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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吉力

（一）

風暴過去很久了，空氣里依然彌漫著無數(shù)細小的沙塵，像一張無邊無際的巨網(wǎng)籠罩著大地。步履蹣跚的喬治o德納姆走在魚鱗狀的沙丘上，背部的傷勢似乎越發(fā)嚴重了。但是，疼痛并不是最主要的感受，酷熱與干渴才更加難以忍耐，如果能夠換取一杯清水，他寧可脊椎斷裂也毫不在乎。

即使悶熱難消，卻并沒有流太多的汗，大概是體內(nèi)的水分早已蒸發(fā)殆盡。面目全非的臉上蒙著一層厚厚的油膩污垢，隨著脂肪熱量的急劇消耗，生存的希望也在一點一滴流逝。德納姆再次感到了恐慌，同時胸口發(fā)堵，吸入肺底的沙塵似乎凝結(jié)成塊，于是猛烈地咳嗽了幾下，吐出了一口布滿血絲的濃痰，喉嚨立即奇痛無比，就像是撕開了一道剛剛愈合的傷口，他忍不住發(fā)出一聲呻吟。

辛格黝黑的面龐流露出驚恐，黯淡的目光四下游移，像是要尋覓一片希冀所在，卻被周圍如墳隆起的沙包擋住了視線。

人在前途未卜的時刻總是顯得茫然無措，同時內(nèi)心深處常常充滿各種幻想。一旦徹底絕望，頭腦反而變得極度清醒，也不會為任何不切實際的雜念所困擾。德納姆暗忖，是到了痛下決斷的關(guān)頭了。

“辛格，”他呼喚仆人，像是自語似的說，“我們再也不能耽擱了……”一邊說，一邊費力地解開掛在胸前的挎包，從里面取出一個厚厚的筆記本，隨手翻開，其中夾著一張折疊整齊的羊皮紙。他將紙攤開擺在身前，上面縱橫交錯勾畫著許多線條符號，并附有密密麻麻的注釋，看起來是一幅精心繪制的地圖。低頭審視了一會兒，覺得有些不甚滿意，又掏出自來水筆做了幾處修改，然后重新疊好，和筆記本一起鄭重地遞給辛格。

“這本日記一定要妥善保管，爭取親自交給大英博物館的奎因先生。至于地圖么……”德納姆說到這里，眼里突然閃過一抹異樣的光彩。“以前我已經(jīng)叮囑過多次了，想必你不會忘記吧?！?/p>

辛格佝僂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層出不窮的沙梁之間，德納姆的心情似乎輕松了許多，但隨之而來的是一份難以釋懷的惆悵，不知道遣辛格先行究竟是不是一種明智的抉擇，抑或又是一個錯誤的延伸。只是他早已無暇費神揣測，混亂不堪的思緒如同隨風揚起的沙塵飄至遠方，其中，有約克希爾河畔秀麗莊園內(nèi)的寧靜生活，可愛的妻女如花般的笑顏，也有身遭誣陷時的錯愕與憤怒，繼而是深入中亞的艱辛與挫折，發(fā)現(xiàn)湮沒千年瑰寶后的興奮和狂喜。當然，揮之不去的還有無數(shù)驚心動魄的場景，鋪天蓋地的黑風暴，震撼寰宇的塌陷，同伴接二連三地慘死……

他無助地合上雙眼，口中喃喃低語：“親愛的艾麗絲、蘇珊，愿上帝與你們同在……”

（二）(1)

青樓云集的會樂里，論起布局考究，聲名顯赫，首推位于里弄盡端的“媚香樓”。“媚香樓”的館名據(jù)說是效仿明末名妓李香君的香巢，不但建筑恢弘，裝潢典雅，門庭周圍也看不到搔首弄姿的野雞或咸水妹，更沒有酒氣熏天的地痞無賴在此逗留尋釁，出來進去的大多是氣度不凡的豪紳巨賈，若沒有房前高掛著的一幅意味曖昧的鮮紅招牌，說不定會被誤認為一座遵教守禮的書香門第。

此刻的“媚香樓”里，除了那些人老色衰生意慘淡的姑娘，最落寞的人恐怕就數(shù)這位余老板了。他已經(jīng)不太年輕，眉眼還算清俊，只是額前和兩頰的皮膚略顯粗糙，像是經(jīng)歷過一段艱辛歲月的磨礪。身量頎長而消瘦，肩膀卻寬闊堅實，給人一種十分可靠的感覺。他苦熬了半宿，早已饑腸轆轆，面對誘人的宵夜，頓覺胃口大開，便不客氣地坐下來邊吃邊飲。剛喝了幾杯酒，聽得身后珠簾響動，緊接著一陣香風飄襲，眼前多了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

“咦，你從哪里來的？”余老板詫異道。

“方才我一直坐在床角，只是余老板心不在焉，不曾留意罷了。”那女人裙幅擺動，款款靠近，一雙明媚的大眼秋波盈盈，兩片櫻唇柔嫩紅艷，嘴角微微上翹，透出一股說不出的妖冶之氣。她身穿一件淺綠色的寧綢短衫，上面繡滿了五彩斑斕的蝴蝶，姿態(tài)各異，何止千百。

沉默了片刻，那女人輕輕笑了，說：“余老板大概是弄錯了吧，如果只為填飽肚子，直接下館子就行，何必要到‘媚香樓’來呢?！?/p>

余老板似乎有所醒悟，紛華靡麗的溫柔鄉(xiāng)里，確實不宜冷落佳人。于是放下筷子開始攀談，首先請教芳名。

“花影老九?！蹦桥嘶卮稹?/p>

“以前怎么沒見過你?！庇嗬习逭f，由于平日應酬繁多，他時常陪客戶一起到此冶游。

“昨天我才來這里，今日掛牌，第一位客人就是余老板?！?/p>

“榮幸之至，”余老板見她曲線玲瓏，凹凸有致，不像是尚未梳攏的“清水貨”，好在自己并無苛求，問：“你是哪里人？”

“揚州?！被ㄓ袄暇诺?，和堂子里其他姑娘一樣，說的卻是一口甜脆糯軟的蘇白。

“‘腰纏十萬貫，騎鶴下?lián)P州’，你果然沒有辜負美女之鄉(xiāng)的風水。”余老板贊了一句，又問，“今年多大了，家里還有什么人？”

