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NRAO(19)
冗長無夢的黑暗似乎持續(xù)了百年之久,再醒來已是日落時分,余暉漸隱,恍若隔世。
隔著門墻帷幕,有漸近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傳進(jìn)來。
“乾哥,你都有好一陣未曾來看我了,整天除了喝藥還是喝藥,悶地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p>
“對了,這個是我?guī)煾缸屛医o帶你的。老頭臉皮薄,吃不下不要銀子的飯,上次你隨口說了聲這熏香好聞,他便放在心上了,這些天折騰來折騰去也只倒騰出這么一小盒,乾哥你千萬要收下?!?/p>
“勞煩他老人家記掛了?!?/p>
“明日便是冬至了。”楚漓的聲音隱隱約約,透著虛弱,看來病癥確實是越發(fā)嚴(yán)重了。“我今日去看哥哥的時候,碑前香火一片零落,只怕到來年,該是滿目雜草了?!?/p>
“你去看看他吧,他一個人在那邊,孤魂野鬼,一年到頭便也只有這么點念想了?!?/p>
一時無人說話,過了一會才聽唐乾沉聲道:“我知道?!?/p>
明日,竟是冬至了么?
往年的這一天,唐乾總是不見人影,唐知眠總會邀我出去喝酒,最后反將自己灌得爛醉。
絲弦綺樂,金箸玉盤,窗子外吹進(jìn)來的也成醉人熏風(fēng),我卻似乎總能在風(fēng)里聞到的若有若無的香火味。
唐知眠半醉半醒地說,那是城里的人燒出來的?!霸诩依餆鰜砹诉€燒,他們就是把整個唐家全燒了也燒不出半個活人來!晦氣!”
在苗疆沒有入土為安的習(xí)俗,人死天葬,腐骨重歸天地便是輪回新生,因此人們大多重生而輕死。出來之后才發(fā)現(xiàn),世間卻是恰恰相反,活人永遠(yuǎn)只能活在死人的陰影之下。
“咦?阿寧哥哥不在嗎?”
“他近日身體不適,在里間休息?!?/p>
珠簾亂撞,然后是一張孱孱蒼白的臉,長衫竹架,形銷骨立,只有閃動的眸光叫人熟悉。
他坐到床頭,殷殷相問:“上次見面還是好好的,怎么說病就病倒了?苦日生寒,阿寧哥哥要多保重身體才是。”
我點頭:“煩楚公子掛心了?!?/p>
他眨著一雙濕潤眼眸:“我叫你哥哥,你卻只稱我公子,阿寧哥哥好生見外。”說罷卻委屈地看向唐乾。
不由有些好笑,從前便算了,如今再與他逢場作戲給誰看呢?
“你我不過萍水相逢,何來兄弟之稱?”
點香的唐乾聞言轉(zhuǎn)身看我一眼,繼而寬慰他道:“阿寧近日養(yǎng)病積郁,不免有些不近人情,你不要見怪?!?/p>
“怎么會,病疾纏身的滋味我最清楚了。”他善解人意地笑道:“何況先前阿寧哥哥為我里外操勞,小漓感激還來不及?!?/p>
唐乾也笑著揉了揉他的頭——這些天來,我第一次見他從心里笑出來。
“那,阿寧哥哥好生歇息吧,我便不打擾啦。”走到門邊又躊躇著回頭,期期道:“乾哥,明天……”
唐乾應(yīng)道:“我知道,你先回去罷?!?/p>
楚漓走后,他臉上又換上了那種虛偽的笑容:“休息好了么?晚膳想吃什么?”
我偏過頭。
“松鼠魚怎么樣?新來的江南廚子最拿手的手藝,你還未嘗過?!?/p>
“……”
“說話。”
說什么?事到如今,我和他之間還有什么可說?
他話音漸沉:“我耐性不好,阿寧,不要惹惱我?!?/p>
從前每日會將枕席間的落發(fā)一根根收起來,說結(jié)發(fā)相從期白首的唐乾,如今陰晴不定,說自己耐性不好的唐乾,想來真真是可笑。
我嘆了口氣:“等我死后,你把我和陸洺葬在一處罷?!?/p>
話音剛落,便被他捏著下頜強迫抬頭:“你的生死,我說了算?!彼凵耜廁v地可怕,“不要說這一世,便是來世,我的東西永遠(yuǎn)都是我的。和他葬在一起?只可惜,他已經(jīng)被我挫骨揚灰了!”
