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晚飯是我在陳嬸指導下做的。
　　喬叔叔原本說他來下廚，被我和陳嬸嚴辭拒絕。
　　說實話，他的廚藝的確很精湛，堪比咱們這邊最有名的“俏陽春”頭牌大廚?？墒乔也徽f今天是他的生日，就看看他那張煞白的臉，我們怎么可能會讓他自己動手？
　　好在我從小對廚藝雖說不上熱愛，但也喜歡沒事就去看看，再有陳嬸在邊上手把手指導，最后端上桌的三菜一湯雖談不上精致，更比不上中午孫氏的水平，但也將就能夠過去。
　　我去叫喬叔叔吃飯的時候，他正半臥在露臺的躺椅上向外眺望，專心致志，直到我走到他面前，他才恍然看到我。
　　“吃飯了?！蔽覜_他笑笑，很自然地伸手，想去扶他起來。
　　他沖我擺擺手，自己撐了一邊的扶手，慢慢直到身子。
　　“頭暈么？”
　　我知道他一直有低血壓的毛病，突然的體位改變常常會讓他突發(fā)眩暈。現(xiàn)在，我看他只坐在躺椅邊上，半天也沒起身，煞白的臉被夕陽余暉照著，卻半點血色也沒有。我彎下腰，看著他的臉，心中卻有什么地方一抽一抽地難受。
　　他慢慢抬起頭來，沖我微微地笑，又撐了扶手慢慢站起來。
　　“走吧，去吃飯?！?br>　　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既做不了攙扶的動作，也不想搭話。
　　“今晚嘗嘗我們歡歡的手藝。做的什么啊？”
　　他走得很慢，卻一直向前，并不曾停下來回頭看我。我只能沖他的背景嘟嘟嘴，再做個怪象，然后沒好氣地答：“清炒蘆筍、腰果百合、京醬牛肉絲，還有一個平菇湯?！?br>　　他那時已經(jīng)走到樓梯口，突然停下腳步，我一不留神，差點撞到他身上。
　　他回過頭來，沒有笑，蒼白的臉上有些我說不出來的感覺。
　　“歡歡長大了。”
　　他說完這五個字，便又扶著樓梯扶手慢慢地走了下去，卻留我一個人在樓梯口想了好半天。
　　我在他吃過晚飯還沒有回到他自己房間的時候送出了我準備的生日禮物。
　　喬書平是個生活很有規(guī)律，或者說，有時甚至很刻板的人。比如，他習慣每天對著新聞聯(lián)播開始時電視臺那7點準時響起的一聲核對自己的手表和家中的鐘，一分鐘也不會差。比如說，晚上他如果在家，吃飯一定是半小時，完了以后，休息10分鐘，他一定會回到自己的房間，開始晚間的工作。
　　即使生日，也不例外。
　　我在他抬腕看表，從客廳沙發(fā)上站起來的那一刻，叫住了他。
　　“喬叔叔……”
　　他回頭看我，我已背著手走到他面前。
　　他很高。即便我166公分的身高，在他面前，也不得不微微地仰起臉才能看到他的眼睛。
　　我深吸了口氣，問他：“喬叔叔，你有沒有覺得，你這個生日還差點什么？”
　　喬書平有些疑惑地看著我。
　　我手心中的十字繡就快被我自己的汗水浸透了。我抿唇閉眼，以一種上法場的姿勢把背在身后的手拿了出來。
　　“這是我送給您的，喬叔叔，希望您喜歡?！?br>　　說完這句話，我也不敢睜開眼看他，只感覺到手心汗?jié)竦牡胤揭豢铡Ｎ矣值却似滩疟犻_眼睛，發(fā)現(xiàn)，喬書平正拿著我的“十字繡”，很仔細地看。
　　我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有些多余地加了一句。
　　“是，是我自己繡的？”
　　他看了很久都沒有說話。在我感覺他可能已經(jīng)差不多把繡在那上面的動物每一種顏色所用的針數(shù)都數(shù)清楚的時候，他的目光才從那幅繡品上轉(zhuǎn)移開來。
　　“謝謝你，歡歡，我……很喜歡?！?br>　　我的心瞬間如三月綻開的春花，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是舒坦的。但是我卻不敢和他對望。我微微地斂了眼神，悄悄地綻開我最熱烈的笑容。
　　“真的嗎，喬叔叔，你真的喜歡……我繡的這個？”
　　“真的！這是我今年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禮物！歡歡，謝謝你。”
　　聽到他這么說，我是真的開心?？墒菃虝阶詈蠹拥哪蔷湓捰肿屛以陂_心之余有些淡淡的失落——我們之間，需要這樣反復的客氣么？
　　我想說點什么，諸如“這是我應該做的，”、“不要那么客氣”、“我們是一家人”……可是，什么話似乎又都不恰當。在這份猶豫之中，喬書平已經(jīng)收好了那張毛巾，緩緩地從我身邊擦身而過。
　　仿佛隔了好一會兒，他的聲音從遠遠的頭頂方向傳過來。
　　“不過，以后，別再做這個了。這個很費時間，對眼睛……也不好?！?br>　　我惶惶然抬頭。喬書平已經(jīng)走到二樓樓梯口那里。他扶著扶手，臉上的表情是高深莫測的。
