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辭君，勿相逢》 染羨 第一章 跟蹤 北魏，奉英殿，不供神佛，不供亡靈，只供人。 百年前，長英將軍戰(zhàn)死沙場，皇帝當(dāng)著文武百官的面失聲痛哭，后耗重金為其建祠受世人香火供奉。 新舊交替，滄海桑田，皇帝老了變成白發(fā)蒼蒼的樣子，再也理不了朝政。奉英祠變成奉英殿，長英將軍變成長明將軍。 新帝年紀(jì)輕輕地登基，卻為自己建了一座雕像立在長明將軍金身旁邊。 金盔寶劍，金蓮底座，周身七彩祥云縹緲，極盡奢華，尤其到了夜里，新帝身上金甲流光四溢，璀璨奪目，隔著一扇紙窗仍能照亮一方天光。 燈火長明，佑吾長生。 先皇逝世時，年逾九十，熬死了自己的兩個兒子，望盡整個北魏還沒人能活到這個歲數(shù)。年紀(jì)輕輕的新帝認(rèn)為先帝能長生，定與奉英殿有關(guān)。所以，他沒管戰(zhàn)后百廢待興的北魏，反而大興土木重修奉英殿，大張旗鼓把自己的金身搬了進(jìn)去。 從此以后，奉英殿不供神佛，不供亡靈，只供人，求長生。 阿羨倚著身后的窗沿，闔著眸子假寐。似是想起什么，面具下露出的一雙薄唇緩緩勾起一絲愉悅的弧度。 墨染說了，此次行動特殊，可以白日行動，但暗衛(wèi)一輩子都見不得天日，所以墨染命人精心給他打造了一副面具。 他抬手輕輕摸著面具上的紋理，仿佛還能感知到那人指腹溫?zé)?，嘴角勾起的弧度更大了些?九年前，說要打他殺他，要他還債的人現(xiàn)在對他真的很好，比師傅還要好。 墨染從來都不會打他，不罵他，不給他臉色看。他今日殺一人，墨染便賞他糖糕；明日廢一人筋脈，墨染便賞他一副袖箭；若是趕上抄別人家的時候，墨染開心了會賞他銀子，讓他帶上其他兄弟去酒樓喝酒。 反倒是他的師傅，若是他箭沒射好，會討打；若是他話沒說對，也會討打。尤其是練輕功的時候，腳下要懸著十來斤的磚塊越過一片崖林。那時他根基還不穩(wěn)，一失足就掉下去了，摔斷了一邊腿骨，那個時候他不方便挨打，所以師傅忍了一年半才打他。 皮開肉綻的滋味，真不好受。 想想，墨染真的是待他極好。親自給他上藥，帶他逛夜市，甚至給他親手做蓮子羹，賞他獨一無二的袖箭，普天之下，再也尋不到這般好的王爺了。 “糟了，要跟丟了！” 他勾起的唇角還來不及放下，忽覺有什么聲音從腦海里一閃而過。思緒迅速回籠，眼見著浩浩蕩蕩的車隊已經(jīng)偏離視線，匆忙躍上房檐追了上去。 新帝墨修，每月十五罷朝一日，卯時起往奉英殿上香禮拜求長生。群臣自奉英殿三里之外便三步一叩首，虔誠無比的以首搶地。可容六人寬的金制車架走在最前頭，八轡并驅(qū)拉著它緩緩而行，身披金甲的禁衛(wèi)軍威風(fēng)凜凜分護(hù)兩邊，聲勢浩大比之登基的時候，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墨染給他的任務(wù)不是別的，就是跟緊皇帝的車隊。他以為墨染率先聽到風(fēng)聲，這次前往奉英殿的路上定會有一場腥風(fēng)血雨等著他。卻沒想到一路無事，但這更讓他繃緊了神經(jīng)，夜里眼也不敢眨地死盯著新帝的臥房。 墨修每次焚香禮拜之后都習(xí)慣在奉英殿住上一晚，第二日寅時便起，沐浴還朝。奉英殿臥房乃至后院的東西都是按照他的習(xí)慣來布置的，假山林立，亭臺樓閣，溪流潺潺，宛如一處小行宮。 臥房前后攏共守著十八個禁衛(wèi)軍，門前六個，臥房四角各立三個，稍有風(fēng)吹草動，他們便會進(jìn)入全神戒備的狀態(tài)。 阿羨聽著風(fēng)聲柔和無害，也不像是有人要來的樣子，干脆仰面而臥，就著和風(fēng)數(shù)滿天繁星。不好的就是肚子里的酒蟲作祟，從東風(fēng)樓吹來的酒味越來越濃，勾得他忍不住伸舌舔了舔干燥的唇。 要是現(xiàn)在能有一口酒喝就好了，一雙鳳眸里除了燦爛星辰以外全是期待。 然后，他突然聽見兩聲很輕的腳步聲。 風(fēng)聲忽止，萬籟俱寂。 底下的禁軍還未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阿羨正襟危坐，眼睛睨著一個方向，食指輕輕搭在袖箭的開關(guān)上，蓄勢待發(fā)。