挫骨揚灰……陸洺難道真的已經(jīng)……
捏著我下頜的手扣上喉嚨,唐乾冷笑著貼近:“真是好本事啊,在我眼皮底下都能勾搭上那個爛貨,你就這么缺男人?他干過你幾次?賤貨配婊子,他能滿足得了你嗎?嗯?”
唐乾,如此污穢難聽的話,也能毫無顧忌地出口傷人了,而更令我難堪的是,早已麻木的心中竟仍會因他侮辱而隱隱作痛。
我咬牙掙扎:“是啊,只怕楚煦也沒想到,他一死,你便帶回來一個婊子,還同床共枕了三年!”
他手上力氣驀地收緊,眼中戾氣暴漲:“你找死!”
我再想開口,卻只能在他禁錮掌控下勉強發(fā)出幾聲難忍的呻吟,還未來得及掙扎,脖子便幾乎要被他擰斷!
命懸一線之際,喉間的力道終于稍稍松動:“你想死,沒那么容易!”
困在那一點點生死罅隙間,我只能如涸澤之魚一般艱難地呼吸,甚至連發(fā)出聲音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看著我,暴怒之后卻毫無征兆的笑了起來:“我?guī)慊貋??我愛上了你?曲寧,曲寧,你真是……哈,哈哈哈!”縱聲狂笑卻又似乎在壓抑著什么,手上的力氣卻絲毫未減,末了,湊得更近了,近乎在我耳邊呢喃:“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帶你回來?你知道我第一次聽到你的名字是在哪里么?”
我當(dāng)然不知道,但是這樣近乎癲狂的唐乾讓我從心底感到恐懼。
“是在逆斬堂的刑房,陸洺的嘴里——在你遇到我的一年前?!?/p>
什么?
“那時候,那小子被用刑用地昏了過去,除了他娘,嘴里反復(fù)念著的便是這個名字。”他低笑一聲,“他以為自己隱藏地很好,我不過稍稍花費了一點功夫,便找到了你。”
他驀地松開了手,空氣倒灌而入,嗆入喉管,腦中萬千疑思雜緒如大潮拍堤,“轟”地一聲之后,只剩碎玉飛珠。
“咳、咳咳咳咳咳……”
“真是好騙啊……不過是幫了你幾次,說了些好話而已,你就愛上我了。可你該知道……”他撫上我的臉,細(xì)心幫我擦去唇角口沫,“那些話,即便是當(dāng)著你的面,從來也不是對你說的?!?/p>
“哦!我還記得帶你回來,他第一次看到你時的樣子!”他笑起來,不再是陰沉或偏執(zhí)的笑容,而是如孩童捉弄人的把戲成功后被逗弄出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大笑,帶著純粹而天真的惡意?!澳阒滥欠N不用動手便能將人踩在腳底的暢快么?不,不止是人,連一顆心也一并踩碎了!”
“那一瞬的快意,比與你交合更勝百倍?!彼剖且猹q未盡地?fù)u搖頭,“只可惜,一個人只能毀一次?!?/p>
是,一個人只有一顆心,一顆心只能毀一次,所以人人皆懂得要將真心藏起來的道理。只有那些愚笨之人,以為真心能換到真心,絲毫不懂遮掩,才叫人肆意踐踏。
我聽到自己艱澀的聲音:“所以……你從來,從來……”
“是。”他緩緩勾起嘴角,不是在夢中,而是字字清晰:“我對你,毫無感情。別哭了,不值錢的。”
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面上已是一片冰涼。
“你了解我么?知道我的過去么?你對我一無所知,怎么敢愛我?”
“我一無所有時候是他陪著我,人人只當(dāng)我是一把刀的時候,是他把我當(dāng)人看,他在唐家只是個影子,只屬于我的影子,也只有我知道,我的影子其實會笑會鬧,會抱著給我哼他家鄉(xiāng)的小調(diào),在最動情的時候從來不會閉上眼睛,只看著我……多少年了,只有我們兩個,在泥淖和殺戮里翻滾,終于,終于可以站在天光之下了,可是!”他呼吸急促起來,緊握的指節(jié)咯咯作響,幾乎是從牙縫中咬出后面的話:“害死他的,我必要使之生死不能!”
“我跟阿煦,早已歃過血拜過天地,生同衾死同穴,他的名字入的是我唐家的族譜。”唐乾抹了把臉,起身背對著我,“你怎么配與他相提并論?”
至此,相思成鴆,心死如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