　　我就那么仰頭，遠遠地望著他。驀然發(fā)現(xiàn)，我們之間，始終，還是隔得那么遠……
　　暑假沒幾天，U市就進入了“燒烤”模式。禁不住肖玫左磨右纏，我還是頂著大太陽陪著她去逛了街，買了新衣服。
　　完事我們在U市最中心的廣場上那家“星萃”喝飲料。肖玫獨愛他家的“藍山”，我卻只喜歡他家鮮榨的果汁。
　　“我說，你真覺得我穿那條藍裙子好看？”
　　我們各自點了喜歡的東西，趁著東西還沒端上來的當口，肖玫第三次問我同樣的問題。
　　我翻了個白眼。這問題，剛剛在店里她問我兩遍，我很認真地給了答案，還詳細給出了理由，現(xiàn)在，我實在懶得再理她。
　　我們的座位靠近“星萃”大門口，邊上有一排雜志架和報架。我起身，順手抽了張今天的報紙。
　　“安然，好安然……”
　　我一邊翻著報紙，一邊不耐地重復：“肖小姐，我拜托……”
　　我準備重復第三遍的話在看到報紙上那段不起眼的報導后生生咽了回去。
　　“哎呀，你就幫我再看看，你也知道……”
　　一邊聒躁的聲音我已經(jīng)聽不到了，我死死地盯著那張報紙，將那上面的報導前前后后看了好幾遍。
　　喬書平生日那天和孫漫的爭執(zhí)似乎在這一刻找到了答案。
　　我居然第一次站在了孫漫一邊。
　　因為，至少從報導上看，這是一個必輸無疑的案子。
　　案情其實很簡單。一個叫袁志的男人在婚介所認識了一個叫任琪的女人。兩人“一見鐘情”，很快就將結(jié)婚擺上了議事日程。任琪在此時提出了購買婚房的要求，袁志家境窘迫，可為了心中的“女神”，還是把自己所有存款連同父母的“棺材本”都搭了進去。房產(chǎn)證上寫了兩人的名字，可是婚房購置后，任琪對結(jié)婚一事卻遲遲不表態(tài)。袁志一氣之下提出分手，同時要求任琪歸還一半的房款。任琪當然找出種種理由搪塞，此時剛好碰上袁志母親突發(fā)疾病，需要用錢，袁志急氣交加，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攜刀具潛入任琪家中，逼迫其還錢，不料被任琪鄰居撞破，還報了警。由于袁志購房、房產(chǎn)證上署名等從表面上看均屬袁志個人行為，與任琪無關，故袁志最后入室用兇器逼迫任琪還錢被檢方認定為敲詐勒索兼入室搶劫，如果法院最終判定罪名成立，袁志將會至少被判10年以上有期徒刑。
　　現(xiàn)在，我們著名的“喬大狀”，我親愛的喬叔叔要為袁志作無罪辯護！
　　我承認，從社會倫理道德的角度，那個袁志的確很讓人同情，可是他最后采取的手段卻過于極端，也的確觸犯了法律。更何況，這個案子事實清楚，人證物證俱全，即便我一個法律的“門外漢”也知道袁志沒有機會銷罪，可是，喬叔叔居然接了這個案子，接了一個肯定會敗訴的案子……
　　從我到喬家以來，我的印象中，喬書平接過的案子從未敗訴過。為此，坊間都叫他“喬一審”，意寓經(jīng)他手的案子根本不會有上訴二審的機會。
　　喬叔叔這次是怎么了？
　　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答案。
　　那晚，喬叔叔回來得很晚。
　　我拿著一本《高考數(shù)學壓軸題》做得渾渾噩噩的時候，才聽到樓梯口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我從自己的座位上彈起來，迅速走到門口，拉開了門。
　　喬書平顯然沒有想到我還沒睡，楞怔了片刻，才問我：“怎么還不睡？”
　　“在做數(shù)學題?！?br>　　他伸手揉了揉太陽穴，慢慢向自己房間走去。
　　“很晚了，早點睡吧。畢竟是暑假，不用把自己搞得那么累?！?br>　　“喬叔叔……”
　　他停下來，轉(zhuǎn)頭看我。
　　“還有事？”
　　“那個……”我習慣性地斂下自己的眼光，不敢和他對視，“我今天看報紙，看到……您又接了個案子……”
　　“是的?！彼匆膊豢次?，只轉(zhuǎn)回頭，繼續(xù)往他的房間走。
　　“喬叔叔！”
　　“歡歡，很晚了，去睡覺?！?br>　　“可是……”
　　“這是我們大人的事?！?br>　　喬書平說著，已經(jīng)走到他自己的房間門口。他在那里停了片刻，卻始終沒有再轉(zhuǎn)回頭來看我。
　　而我，已經(jīng)沒有機會再說一句話，因為，只是那個片刻過后，喬書平就自顧自拉開了門，走進去，隨即便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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