“問這么仔細干什嘛！”花影老九淺淺一笑，“難道余老板還打算明媒正娶嗎？”

余老板啞然失笑，對她的言語伶俐和舉止自然又多了幾分好感，說：“那么，你準備怎樣消磨今夜呢?！?/p>

“這就要看余老板的意思了?！?/p>

余老板重新舉起酒杯，笑著說：“初次相會，不敢過多奢望，就請陪我開懷暢飲一番如何。”

“哎喲，還說不敢奢望，”花影老九大發(fā)嬌嗔，“兩件事體一起來，人家哪里吃得消呀?！?/p>

“怎么是兩件事體呢？”余老板困惑地說。

“怎么不是，既要‘暢飲’，又要‘開懷’，你也太貪心了吧?！被ㄓ袄暇琶钫Z連珠，“不過，陪你暢飲，我恐怕不勝酒力。至于開懷么，要看你的身體夠不夠硬朗了?！闭f著一只手像是無意識地在頸下輕輕撥弄，解開了胸前的兩粒紐扣，露出一段雪白肌膚，還有一條赤金鏈子系掛著的猩紅色肚兜。

余老板心旌搖曳，頭腦間一片昏沉，起先以為是空腹飲酒的緣故，但隨著體內(nèi)一股股烈焰升騰，才明白是壓抑已久的情欲正在膨脹擴展，以至于雙頰滾燙，呼吸濁重。他一把將花影老九攬入懷中，假意責怪道：“憑什么懷疑我的身體不夠硬朗？”

“如果硬朗，”花影老九媚眼如絲，“為什么還絮絮叨叨說個沒完？”

煙花女子籠絡客人的方式無非兩種選擇：一則放蕩形骸，丑態(tài)百出，令人感覺無比下賤；二則故作矜持，刻意掩飾風塵氣息，又往往顯得矯揉造作，惹人厭煩。花影老九卻可以兩者兼容，不著痕跡地施展撩撥手段，致使閱人無數(shù)自制力頗強的余老板也不禁血脈賁張?！昂冒?，不提‘暢飲’的事，咱們先去‘開懷’?！?/p>

他抱起花影老九走進內(nèi)室，雙雙倒在溫軟舒適的彈簧床上，恣意輕薄之際，發(fā)現(xiàn)女人的左手腕上纏著一條玫瑰紫的絲帕。

神魂顛倒的關(guān)頭，余老板突然覺得后股之上一片冰涼，并且略感生疼，像是被一樣十分堅硬的東西用力頂住，緊接著聽到“咔叭”一聲，有人低喝警告：“別動———”

毋庸置疑，身后是一柄上了膛的手槍。余老板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卻與往常銷魂蝕骨后的激動毫不相干，事實上方才騰云駕霧般的感受已經(jīng)不復存在，只覺得一股陰寒之氣沿著脊梁急劇蔓延。借助床頭銅飾上的映影，依稀可見房中多了一個穿西服的高個兒男人。

“朋友，是不是認錯人了？”縱然莫名懊惱，余老板卻聲色不動。

“不會錯的，余老板，我家主人有請?！背謽尩哪腥碎L著一張“娃娃臉”，語氣相當溫和。

“哦，貴上是哪一位？”余老板疑團莫釋，目光四下游移，思謀著脫身之策。看見花影老九雙腮緋紅，眼波流動，似乎仍未從極度興奮中解脫出來，甚至忘記了拿被子遮擋袒露的酥胸。

“現(xiàn)在不方便告訴你，等見了面自然會明白?！薄巴尥弈槨本芙^了余老板的問題。

（二）(2)

“可是，”余老板苦笑道，“我這個樣子去見人未免不大雅觀吧?！?/p>

“你慢慢穿上衣服，”“娃娃臉”說，“記住，不可有任何僥幸心理，否則我的槍會走火的。”

余老板依言行事，緩緩下床，將散落地上的衣褲拾起，一件件地套在身上，眼風飄移，瞥見兩步以外有一扇雕花木窗。他記得窗下就是一條通向街口的胡同。

一邊慢條斯理地穿著衣服，一邊與花影老九道別。“沒辦法，今晚讓你掃興了，改天再加倍補報吧?！?/p>

花影老九的臉上并沒有太多驚慌之色，只是兩團紅暈越發(fā)明顯，幽幽笑道：“相信余老板一定不會叫我失望的?！?/p>

“不要啰嗦，快走?！薄巴尥弈槨币呀?jīng)不耐煩了。

這里原是一條三面圍墻的死胡同，唯一的出口卻被一部嶄新的奧斯汀牌汽車封堵，車前坐著一個頭戴禮帽的矮個兒青年，正是下午在“百寶齋”出現(xiàn)的“楊大班”。

“楊大班”對余老板斬釘截鐵地說，“其實你就是聞名遐邇的通天大盜余伯寵。二十年來，震驚中外的盜墓事件，十有七八出自閣下的手筆。當初你翻山越嶺，橫穿荒漠，行蹤遍及新疆南北，不但挖掘過北庭都護府遺址，又在哈喇和卓、伯孜克里克等地竊取了無數(shù)珍貴文物。因為機敏過人，并在沙漠邊緣地帶活動頻繁，還得了一個‘沙狐’的綽號?！?/p>

見他洞悉無遺，證據(jù)確鑿，余老板頹然嘆息了一聲，喃喃道：“這么說，兩位是巡捕房的人了？”

“楊大班”緊閉雙唇，像是不屑回答。這時樓上的“娃娃臉”也負痛趕來，并未采取任何報復行動，微微冷笑一下，從衣袋里掏出一只特制的黑布眼罩套在余伯寵頭上，連推帶搡地將他押入汽車。

“楊大班”坐上駕駛位，“娃娃臉”在后座挾持余伯寵，汽車倒出胡同，掉頭向北疾駛。

由于雙目蒙蔽，余伯寵無法分清汽車在哪條路上穿行，只能憑印象做出大致的判斷，起先心里滿是沮喪迷惘，漸漸地就發(fā)覺不對勁了。

如果“楊大班”兩人是當?shù)氐墓睿瑧摪炎约航馔笞曾Q鐘附近的法租界總巡捕房，然而離開“媚香樓”后，汽車始終朝北行駛，幾乎不曾轉(zhuǎn)向，估計已抵達蘇州河一帶。

