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之獵犬（上）

等到回過神來時，池諭佳感到渾身冰冷，耳邊是豺狼沉重的呼吸。她盡力睜開眼，卻只看見一片灰白——看來自己的意識經(jīng)歷了數(shù)秒鐘的斷層，那一段時間里發(fā)生過什么，全都回想不起來了。

她用力想要吸一口氣，馬上被喉嚨里的粘稠液體嗆得咳嗽起來。于是她歪過頭去，讓從喉嚨里倒流的溫熱液體從嘴角流出，逐漸恢復的視野里，雪白的大地被染上一片暗紅。她呆呆地看著，辨認出浩瀚的天空，黯淡的白月。潔白的雪花再次從空中悄然飄落，落在自己的臉上，一點一點剝奪走原有的溫度。

在身體的正上方，那只白狼如穹頂一樣籠罩著她，帶著沉重的呼吸聲，張開血盆大口，饒有興趣地看著她的臉龐。那一身銀亮的皮毛，盡管已經(jīng)沾染些許灰塵，卻依舊十分柔順，讓任何獵人都心馳神往——當然，他們從未得手過。它齜著鋒利的尖牙，吐出長長的血紅色的舌頭，似乎在意味深長地玩味著什么。前爪上的鮮血還未凝固，但尖爪已經(jīng)收了進去，它就這樣靜靜地等待，觀察身下獵物的反應。

群鳥在白狼迅捷的沖刺中潰散，勝負在一瞬間就已經(jīng)決出，而池諭佳來不及躲避，正面接下了它刀鋒一般的前爪攻擊。三道利刃從她側(cè)面砍來，流暢地劃開了腹部，一擊之后，她的內(nèi)臟已經(jīng)全部支離破碎。這一切動作都在一瞬間完成，直到最后，她都沒有發(fā)出半點聲音。

巨大的白狼將池諭佳按倒在身下，前爪壓住了可能會進行反抗的四肢，直勾勾地看著她的眼睛。從短暫的昏迷中恢復意識的少女睜開眼睛，用微弱的目光與它對視著，不帶任何的恐懼——甚至沒有一絲感情。

白狼似乎感受到了少女柔弱外表下的堅韌，它放下了進攻的姿態(tài)，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她，似乎從她的身上讀到了某些它理解不了的東西。

“居然能忍受這樣的疼痛，你難道不懼怕死亡么？”

聲音直接在池諭佳的腦海中響起，毫無疑問，聲音的主人就是眼前這只白狼。

“或者說，因為已經(jīng)麻木，所以覺得疼痛已經(jīng)無所謂了呢？”

白狼顯露出與亙古的神秘截然相反的年少輕狂。

“不管怎么說，你也的確算得上是一位可敬的對手。正因為如此，殺死你也是我莫大的榮幸?！?/p>

它尖銳的獠牙向著池諭佳的脖子刺去。

“哈提！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嗎？”

甘夏的厲喝制止了白狼的嗜血本性。白狼抬起頭來，有些困惑地看著發(fā)號施令的主人。

“甘夏小姐，你這不是在違抗鶴先生的命令么？”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更何況你應該聽命于我，而不是他?？偠灾?，我需要她活著，不想給自己添麻煩的話，就按我說的去做。”

“行吧，反正她和我本就沒有什么過節(jié)，放過她也不是不可以。不過說句實話，伊呂波歌也并沒有那么強吧？為什么你剛才瞬間就束手無策了？”

白狼從池諭佳的身上挪開，像是遺棄路邊一根狗尾草一樣，離開了她的身邊。甘夏走上前來，看著她幾近破碎的身軀。

“沒想池小姐，你還真是頑強啊，不管是意志還是肉體，到了這個份上居然還能活著，果然你并不是一介凡人?！?/p>

池諭佳無聲地看著甘夏，迷離的眼神里沒有戰(zhàn)敗的失意于懊悔，反而更多的是對白狼從何而來的疑惑與質(zhì)問。

“你應該也看出來了吧？這大概是世界上最后的座狼了。我被鶴先生派到揚馬延去探訪狼群時，偶然發(fā)現(xiàn)了這一只本應該只存在于典故當中的神獸。費盡千辛萬苦把它帶回卡法之后，鶴先生就讓我?guī)е袆恿恕獙α耍敿{加爾姆這個名字是我取的，確實挺符合它正在做的事情，雖然更多的時候我都是叫它哈提?！?/p>

