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春(三十八)
赤地之春(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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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錦安離殿,全殿上下就淏王一個人突兀地跪著,明帝不知道是沒看見還是沒想到,竟并沒有開口讓他起來,而淏王竟也安之若素,一聲不吭地跪在那里,仿佛一個小透明。
心思活泛的眾人陡然有些咂摸出味兒來……
張云雷自然不是想讓自己成為小透明,但明帝面前,他清冷淡然的人設(shè)必須保持!他的父皇也是從眾多尸骨中爬上來的,要騙過他的眼睛,必須時時刻刻壓著內(nèi)心的渴望,裝作漠不關(guān)心——裝,也是一種本事,且裝著裝著,也就成真了!
況且……
張云雷坦然接受著這些形形色色的眼神,有戲謔的,有平淡的,自然也有不忿的……板蕩識英才——這種時候,竟是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人心呢!
他就這么悠悠等著,眉目低垂,沉靜內(nèi)斂。
明帝看著自己這個兒子,內(nèi)心升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那么像……總是不愿意為自己多說一句!
合也好,分也罷,不爭不辯……
他沒有心……
他根本不屑……
他……
“咳咳……”明帝陡然一陣疾咳,震得胸腔劇烈起伏,仿佛要將心肝脾肺腎一起咳出來一般,隱隱會聚在眼前的人影驟然消散,杳無蹤跡……
高全福在旁驚得面色發(fā)白,忙叫一旁的小太監(jiān):“快、快、快,快請余太醫(yī)……”
眾大臣自然不能兀自站著,都齊齊跪下高呼:“皇上保重龍體!”
張云雷索性隨著眾人磕下頭去,就這么額頭頂著冰冷的青磚,不再起來——看不見形形色色的嘴臉,也不用裝作緊張萬分。
惠王與眾人一起跪了,李躍鳴在下跪時拍了拍自家外孫的背,惠王會意,磕了個頭便“哇”一聲:“父皇!”然后雙膝在堅硬的地磚上快速的磨蹭——他哪里吃過這樣的苦頭,磨了兩步便痛得直不起腰來,但開弓沒有回頭箭,這么眾目睽睽之下他要是兩步就停了戲,那面子上如何過得去!
好在“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膝部的疼痛真把他逼出淚來,從階下到龍椅,他哭得雙眼通紅,面部扭曲,冷汗涔涔,仿佛真是死了爹一樣的傷心。
明帝聽得太陽穴突突,好一陣厭煩,但他時不時涌上來的咳嗽又讓他喘得說不出話來,只能暫時忍著……眉頭皺到可以夾蒼蠅,但惠王還是不知疲憊地“慟哭”。
李躍鳴已經(jīng)覺察出有些不對味兒來,但他跪的地方與惠王……長鞭莫及!李躍鳴心下一嘆,實(shí)在沒法,只得隱約清幾下嗓子以作提醒,但惠王嚎得太認(rèn)真、太投入,并沒有聽見。
高全??粗闇I縱橫的惠王,硬著頭皮勸慰了一下:“殿下稍安,也是皇上的老毛病了!”
“老毛?。渴裁蠢厦。勘就踉趺床恢馈被萃踔皇窍腭g斥這老奴才嘴上說得輕巧,竟全然不把他父皇的急咳放在眼里,從而反襯他這個兒子如何心急如焚,“你個老……”
話音未落,急咳之中的明帝陡然聚力,堪堪將近在眼前的惠王推了個趔趄,惠王才意識到自己“言多必失”!
冷汗驟然泉涌,他立馬心生一計,就著自己滿面的涕淚“哇”一聲哭得更響亮:“父皇,兒臣急壞了,口沒遮攔,父皇恕罪……”
明帝實(shí)在沒精神頭兒再去呵斥他!