半夜三更去河邊做什嘛？余伯寵疑云滿腹，忽然想起前日在報紙上看到的新聞“蘇州河內(nèi)撈起無名浮尸……”一念至此，頓生悚惕，靠近車窗的一只手摸索著伸向門鎖。

“干什嘛？放老實點。”“娃娃臉”大聲呵斥。余伯寵的腦袋向前一栽，口里發(fā)出忍無可忍的干嘔聲。

“怎么回事？”“楊大班”側(cè)身質(zhì)詢。

“頭暈，想吐……”余伯寵艱難地說。

“楊大班”大皺眉頭，踏著油門的右腳不由自主地微微抬起。不料，就在車速稍減的一剎那，余伯寵已猛然打開車門，身體像一只受驚的兔子般躥了出去，根本沒有留給“娃娃臉”扣動扳機的時間。

汽車發(fā)出刺耳的嘯叫，又向前沖了五六丈遠才徹底停下，而余伯寵已利用這個機會從地上爬起，一把扯下眼罩，轉(zhuǎn)身朝路旁的一條狹小的里弄飛快跑去。

上海灘蜂屯蟻聚，龍蛇混雜，大多數(shù)人只為眼前的溫飽生計奔波操勞，對于瞬息萬變的時局并不關(guān)心。他們可能不知道誰是巡捕房最威風的探長，誰是租界現(xiàn)任的總領(lǐng)事，甚至不清楚當今的大總統(tǒng)乃何許人，但提起“倫庭玉”這個名字，卻是婦孺皆知，如雷貫耳。

余伯寵來到位于福建路的倫府前，已是子夜時分了。

叩響門環(huán)，通報姓名，首先出來迎接的是一個中年男子，余伯寵認得他是倫庭玉的心腹助手杜昂。

深宵來訪未免有違常情，杜昂的眼里流露出一絲驚奇之色，但顯然曾聽過倫庭玉的交代，態(tài)度還算友善，將余伯寵引入一間書房，敬煙奉茶，招呼得十分周到。

等候片刻，走進了一位身材不高的男人，正是此間的主人倫庭玉。他的頭發(fā)略顯稀疏，卻修理得十分整齊，清瘦白凈的面龐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沒有穿外套，上身是一件古銅色的緞面馬夾，胸前裝飾一條耀眼生花的白金表鏈，下身是熨燙的非常挺括的灰色西褲。走起路來右腿微跛，但借助一根精鋼象牙柄手杖的支撐，仍不失一份儒雅穩(wěn)健的氣度。

“倫先生，深夜打擾，實在抱歉。”余伯寵起身致意。每次見到倫庭玉，總會有一些難以置信的感受，因為在一般人的想象中，似這樣叱咤風云的大亨應該生得方面大耳，氣宇軒昂。然而親睹尊容，竟何其斯文柔弱，活脫脫像是一位吃齋念佛的虔誠居士。

“嗨，伯寵，跟我還客氣什嘛！”倫庭玉意態(tài)安詳，笑容和藹，“不過，相識多年，你還是第一次光臨寒舍，想必總有一個很特別的緣故吧？”

“唉，是這樣的……”余伯寵簡要陳述了當天的經(jīng)歷，談到“媚香樓”一節(jié)，神色不免有幾分尷尬。

“怎么又見外了，”倫庭玉說，“其實，就算你此刻不來，我也會派人去請，并且掘地三尺非要找到你不可。你的及時出現(xiàn)反而省卻了我不少查訪之累?！?/p>

見他神情鄭重，不似無稽之談，余伯寵不由得怔住，問：“倫先生找我有什么指教么？”

“主要想借助你一臂之力，”倫庭玉說，“嗨，三言兩語也難以盡述，來，先坐下喝一杯，一則聊慰別情，二則替你壓驚?！闭f著抓起茶幾上的酒壺，緩緩地斟滿兩杯酒。那酒鮮紅欲滴，醇香四溢，一望便知是難得的佳釀。

（二）(3)

余伯寵懵懵懂懂地舉杯啜飲，只覺得甘冽無比，口角生香。

“味道如何？”倫庭玉笑瞇瞇地說，“是否勾起你不少難忘的回憶？”

“不錯，這是原產(chǎn)吐魯番的陳年葡萄酒，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喝過了?！庇嗖畬欇p喟著，想起了以往登山涉水飽歷風霜的崢嶸歲月。

倫庭玉若有所思地呆了片刻，又喝了一杯酒才悠悠開口?！安畬?，你可曾聽說過《喬治日記》？”

“《喬治日記》？”余伯寵目色一凜，說，“可是許多年前英國人喬治o德納姆所寫的那本日記嗎？”

“是的，”倫庭玉說，“這件事差不多有九年了。當初德納姆受大英博物館委托，抵達中國西域進行所謂的科學考察，率領(lǐng)的隊員包括測量、地質(zhì)、昆蟲學家和動物剝皮師等，加上民夫、向?qū)Э偣踩耍氜D(zhuǎn)深入羅布荒漠，大肆挖掘掠奪?；蛟S是卑劣行徑激起天怒神怨，在他們即將撤離的時候，居然接連遭遇了猛烈的地震和黑風暴，考察隊員幾乎全軍覆沒，最后只有德納姆的一個印度仆人僥幸脫險，帶出了少量的木簡文書和那本描述他們艱難歷程的日記?！?/p>

“這件事情我略有耳聞，”余伯寵說，“據(jù)說《喬治日記》在西方學術(shù)界曾引起過不小的重視?！?/p>

倫庭玉說，“你知道嗎，眼下又有一支英國探險隊來到中國，卻兵分兩路，一路通過帕米爾高原直接進入新疆，另一路由孟買港出發(fā)，乘船到達上海，準備重新尋找喬治o德納姆遺留在羅布地區(qū)的文物……”

“且慢，”余伯寵提出質(zhì)疑，“既然去西域探寶，趕來上海豈不是南轅北轍嗎？”

