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灰
與電影電視劇里描繪的不同,骨灰并不是細致、綿密的白色粉末。它們是大小不一的粗糙顆粒,小塊的狀如沙粒,大塊的有豬排骨上的碎骨頭那么大,質(zhì)感上更接近于土礫而非面粉,無法被風吹散,或一把撒到天上。流行文化的編劇都在說謊。那天我走進焚化間,看到我父親的整具白色遺骨從火爐中被取出,我的兩個男性長輩用錘子把它們搗成粉末。骨質(zhì)的啞光白色質(zhì)感接近于粉筆,上面分布著一些細密的小氣孔,歷經(jīng)高溫的燒造變得發(fā)脆易折。我看著這一幕,一個人在世間的最后遺留被一點點碾碎成灰,下意識地伸手撫摸腿骨,被身后的工作人員厲聲喝斥。他們怕我燒傷。我抱著骨灰盒,它的重量超乎我想象,我不斷在走路時左右腿交錯的瞬間感到眩暈。后來我們?nèi)ビH戚家臨時吃午飯,我只記得桌上有一盤重新加熱的藕盒。記憶就是這樣神秘,仿佛許多重要的事情就匆匆忘卻了,而邊邊角角的細節(jié)全部留存下來。油炸食品是不能留作剩飯的,不僅金黃色面糊會變得灰暗發(fā)棕、不斷滲出惡心的陳油,而且肉餡里的蔥的口感會變得滑膩古怪。我吃了半個,感到難以下咽。那頓飯的后半部分我已經(jīng)忘了。我記得在那之前幾天,得知他的死訊后,我媽和我舅舅從濟南接我回家,半路買了幾個肉夾饃充饑。那種村民自制的肉夾饃完全不得要領,外面用發(fā)軔的面餅而不是香脆的白吉膜,肉餡里填了洋蔥、芹菜末一類莫名其妙的配料。我舅舅吃了一口,抱怨道:“這是什么狗屁肉夾饃”。我聽到這句話,突然狂笑不止??赡苁谴竽X負責情緒的部門失去了控制。我感到深深的自責和內(nèi)疚:父親去世了,我卻在笑。他會原諒我嗎?太平間的陳設不像我想象中是一張床挨著一張床挨著另一張床,而是一臺臺帶有抽梯的櫥柜。這是第二天的事了。殯儀館的人拉開一個柜子,說:“這是你爸”。蠟黃色面皮緊貼骨骼,眉骨和鼻梁那部分顯得十分顯眼,可能是人死后肌肉塌陷所致,或者是殯儀師化妝的結(jié)果。我匆匆瞥了他一眼,立刻轉(zhuǎn)眼到別處,可能是出于害怕,或者情緒上難以面對,或者因為他在我成長過程中未履行好父親之責而感到疏遠,或者為自己在他生命最后的時光因為顧及學業(yè)而沒有好好陪他而感到后悔和自責。這些復雜的情緒當時我體會不到。我在葬禮結(jié)束回到學校后寫了一首詩,里面有一句是“而瞳孔中你最后的肖像/勢必成為我一生的陰影”。而現(xiàn)在再看,當青春期的叛逆、抑郁和疑慮全部落幕,那一縷陰影便完全消散。我從心底理解了他的酗酒、懷才不遇和混日子,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從一個扁平的“不稱職的父親”變得立體而飽滿,我最終同那段不太愉快的童年達成了和解。這時,自己當時的那一轉(zhuǎn)頭,才成為了一生中真正的悔恨。我后悔那一天在太平間里沒有好好看他,以致他在我心中最后的形象是太平間一個櫥柜里一具尸體的空白的面容。這是我記憶中真正缺失的部分,是我生命中難圓的遺憾。后來我做了許多關于他的夢,在夢中他從未同我對視——或者是他背對著我,或者是我背對著他,或者是我看著他、他看著別處。仿佛是冥冥對我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