“瑪納……加爾姆……哈提……”

池諭佳的心里再清楚不過，瑪納加爾姆與哈提，兩個名字都指向同一個生物，北歐神話中追逐月亮的座狼，巨狼芬里爾(Fenrir)之子，與諸神的黃昏到來之時將月亮吞入腹中。一絲看起來輕松的笑意掠過她的面龐：

“為它……取這樣的名字，甘夏小姐你……還真是有閑情逸致……”

“大概吧，我總是想讓名字這樣的代號變得更加有內(nèi)涵一點?！?/p>

這個女人果然和鶴一澄一樣，有著某種極為詭異的惡趣味——她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忍受著腹部傳來的劇烈痛楚。

“噢對了，那些騎著狼的身影，是鶴先生派來的，坐騎是哈提召喚出來的。雖然我并不認為那些雜兵能夠殺死你這樣的魔女——即便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也同樣如此?！?/p>

說到這里，甘夏的嘴角流露出一絲笑意，當然，并非善意的微笑，而是高傲的勝利者俯視戰(zhàn)敗者時無情發(fā)冷笑，池諭佳的眼神中罕見地出現(xiàn)了憤怒：

“你就這樣將最隱匿和圣潔的神秘帶入到了人類生活之中？”

“這有什么問題么？神秘這種東西，最終都會走向消亡，人類總要找到魔法的替代品。當然，那些狼群也是如此，數(shù)千年來，血脈越來越稀薄，如果再像從前那樣的生存方式，座狼的血脈將會永遠斷絕。所以我和它們達成了共識，將哈提帶了出來，進行研究。當然啦，研究還是耗費了我和鶴先生不少心血，尤其是儲存以太的頭發(fā)被剪掉了不少，用在復刻它的工作上——不過這項工作似乎并不那么順利，不過為了科學和真理之光，這樣的付出似乎也不算什么?！?/p>

“科學與真理之光……果然……”

疼痛感與憤怒交織著，池諭佳的表情逐漸扭曲，她艱難地想要抬起右手，探向腹部巨大的傷口。甘夏聳了聳肩，擺弄起自己的手杖：

“池小姐，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做評價，身為逐漸式微的魔法的守護者，盡力維持著那些終有一天要被人類遺忘的神秘，想通過神秘來探求宇宙的終極，這樣飛蛾撲火的逆行行為，不知是可敬還是可悲。引領(lǐng)人類前行的永遠是科學與真理之光，而神秘只是神奴役人的工具，只會讓人類趨于墮落與愚昧，我們終將會消滅所有的無知，讓光明普照人間?！?/p>

一陣令人反胃的聲音從甘夏的腳邊傳來，仿佛無數(shù)的蛆蟲扭動一般，讓聞?wù)咝纳謶帧Ｋ皖^向腳下看去，這個聲音就從少女那被撕裂的腹部傳來——在幾句話的時間里，她的皮膚就已經(jīng)開始慢慢自我縫合。

“這樣的愈合速度……不可思議，還是說……根本不是愈合，而是徹底的重生呢？”

白狼走上前來細細嗅著新愈的傷口與周圍的血跡，圍著躺在地上的少女檢視一圈，再次警告自己的主人：

“甘夏小姐，如果你再猶豫下去，她很快就要恢復狀態(tài)了。”

“怎么？你就這么想殺死她？反正憑你的能力，讓她再次失去戰(zhàn)斗能力也輕而易舉吧？”