“這其中自有緣故，事實上是一個難得的異數(shù)?！眰愅ビ裥Φ溃澳阋睬宄?，自從我脫離宦海，閑暇之際常常以鑒賞古玩珍品為怡情悅性的樂事，尤其對瑰麗多采的西域古文化不勝向往，因而曾多次游歷新疆。當年喬治o德納姆的探險隊進入西北時，適逢我在沙漠邊緣小城雅布暫作逗留，恰巧遇上了那個只身逃難的印度仆人辛格。劫后余生的辛格除了懷里的一本日記和背上的兩包行囊外幾乎一文不名，根本無法前往喀什與英國領(lǐng)事館取得聯(lián)系，最后依靠我的資助才得以上路。這個印度人還算知情重義，為了表示酬謝，就把德納姆精心繪制的樓蘭地圖一分為二，送了一半給我留作紀念?！?/p>

“不用說，”余伯寵似有所悟，“剩下的半幅地圖就保存在目前的那支英國探險隊里。”

“不錯，”倫庭玉說，“鑒于以往各國探險家的諸多教訓，更能體現(xiàn)出運籌策劃工作的重要性，而把那幅樓蘭地圖合二為一正是其中最關(guān)鍵的因素。經(jīng)過與英國友人的協(xié)調(diào)磋商，政府決定成立一支聯(lián)合科學考察團，不日將開赴西北。由于我在社會上還有一點微薄影響，這一次得以忝居中方首席代表之位?！?/p>

“恭喜了，倫先生大才槃槃，此去一定出手得盧?！庇嗖畬櫶撗苑畛?，內(nèi)心的疑團漸漸理出一絲頭緒，感覺到對方即將切入正題。

“不要取笑我了，伯寵，”倫庭玉坐直身體，說，“其實從開始接手此事我就有不堪負重的感受。一來年事漸高，精力衰微，一些繁瑣環(huán)節(jié)恐怕照料不周。二來腿有殘疾，走動不便，許多事情不能身體力行，所以迫切盼望有一個得力的幫手。而放眼天下，似乎再也沒有比你更加合適的人選了?！?/p>

余伯寵神色淡漠，緘口不言，似乎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也會加入積德行善的行列。卻見倫庭玉微微一笑，從衣袋里取出一份文件遞了過來。

余伯寵低頭細看，原來是一份“中英聯(lián)合西北考察協(xié)議書”。上面條款清晰，分工明確，附注兩行中方隊員的名單，其中不乏當今考古界的權(quán)威人士，最著名的要數(shù)燕京大學的歷史教授方子介。文件末尾是英方代表約翰o威瑟及倫庭玉的親筆簽名，并加蓋一方燦然醒目的政府學部印章，看上去規(guī)格頗高，不容置疑。

坐在客房舒適的床上，余伯寵回想起半日來的經(jīng)歷，竟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受。念及倫庭玉的計劃，越發(fā)局促不安，雖說知恩圖報是做人的本分，但前往沙漠探險勢必承受太多的艱苦考驗，不僅吉兇莫測，也意味著即將告別奮斗多年才爭取到的安逸生活。

好在辛酸坎坷的身世使他早已養(yǎng)成了隨遇而安的性格，事既至此，索性聽天由命，先把所有徒勞傷神的雜念統(tǒng)統(tǒng)拋開。但在寬衣上床，準備就寢的時候，腦海里卻油然閃過花影老九勾魂攝魄的眼神，還有那一身溫軟光滑的皮肉，剎那間禁不住腹內(nèi)燥熱，心癢難止。

他不由得奇怪，以往走馬章臺的情形也不在少數(shù)，對于閑花野草的態(tài)度從來是隨意而灑脫，事后便丟開，絕不會心存惦念，何以今日有所不同。況且花影老九不過略顯妖媚，并不是自己由衷欣賞的一類女人。

事實上，迄今為止他還沒有遇見過一個真正喜歡的女人，只是在心靈深處珍藏著一段圣潔而美妙的情結(jié)。多年以前，他流竄到和田南部盜掘一座古墓，曾在墓室的墻壁上發(fā)現(xiàn)一副形象逼真的美女出浴圖。畫面中央有一個四周裝潢華麗的正方形水池，水上漂浮著色彩不同，姿態(tài)各異的蓮花，在池中沐浴的女人赤身露體，只有一塊印度風格的紗巾綰著高而黑的發(fā)髻。她的頸部和腰間有一些精巧的飾物，右手纖指輕撫胸口，左手攥著一條系有鈴鐺的藍色絲帶。美人細眉高挑，鳳眼微睜，似醉似夢的神韻栩栩如生。在死寂千年的沙漠廢墟里看到如此艷麗脫俗的壁畫，余伯寵早已目瞪口呆，內(nèi)心交織著詫異、驚疑、愛慕與渴望，幾乎代替了一個少年人的狂熱初戀。

（三）(1)

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余伯寵整束完畢，見倫庭玉施施然走來，笑著說：“來，我替你引見兩位朋友?！?/p>

倫庭玉的身后跟著兩個凸鼻凹眼的洋人。為首一人長著濃密的絡腮胡須，一只碩大的鷹鉤鼻子格外惹人注目。另一人身材魁偉，舉止頗顯干練。通過介紹，得知他們正是遠渡重洋而來的英國考古隊代表———隊長約翰o威瑟和測繪員保羅o蓋勒，其中約翰o威瑟還是《喬治日記》作者德納姆當年的好友。

由于考察計劃和分配方案已經(jīng)議定，談話內(nèi)容便相對輕松，詞鋒強健的倫庭玉自然成為主角，一會兒問及英倫三島的風物人情，一會兒又聊起國際間的時局變換。然而，兜來轉(zhuǎn)去，最終又回到沙漠探險的話題上。

倫庭玉微笑著說：“面對惡劣的環(huán)境，我何嘗沒有退縮畏懼的念頭，只是始終無法割舍對西域文化的眷戀，加上這次機會難得，德納姆的地圖完整化一，或許可以為我們提供不少便利條件。最重要的是，有了伯寵的加盟，更使我感覺信心百倍?！?/p>

余伯寵一直沒有發(fā)言，就著一碟錦州醬菜喝紅豆粥，聽了倫庭玉的話，立刻有不勝負荷之感，放下湯匙說：“倫先生太抬舉我了，只怕以后會失望的?！?/p>

“不必過謙了，你有多少本事我還不清楚么。”倫庭玉說，面色忽然變得沉峻?！安贿^，承蒙相助的同時，還希望你能夠明白此行的意義重大……”