高全福掃了階下伏在地上的淏王一眼,在看看惠王……嘖嘖!隨后瞥見余太醫(yī)拎著藥箱蹣跚而來,忙下了幾個臺階去攙扶過來:“余大人,快……”
明帝還是接二連三地悶咳著,雙頰潮紅,眼布血絲,余太醫(yī)不敢耽慢,取出銀針迅速給明帝下了幾個穴道,又伸手按捏了幾處,才堪堪讓疾咳輕緩了下去。
“皇上還是需要靜養(yǎng),保持心境平和才是正道……”余太醫(yī)跪在龍椅旁,輕輕勸道。
明帝淡淡掃了階下眾人一眼,緩緩閉上眼睛。
高全??戳藚葏鹊挠嗵t(yī)一眼,上前輕輕勸:“皇上,這些案子還是交由大理寺和刑部慢慢審吧……宋大人和吳大人還是信得過的!至于……您再下道圣旨,讓旁的人不能干涉便是,您這身體實(shí)在不宜操勞,龍體要緊吶……”
明帝自己內(nèi)心輕嘆了一聲,輕輕道:“把宋千里叫過來,眾人散了吧……”
“是!”高全福躬身一揖,心下一松,想來是把自己的勸聽進(jìn)去了!他轉(zhuǎn)身將跪在第二排的宋千里招上來,領(lǐng)到明帝面前。
余太醫(yī)識趣地向后退開丈余——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后面的事情自然不關(guān)淏王殿下什么事,他隨著眾人磕過頭便目不斜視地出了宮,惠王殿下自然觍著臉留下來伺候湯藥——一貫如此,沒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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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大理寺在年前又亂了一陣,但淏王殿下只在淏王府和大理寺、刑部三點(diǎn)一線,不爭、不辯,來了個消極怠工。
京城之中各種流言蜚語甚囂塵上,一說淏王殿下確實(shí)與亦力把里勾結(jié),敞開西北防線,給朝廷施壓以求為親近自己的將領(lǐng)謀得軍權(quán),然后一步一步向皇上施壓;一說淏王殿下不過是為惠王陷害,不然侯進(jìn)一個不知深淺的江湖浪人怎一入淏王別墅便能尋得“通敵書信”?此等事關(guān)人命的東西,不得放在一般人尋不到的地方——淏王又不蠢,都到了通敵殺頭這一步,可不得小心翼翼!再說,惠王也不是第一次害淏王,那江南賑災(zāi)案……
又說襲擊淏王殿下的那些亦力把里人本就是做戲,假意刺殺,是為了欲蓋彌彰,與淏王殿下撇清關(guān)系;當(dāng)然也有說其實(shí)勾結(jié)亦力把里人的是惠王,更甚至,當(dāng)年污鎮(zhèn)國公通敵也……可能是惠王,或者丞相李躍鳴!
眾說紛紜,刑部、大理寺卻像是被封了口,所有接觸案件的人都諱而不言、守口如瓶,如此這般,帶上個人感情色彩的猜測便越發(fā)瘋狂強(qiáng)烈起來。
淑妃的本家趙家就先坐不住——沒辦法,趙家比不過李家,李躍鳴是丞相,一眾之宰,位高權(quán)重,根基深厚,趙家不過就是扒著一個老太爺趙文成,也不過是個閑散的禮部侍郎,還是看在淑妃的位份上提上去的。趙老太爺有嫡子女兩人,嫡女嫁給了許家做了當(dāng)家主母,即許茂才的母親,嫡子本該繼承家業(yè),卻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淑妃才進(jìn)宮時便惡疾發(fā)作死在了沁香樓頭牌花娘的身上,趙家從此勢更衰,許家原本稍好些,至少有個許茂才能在戶部撈一撈油水,如今也成了鏡花水月,而許茂才的父親許家順雖也只是個工部侍郎,但到底比之趙老太爺年富力強(qiáng),好歹能多撐幾年,但終究,許茂才一死許家就如釜底抽薪,失了鮮活。
所以趙家不能再讓淏王坐以待斃了!