只要來人有任何異舉，帶毒的箭矢便會沖出袖腕，取人性命。 只是，月登高樓，他等來的不是渾身肅殺之意的刺客，而是兩個從假山后面繞出來的鬼鬼祟祟的身影，一前一后，左顧右盼，其中一個哆哆嗦嗦地從袖子里摸出一樣?xùn)|西來，由另一個膽子稍微大一點的一點點小心翼翼地挪過去呈到了禁衛(wèi)軍手里。 難道.......這次任務(wù)，竟真的只是跟著皇帝車架這般簡單？ 阿羨眼睜睜地看著那兩人一前一后地進(jìn)了新帝臥房，不由得瞪大了眼。禁衛(wèi)軍恍若無事，退開幾步，繼續(xù)守在墨修門外。 第二日一早，阿羨便把昨夜的事和墨染說了，墨染并不驚訝，只是朝他招招手。 “阿羨，過來。” 阿羨先執(zhí)手一禮，才走過去熟稔地拿起桌上的羊角梳，一下一下的替墨染梳發(fā)。這些年王爺?shù)陌l(fā)髻都是他來梳，若是別人來梳得還總合不了王爺心意。不過這樣也好，他忍不住地想，王爺?shù)念^發(fā)真這么好看，就像緞子一樣，涼涼的，柔柔的，滑滑的，若是握在別人手里他還不樂意呢！ 一張俊朗的臉，登時笑逐顏開，春風(fēng)滿面。 “阿羨今年多少歲了？”墨染眼中含笑，從鏡子里望著正替他髻上插上柳葉簪子的少年，笑意更深了幾分。 “阿羨過了今年便十六了?！卑⒘w瞬時不敢再笑，像被識破了心思的小孩子，乖乖站著，就算糖在手邊了也不敢逾矩伸手去拿。 墨染笑，“到了該娶親的年紀(jì)了。” 阿羨一愣，眉頭皺了一下，墨染有所察覺，回頭望著他。 “怎么？本王說得不對？還是阿羨已經(jīng)有心上人了？” “沒，沒有，王爺說得對。”阿羨不迭矢口否認(rèn)，“但阿羨曾發(fā)過誓，誓死追隨王爺，這輩子都不娶妻的！” ……況且，暗衛(wèi)沒有主子的允許，到死都不可能離開主子身邊的！ 見他張皇失措的模樣，墨染愈發(fā)高興，站起身轉(zhuǎn)過來揉揉他的發(fā)頂，掌心的溫?zé)犴樦恳桓l(fā)絲，直擊四肢百骸，阿羨如遭雷擊，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王爺雖寵他，但何時同他這般親昵過？ 心底莫名其妙地一陣躁動，化作一股熱流，直涌那不爭氣的耳廓，熱辣辣的，想必都紅了，阿羨越是這樣，越不敢抬頭。 “阿羨，若是有心上人了，定要與本王說?！?墨染道，“本王一定替阿羨辦一場熱熱鬧鬧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婚事！” “……謝王爺。” 突然有些失落，心底好像突然空了一塊兒。 阿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小院的。 黎落在圓桌前擦他的劍，聽到聲音轉(zhuǎn)身。 “阿羨回來了？” “嗯。” “飯在小廚房里熱著?！?“哦。” “齊梧大哥特意給你留的?！?“哦?！?“……” 王爺?shù)馁N身暗衛(wèi)一共有四個，齊梧是大哥，擅長醫(yī)術(shù)；二哥重明天生一張春風(fēng)和煦的笑臉，卻擅毒；三哥黎落擅劍法，也是跟阿羨混得最沒大沒小的一個。 阿羨枕著自己的胳膊仰面躺著，黎落把長劍入鞘，跑到他床邊坐著。 “任務(wù)失敗，被王爺罰了？” “沒，但我大概是犯錯了?！?“……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 黎落雙目殷切，“因為什么？” 阿羨嘆了一聲，“因為王爺好像想讓我走。” 要是以后都不能給王爺梳頭了，得多難受??？ “讓你走？” 這時，黎落突然想起一件事，‘哦’了一聲，一拍腦門，“王爺好像要出遠(yuǎn)門了?！?阿羨立馬翻身坐起，“我怎么不知道？” “昨天你不在的時候，宮里來的密旨，具體說的什么我不清楚，但我聽別人說，皇上好像有意讓王爺去和一個什么塞外公主和親.......” 話未說完，人已經(jīng)跑了。 黎落望著大敞的門扉，心想，這人啊，還真是重主輕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