一語未完，驟然住口，目光輕輕掃向威瑟和蓋勒，仿佛有不愿與外人道的隱衷。余伯寵縱然不解，卻也被那份肅穆的神容所感染，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問：“那么，我們什么時候出發(fā)？”

“我已經(jīng)預定了明天的船票?！?/p>

“明天？太倉促了吧?！庇嗖畬欝@訝地說，“何況現(xiàn)在也不是進入沙漠的最好季節(jié)?！?/p>

“但你不要忘記，此去新疆關(guān)山萬里，就算一路上沒有意外情況，日夜兼程，舟車交替，也許耗費不少時光，再說威瑟先生和同伴還有約定。”

“是的，”威瑟補充道，“我們與其他隊員在印度分手的時候，曾經(jīng)約好兩月后趕到小城雅布會合，如今只剩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了?！?/p>

余伯寵釋然，不再多說，卻仍感覺過于匆忙，似乎身心還沒有做好充足的準備去迎接天翻地覆的轉(zhuǎn)變，又像是在毫無提防的情形下被卷入一個激流回蕩的旋渦。

翌日清晨，天色略顯陰沉，六部載滿人的汽車緩緩開出倫府，迤邐向北行駛。

倫庭玉請余伯寵同乘，車內(nèi)除了趙根發(fā)擔當司機外，還有一個倫府的高級侍從唐懷遠，生得精氣內(nèi)斂，寡言少語。出發(fā)不久，半空中有雨絲飄落，是那種細若輕塵潤物無聲的牛毛小雨。余伯寵最喜愛這樣的天氣，漫步雨中，無須打傘，可以切實體味一份心靈澄靜的意境。或者約上三五知己，攜一壺美酒泛舟湖面，淺斟慢飲，高談闊論，簡直是人生的至高享受。但他此刻只能收起所有綺念，迷離倘恍地踏上一條難以預料的行程。

神思昏沉之際，忽然發(fā)覺有異，原來趙根發(fā)駕駛的方向并沒有同前面的車輛保持一致，卻是中途左轉(zhuǎn)徑直朝西開去。余伯寵不免錯愕，問：“倫先生，我們不是去浦江碼頭嗎，怎么走這條路？”

“反正時間來得及，繞點遠路一樣可以到碼頭?！眰愅ビ裾f，“如果有人在身后盯梢，就會被攪得暈頭轉(zhuǎn)向了?！?/p>

余伯寵驀然回首，透過后窗張望，并未看到任何意外狀況，于是暗自不以為然。其實上車以后，他便發(fā)現(xiàn)車身的鋼板格外堅厚，四周的玻璃也像是特制，想必具有防彈性能。倫庭玉防患于未然的本意雖說無可非議，但若時刻擺出如臨大敵的架勢也未免令人好笑。

哪知一念未了，身體猛然向前傾斜，腦袋一下子撞上了前排座椅，耳畔也響起尖銳的剎車聲。定睛細看，卻是一個手提水果籃的小販橫穿馬路，險些撞上汽車，自己也收不住腳，一跤摔倒在地，籃內(nèi)的蘋果梨撒得滿街都是。

“小赤佬，沒長眼睛呀！”趙根發(fā)把頭探出車窗呵斥，“趕緊爬起來滾蛋?！?/p>

頭戴紹興氈帽的小販也不敢辯駁，只顧彎腰往籃子里撿水果。他穿著一件粗布短褂，不經(jīng)意間袖子撩起，露出左腕上一塊鮮紅醒目的紋身，似乎是一片漂亮的花朵。

倫庭玉一直在凝神觀察，看到那塊花紋，立刻臉色大變，不迭地高喊：“根發(fā)，快倒車———”

余伯寵茫然不解，小販卻倏爾抬頭，氈帽下生著一張“娃娃臉”，正是在“媚香樓”中遇到的持槍男子。余伯寵尚自猶疑，又見“娃娃臉”目含兇光，右臂高高揚起，手里攥著的卻不是什么水果，而是一枚黑黝黝的東西。

“炸彈？！”余伯寵驚呼，正感到手足無措，機敏的趙根發(fā)已做出了最快的反應。換擋、倒車、調(diào)頭一氣呵成，沖著斜刺里一條小胡同急速開去。

車后不遠處傳來一聲振聾發(fā)聵的巨響，迸裂的彈片碎屑“劈里啪啦”打在汽車外殼上。幸而車身堅固，三人得以安然無事，卻也感受到一股強烈氣浪的沖擊。趙根發(fā)絲毫不敢怠慢，加大油門穿過胡同，飛快地駛向另一條馬路。

跨越幾重街巷，估計已將刺客遠遠甩開，車速才稍稍減緩。余伯寵長吁了一口氣，內(nèi)心波瀾起伏，終于明白了倫庭玉的謹慎并非多余，但同時又有幾分困惑，難道倫庭玉和“娃娃臉”也曾有過瓜葛，不然何以一眼就識破了他的不軌企圖？

（三）(2)

“伯寵，”倫庭玉像是看穿了余伯寵的心事，首先開口，“如果我判斷正確的話，剛才那個小販和前夜劫持你的人必有關(guān)聯(lián)?！?/p>

“不錯，正是其中之一，倫先生如何知道？”余伯寵越發(fā)驚奇。

倫庭玉鏡片后的雙眼微微瞇起，說：“你可曾留意到他手腕上的那塊紋身？”

“啊，確實有一塊，”余伯寵回憶著說，“好像是一朵梅花，咦，又不大對……”

“是櫻花。”倫庭玉神色嚴峻地說。

“櫻花？”

“是的，”倫庭玉說，“你在上海呆了這么久，總該聽過‘櫻花社’的名號吧?！?/p>

余伯寵眉頭一皺，說：“是不是近年來崛起于虹口的日本浪人組織？”

倫庭玉沉重地點點頭，說：“該組織的人數(shù)雖然不多，實力卻不可小覷。其成員全是一些陰狠毒辣的亡命之徒，平日販賣煙土，走私鴉片，綁票勒索，無惡不作。由于行動隱秘，來去無蹤，無論在本國或海外都令當?shù)卣畼O為頭痛。和其他幫會不同，‘櫻花社’的犯罪動向毫無規(guī)律可循，越是大家以為萬無一失的領(lǐng)域，他們越是敢于鋌而走險。甚至有一次潛入日本京都，密謀竊取明治七年鑄就的那顆赤金玉璽，只因皇宮警衛(wèi)森嚴才最終沒有得手?！?/p>

