自己味覺壞了嗎？

這么苦的湯藥，竟也嘗出一絲甜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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