臘月十三,趙家假借趙老太爺七十三壽誕,說是小壽沖沖鬼門關(guān),請淏王殿下過門喝酒。
七十三是個坎兒,大多悶頭過了就算了,說是怕被閻王爺知道招了去。
但趙家也是沒辦法,淏王官司纏身,對外一律閉門不見,包括趙家和許家,連進(jìn)宮也只是點(diǎn)卯,后宮淑妃那兒都不曾去。
趙老太爺也不敢弄出太大動靜,直直在刑部蹲守了三天才“遇上”淏王殿下到宋千里處接受訊問。
其實(shí)對于淏王的“通敵叛國”之罪宋千里和吳錦安早就有了定論——侯進(jìn)說書信是從淏王府別墅里弄來的,說什么他當(dāng)時用了迷香,把侍衛(wèi)迷倒了,又在不經(jīng)意間誤觸機(jī)關(guān)才進(jìn)了密室,然后誤打誤撞偷得了書信。
吳錦安特地帶著懂行的匠人去淏王的別墅,查看過內(nèi)外書房,根本沒有密室,淏王甚至推倒了書房幾排書架,拉著他的人硬要他們仔細(xì)翻查:“若是吳大人不信,就多找些人將本王這座別墅推了拉倒,趁著廢墟再仔細(xì)翻找翻找,省的到時候又栽本王一身臭!”
吳錦安是個硬脾氣,卻也講道理:“王爺恕罪,下官只是職責(zé)所在?!?/p>
“職責(zé)所在?”張云雷不知是吃了火藥還是心氣實(shí)在不順,一向溫文爾雅的人兒竟是渾身顫抖著咆哮了一句:“滾!再不在本王面前滾干凈,本王便是以命抵命也把你們一個一個砍了!”
然后市井傳言,淏王殿下阻礙大理寺勘察,分明有鬼!
淏王依舊不爭辯,閉門不出。
吳錦安不管這些,淏王府別墅并無密室,這是他身邊幾個信得過的匠人得出的結(jié)論。
吳錦安再審侯進(jìn),讓侯進(jìn)親自指認(rèn)密室所在,侯進(jìn)卻一口咬定他是誤打誤撞進(jìn)了密室,天黑路多,這會兒他也無法辨別密室所在——既然侯進(jìn)不能自證,自然只能說明他胡扯,是想栽贓淏王!
這就顯示出階級的好處來,雖這并不算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證據(jù),但一個是高高在上的王爺,一個是毫無根基的素人,甚至帶著壞心,而吳錦安又是自持公正的直臣,到了皇上面前足以證明淏王殿下的清白!
況且,世子……不,楊侍衛(wèi)長,板正修勁的遠(yuǎn)遠(yuǎn)站立在王府出口,光風(fēng)霽月,一臉正氣,隱約有先鎮(zhèn)國公的影子,若是淏王滿嘴謊言,世子……楊侍衛(wèi)長定不會這般從容!
至于此案到此線索中斷,再查不出是何人栽贓嫁禍……呵,世人皆有眼,想必都自有猜測——主要皇上心知肚明便可!
雖然吳錦安知道查案不可憑借自己的主觀臆斷,但事實(shí)上這一系列的案子分明清楚的很——惠王在大理寺放了侯進(jìn),侯進(jìn)再次刺殺淏王,刺殺不成便成栽贓——栽贓,或是惠王、或是侯進(jìn)——不,栽贓大概率是惠王之意,侯進(jìn)可沒有那么高超的手段模仿淏王筆跡,只可惜,這一切只是他的猜測,并不能到惠王面前指摘什么,他只能向明帝提出疑義……
至于亦力把里人刺殺淏王……那么巧合,正刺在點(diǎn)上,確實(shí)或許會有淏王殿下的“引導(dǎo)”之功——若是淏王殿下洞悉惠王的意圖,故意“引火上身”,這自然是一招極為巧妙甚至是天衣無縫的借力擋力——你不是污我通敵賣國?可人家偏偏來刺殺我!像是一招打在棉花上,泥牛入海……
當(dāng)然,若亦力把里人的刺殺并不是淏王引導(dǎo),那只能說明“天道昭昭,邪不勝正”!
不管如何,吳錦安的心或多或少已經(jīng)偏到了淏王身上!
可宋千里并不這么想!他依舊覺得淏王殿下并不是這么單純之人,但必須承認(rèn),即便這一切事由都是淏王在背后翻云覆雨,但惠王若不起歹念,正大光明……若惠王沒有利用侯進(jìn),這一系列絲絲入扣的環(huán)套是結(jié)合不到一起的!
現(xiàn)如今,一切都變成了淏王殿下的“正當(dāng)防衛(wèi)”,惠王殿下,真是為他人做嫁!
只能說明,淏王殿下深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