余伯寵震驚不已，說：“莫非這一回他們也想染指樓蘭的寶藏？”

“是啊，”倫庭玉嘆道，“隨著《喬治日記》的廣泛流傳，‘德納姆的財寶’成為太多人覬覦的夢想，除了西方列強之外，日本人也在暗中窺望。他們四處網(wǎng)羅情報，刺探消息，只為爭取到一點順利進入樓蘭的線索。其中活動猖獗的地下組織有兩個，分別是英國人統(tǒng)轄的‘白胡子’和日本人控制的‘櫻花社’?！?/p>

“‘白胡子’？可是由英國駐喀什領(lǐng)事館創(chuàng)立的那個情報組織？”余伯寵插言道，關(guān)于“白胡子”的聲名早有耳聞，其成員形形色色，參雜不一，有英屬印度的買賣人、穆斯林商販、僮仆駝工等，他們來往于西域的大小綠洲，秘密搜集各種信息，影響遍布新疆全境，甚至包括甘肅西部。

“不錯，”倫庭玉說，“由于目前和英國人的合作關(guān)系，‘白胡子’暫時不會成為我們的敵對勢力，而最須提防的就是奸滑兇險的‘櫻花社’了。事實上多年以前，‘櫻花社’的一個頭目田倉雄次曾經(jīng)派人與我聯(lián)系，想要利用我手中的半幅地圖共同尋找樓蘭遺址，然后將發(fā)掘出的珍品賣給國際文物市場。這種無恥要求自然遭到我的嚴詞拒絕，幾次威逼利誘不成，他們也不再上門騷擾。后來雖然犯案累累，卻均和尋寶之事無關(guān)，我本以為田倉一伙已經(jīng)放棄了計劃，不料時隔這么久，還是被他們纏上了?！?/p>

“可是，”余伯寵不禁抱屈銜冤，“近年來我安分守己，遠離是非，怎么也忽然成為‘櫻花社’挾持的目標？”

“仔細分析也不難理解，”倫庭玉說，“‘櫻花社’大概是仰慕你‘沙狐’的威名，在趕赴西域之前，想要找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向?qū)?。?/p>

“如此就讓我受寵若驚了，”余伯寵淡淡地冷笑，“可惜他們不了解我的性情，并不是輕易肯替人賣命的，何況以那樣卑鄙的手段，更不可能使我就范。”

倫庭玉側(cè)身望著他，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說：“‘櫻花社’突施暗算，除了想借助你穿越沙漠的能力以外，或許還另有緣故?！?/p>

“哦，是什嘛？”

“我曾多次呼吁政府搶救發(fā)掘西域文物，醉心考古的形跡昭著，很自然便成為那些野心家的眾矢之的?！畽鸦ㄉ纭热灰烟街敕貓D的下落，也難保不查明你我之間的交誼。因此，在陰謀伎倆無法得逞的情況下，他們很可能先采取翦除羽翼，迂回打擊的策略。”

余伯寵垂首深思，頗有同感。以倫庭玉在上海灘的聲勢地位，幾乎無人可與之正面抗衡，“櫻花社”把自己當做突破口也是一種很實際的選擇。只不過“他們公然在手腕上刺上花紋，也過于明目張膽了，既不利于掩飾行跡，又容易冒充混淆，豈不是顯得十分愚蠢么?！?/p>

“倒也未必，”倫庭玉說，“‘櫻花社’平日潛蹤匿影，行動人員往往直接受命于上司，彼此間當然需要一個相互識別的標志。那種紋身所用的顏料極其特殊，外人很難仿造，況且他們懲戒假冒者的手法異常殘酷，沒有幾個人敢于斗膽一試?！?/p>

余伯寵?quán)叭唬X得有幾句話要說，但礙于趙根發(fā)和唐懷遠在場又不便直言，只得隱忍不語。倫庭玉憂心忡忡地輕嘆，“我臨時起意改變路線，尚且遭遇埋伏，也不知小杜他們的情況怎么樣了。”于是命趙根發(fā)繼續(xù)加快車速，穿行環(huán)繞，終于在半個鐘頭后抵達了浦江碼頭。

由于事先有過關(guān)照，碼頭上巡警林立，防護嚴密，除了手持船票者一律不許入內(nèi)。一艘巨大的豪華客輪緊靠江岸，深灰色的船頭上有五個黑漆大字“圣瑪麗亞號”。

“圣瑪麗亞號”總共有十四間頭等客艙，倫庭玉一行人就占據(jù)了十二間。其中最大的一間由倫庭玉、唐懷遠和趙根發(fā)三人合住，除了兩個臥室，還有一個極寬敞的客廳，于是成了考察隊在船上的臨時指揮所。

開船不久，倫庭玉請余伯寵進艙敘話，順便引見一位很重要的同伴，正是燕京大學的方子介教授。

（三）(3)

“我曾經(jīng)拜讀過方教授的《西域紀略》，”余伯寵頷首致意，笑著說，“考證嚴謹，文詞通暢，真正大手筆?！?/p>

“哪里，哪里，這位先生是……”方子介面容清矍，神態(tài)謙厚，聽了倫庭玉的介紹，臉上的微笑卻倏爾不見，目光驚疑不已，怔了片刻才冷冷地說：“原來你就是鼎鼎大名的‘沙狐’呀。據(jù)說閣下足跡遍及新疆南北，從你手里流失的珍貴文物數(shù)不勝數(shù)，不知道這一次有沒有什么新的劫掠計劃？”

余伯寵頗覺尷尬，正不知如何應對，倫庭玉已搶先打圓場，說：“亂世謀生難乎其難，道德公理的約束也相對淡薄，好在伯寵已經(jīng)幡然思悔，倘若此次西行考察一舉成功，盡可彌補以前的所有過失。請教授不必膠柱鼓瑟，最好拿出一點精誠合作的態(tài)度。”

“哼，”方子介卻嗤之以鼻，“道不同，不相為謀?！?/p>

“方教授潔身自好，實在令人佩服。可惜我已經(jīng)接受了倫先生的委托，自然不得躲懶，讓您覺得別扭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庇嗖畬櫿f，雖不致十分懊惱，卻也甚感無趣，訕笑了兩聲退出艙門。