“不，我只是擔心遲則生變，如果讓她逃跑，會更加麻煩，畢竟主戰(zhàn)場在那邊，不能在這里耗費太多時間?！?/p>

甘夏沉思了一會兒，朝白狼揮了揮手：

“知道了，你先去一邊等著吧，我自己有我的打算。”

說著，她俯下身，查看著池諭佳的身體。

“要我說，你現(xiàn)在的樣子還真是狼狽，明明和教會達成了協(xié)議，這個時候他們又全都不見了蹤影。那群教士，值得你給予那么多的信任么？”

她摘下手套，撫摸著少女柔軟的腹部，那里雖然早已愈合，但依然布滿凝固的黑血。

“嘶——”

池諭佳的身體抽搐了一下，將頭扭向另一邊，吐出一股鮮血。痛苦在繼續(xù)，即使皮膚已經(jīng)完成縫合，但破碎的內(nèi)臟依舊刺激著她的痛覺神經(jīng)?；蛘哒f，毫無防備地被除了某個人之外的別人觸摸自己的身體，對她來說是一種莫大的羞恥呢？

“不過你的身體還真是一個奇跡，術(shù)脈順著全身的血管蔓延直到骨骼，甚至內(nèi)臟上都布滿著它的紋路。神秘與人類共生，進化到你現(xiàn)在的地步，也足夠令人驚訝了，誠然，這樣的共生也是一把優(yōu)缺點都十分明顯的雙刃劍。通過術(shù)脈調(diào)動體內(nèi)的瑪那，省去了刻畫魔法陣的時間，甚至還略去大部分的詠唱，確實比那些自詡熟知魔法的秘儀師能更加迅捷地放出各種強力的法術(shù)。不過術(shù)脈延伸的同時，也伴隨著對自身的反噬，這樣的過程異常痛苦。羽蘭的術(shù)脈只會延伸到右手，程度比你要輕得多?！?/p>

術(shù)脈當中承載著一個家族世代研究的成果，通過不斷積累，力量會慢慢增強，但由于無法復制，它內(nèi)涵的信息只能通過移植，交到繼承人的手上。

“不過術(shù)脈本就是神秘與魔法的具象化，將術(shù)脈與肉體進行融合，本就是在神秘與現(xiàn)實之間尋找微妙的平衡。肉體時常會因為術(shù)脈的延伸產(chǎn)生嚴重的排斥反應，不斷地想要掐斷原本并非屬于身體的那一部分的聯(lián)系，這個過程當中，幻覺也好，各種無法解讀的聲音也罷，會不斷地折磨著術(shù)脈的擁有者。是啊，神秘與現(xiàn)實本就互不相容，而二者兼有的秘儀師則天生就要承擔著二者的相互否定，成為這種矛盾產(chǎn)生的原罪。”

甘夏頓了頓，深深嘆了口氣，繼續(xù)說道：

“但是像你這樣，術(shù)脈遍布全身之后，那些排斥反應所產(chǎn)生的痛苦還會存在么？或者你已經(jīng)感受不到了吧？現(xiàn)在的你，到底算是掌控強大魔法的人類，還是由強大的神秘幻化而成的人偶呢？對于我們而言，擁有太強的力量，更是一種莫大的痛苦吧，你說是么，池小姐？”

她緩緩蹲下，輕輕抱起池諭佳的身體，溫柔地看著她的臉龐。雖然被白狼劃開的腹腔已經(jīng)依靠自身重新愈合，但體內(nèi)瑪那的快速運轉(zhuǎn)所帶來的疼痛感，依舊讓少女緊皺著眉頭，若有若無的呼吸如同游絲一般。

“我無意置你于死地，倒不如說，我很希望你能夠活下去，但是——”

她癡迷地看著少女因為失血而泛白的嘴唇，溫柔而又堅決地吻了下去。少女盡力想要掙脫，卻連搖頭的力氣都已經(jīng)沒有了，她閉上了眼睛，感受著甘夏那比自己還要冰冷的嘴唇——如此真實而又虛幻的質(zhì)感，讓她懷疑眼前這位抱著自己的女人是否真的屬于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