倫庭玉攔阻不及，不無責備地對方子介說：“教授的言辭過于苛刻了?！?/p>

“對于作惡多端的文物大盜，我是絕不會稍加詞色的。”方子介不屑一顧，“倫先生肯將這樣的人招致麾下，未免有些良莠不分吧?！?/p>

見他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倫庭玉沒有爭辯，無聲地笑了笑，放緩了語氣說：“教授，你認為我們這一趟西北之行稱得上意義重大么?！?/p>

“當然，如果能找到樓蘭故址，可以揭示許多不為人知的歷史，無疑是考古界的一次偉大突破?！?/p>

“假如這一切發(fā)現(xiàn)都由外國人完成，在你的心里會不會感覺有一絲遺憾呢?！?/p>

“所以我們才組成了聯(lián)合考古隊嘛?！狈阶咏椴患偎妓鞯卣f，仿佛此問純屬多余。

“可是，”倫庭玉不緊不慢地說，“沙漠的艱苦環(huán)境眾所周知，平心而論，以你我的實際狀況，是否有十足的把握堅持到底呢?！?/p>

“這……”方子介躊躇了，以前為了精研細證，他已經(jīng)多次領(lǐng)教過沙漠的嚴酷，即使沒有過分深入，卻也曾數(shù)度死里逃生。畢竟自己只是一介文弱書生，伏案執(zhí)筆尚可不畏辛勞，但若親臨險境，確實有些勉為其難。

“因此我才薦賢舉能，”倫庭玉委婉地說，“而經(jīng)過明察暗訪，似乎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取代余伯寵。教授大概還記得，當年曾文正公有句名言，‘辦大事以找替手為第一’，想必你能夠體會到其中的深意吧?！?/p>

方子介頓口無言，臉上卻依舊流露出崖岸自高的神情。倫庭玉感到無能為力，苦笑著搖了搖頭，喃喃嘆息：“其實，余伯寵不過是誤入歧途，等你了解他的清華家世和傳奇經(jīng)歷后，就會明白此人并不是想象中的罪孽深重?！?/p>

興味索然的余伯寵返回自己的客艙，同屋的杜昂正在整理行李，對他的出現(xiàn)也未加理會，依然彎腰忙碌著，只是偶爾回首巡睨，像是不經(jīng)意的樣子。

“需要幫忙嗎？”余伯寵問。

“不用了，謝謝?！倍虐旱卣f，又扭頭看了一眼。

余伯寵感覺十分滑稽，通過兩日來的觀察，他發(fā)現(xiàn)杜昂有一個怪癖，平時和人說話的時候，常常無緣無故回頭張望。這在《麻衣相法》里被稱做“狼顧”，是過分機警或心懷叵測的特征。

百無聊賴地坐了一會兒，余伯寵搭訕著說：“杜兄，我覺得倫先生的隨員里，除了那位金口難開的唐君外，就數(shù)你的言語最少了。”

“也許余老板忘記了兩件事情，第一，我倆的交情算不上深厚，本來就無話可談。第二，這次出來并不是游山玩水，誰也沒有工夫陪你閑聊。”杜昂的口吻相當生硬，目光也格外冷漠，其中蘊含著幾分輕蔑和憤恨。

余伯寵一下子愣住了。

前腳剛剛離開，倫庭玉隨即走進，余伯寵無暇揣測，連忙欠身讓座。倫庭玉噓寒問暖，說了一些不著邊際的客套話，眉宇間的神色卻略顯怪異。

“倫先生有什么吩咐么？”余伯寵問。

倫庭玉稍作遲疑，說：“方教授半生致力學問，涉世不深，身上難免沾染了一點頭巾氣，方才的言語冒犯還請你多多擔待。”

“倫先生過慮了，我看上去像是個感情脆弱的人么？”余伯寵不以為然地輕笑，雖說是一件小事，卻可以領(lǐng)會倫庭玉處處維護的苦心。

“如此最好，既然大家目標一致，理應同舟共濟，不該彼此鬧意見。”倫庭玉坦然笑道。

“放心吧，我不會同他計較的。”余伯寵說，“但是，以此事為例，或許能讓您體諒我的一些苦衷，從前之所以不敢到府上拜望，除了無從報效的原因外，也深恐我的惡名影響了您的清譽?！?/p>

“嗨，伯寵，何必妄自菲薄呢。”倫庭玉正色勸解，“那段明珠暗投的經(jīng)歷實在是迫于無奈，一旦旁人清楚了你的坎坷遭遇，自然會消除偏見，另眼相看的?！?/p>

余伯寵聞言微微一怔，和倫庭玉相識雖久，卻是純粹的君子之交，非但平日素無往來，基于一個特殊的原因，就連自己的家世根源也從未提及。如今聽他的口氣，竟似底蘊盡知的樣子。

“嗨，”倫庭玉輕輕擺手，溫婉地笑道，“到我艙內(nèi)喝一杯如何?！?/p>

（三）(4)

為示優(yōu)容，倫庭玉囑咐將飯菜送進自己寬綽的臥艙里，唐懷遠和趙根發(fā)在外守衛(wèi)，杜昂領(lǐng)著一名船上的侍者前來伺候。那侍者長得瘦小枯干，和身上一套雪白的制服極不相稱，然而神態(tài)恭順，舉手投足十分利落，給人一種莫名的好感。

菜肴張羅停當，酒是自備的一小壇“虎骨木瓜燒”——倫庭玉特意向余伯寵解釋，“我有了年紀，喝慣了這個味道，如果你嫌火氣大，可以換別的酒?！?/p>

“沒關(guān)系，喝什么我都無所謂?！?/p>

“只不過我得事先提醒，”倫庭玉戲謔，“倘若一會兒你春興勃發(fā)，船上未必找得到解悶的女人?！?/p>

余伯寵輕輕笑了，沒有言語。侍者用一塊潔凈的餐巾擦拭完兩只高腳玻璃杯，又準備揭取酒壇上的泥封，卻被杜昂斷然制止。一面親自開封，一面沉聲呵斥?！斑@些事情不用你動手?！?/p>

“是?！笔陶哐劾镩W過一絲疑懼，賠聲下氣地笑了笑，露出了半顆殘缺不齊的門牙。然后肅立一旁，再不敢輕舉妄動。

倒?jié)M兩杯酒，杜昂拿出一副多余的筷碟，從桌上的盤子里分別挾了些菜，匆匆塞入口中咀嚼。倫庭玉像是熟視無睹，余伯寵卻暗暗驚奇，對杜昂的警覺周密又多了一層認識。

“好了，你倆下去吧。”倫庭玉說，“菜也吃不完，分出一半給根發(fā)他們送去。”

杜昂依言照辦，和侍者一起離去，隨手帶上房門。倫庭玉舉杯笑道：“請吧，伯寵，‘莫思身外無窮事，且飲生前有限杯’?！?/p>

雖然兩人在一場同仇敵愾的爭斗中敗落，無形之間卻加深了彼此親厚的程度，這或許是花再多金錢也難以收到的效果。余伯寵喝了口酒，發(fā)覺倫庭玉過分在意自己的情緒變化，于是首先聲明?！皞愊壬也豢赡芤驗橐粓雠频妮斱A徒增煩惱，只是擔心與威瑟的合作沒有樂觀的前景?！?/p>

“哦，為什嘛？”

“此人利令智昏，私欲膨脹，日后難保不會節(jié)外生枝。”

倫庭玉緩緩啜了口酒，說：“所以更需勞煩大駕，西北之行不止是翻山越嶺，也有監(jiān)督牽制這些洋人的作用在內(nèi)。威瑟的行徑確實令人不齒，但是，‘將欲取之，必姑與之，’在尚未把握主動以前，我們只有暫且忍耐?！?/p>

“您指的是那半幅樓蘭地圖嗎？”余伯寵說。

“不錯，”倫庭玉說，“還請你一切從大局著想，權(quán)當是與虎謀皮吧。”

“與虎謀皮雖然困難，但不要忘了，我本身也是一條修行多年的狐貍。”余伯寵笑著說，“不過，在到達新疆之前，您最好先查驗一下那半張地圖的真?zhèn)??！?/p>

“噢……目前還辦不到，”倫庭玉說，“這次威瑟并沒有把地圖帶在身邊?！?/p>

“什么？”余伯寵瞠目結(jié)舌，“您……您也太草率了吧，怎么能僅憑一面之詞就相信他的誠意?！?/p>

“是這樣的，”倫庭玉解釋，“雖然我持有半幅地圖的事情已不算秘密，但當年和那個印度仆人之間的來往細節(jié)幾乎無人知曉，威瑟之所以盡知詳情，是因為與德納姆家人的交情非同尋常，這一點足可反映他的考察方案并不是憑空捏造。另外，他還向我展示了英方領(lǐng)事館出具的證明文件?！?/p>

“可是，他為什么不直接出示更具說服力的地圖呢？”

“據(jù)我所知，”倫庭玉說，“那半幅地圖還掌握在德納姆后人的手里，如今就在另一支由西而入的探險隊中。威瑟與德納姆的后人之間似乎訂有一份微妙而復雜的協(xié)議，在進入沙漠之前，他也無法真正獲得地圖的使用權(quán)。”

“他們的協(xié)議不外乎相互制約，利益均分?！庇嗖畬櫜聹y著說。

“或許是吧，”倫庭玉說，“但無論如何，他們都離不開中方的大力支持。至于威瑟的私欲膨脹，大可不必介意，其實這也是人之常情?！?/p>

“您的意思是……”余伯寵茫然。

“私心雜念人皆有之，包括你我也無法避免，只不過各自的動機不同罷了?！眰愅ビ裾f，“試想，假如人人淡泊名利，誰又會拿著生命作賭注前往那方荒僻兇險的地域呢?！?/p>

余伯寵感觸頗深地說：“是呀，忘情榮辱的境界總是難以接近。在奔赴沙漠的各路人馬里，無論如何巧立名目，最終都不免暴露出貪婪無厭的本質(zhì)。但依我看來，其中也有涅而不淄的特例?！?/p>

“哦，還有例外，是什么人？”倫庭玉問。

“不要忘記了，”余伯寵微笑著，“以您已經(jīng)擁有的聲望和地位，居然不辭勞苦，親臨險境，恐怕沒有人會懷疑這一片拯救國粹熱心公益的初衷吧。”

“呵呵，承蒙謬獎，不勝慚愧?！眰愅ビ裥Φ?，“其實，若非迷戀西域文化，有一份先睹為快的渴望，我真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如此賣力?！?/p>

卑以自牧的風范越發(fā)讓人欽佩，但余伯寵并非巧言令色之輩，縱使心中敬仰，也不可能當面稱頌不絕。又喝了一杯酒，忽然想起另有話說，正是上船前已醞釀于胸的一番告誡。

“倫先生……有句話說出來也許不大妥當?！彼杂种?，暗自掂量著直言陳述的結(jié)果。

“沒關(guān)系，有話盡管說?！眰愅ビ窆膭钪?，卻連打了幾個哈欠，像是疲乏不堪的樣子，于是自嘲似的笑道：“唉，到底是年歲不饒人，天色尚早，我竟有些困倦了。”

（三）(5)

“怕是連日操勞的原故，倫先生不如早點休息吧。”余伯寵見狀不便多說，正想提出告辭，卻也猛然感到眼皮澀重，頭腦昏沉。再看倫庭玉，更加大吃一驚，發(fā)現(xiàn)他早已失去了雍容自得的氣度，雙目緊閉，口角流涎，一頭歪倒在座位上，金絲眼鏡險些滑落。

“倫先生……”余伯寵心知有異，試圖伸手攙扶，身體卻沒有半分力氣，想要高聲呼救，嗓音卻已變得嘶啞。紛亂的思緒還來不及集中，就覺得面前一片烏黑，隨即不省人事。

（四）(1)

“圣瑪麗亞號”漸次過了南通、江陰、南京、九江，直奔武昌而去。

一日午后，“圣瑪麗雅號”上汽笛長鳴，同時航速明顯下降了許多。

余伯寵清楚，那是兩船即將交會的信號。果然，一條扁平的采砂船緩緩出現(xiàn)在客輪左翼，船上載貨極少，有幾個精赤上身的漢子緊挨船舷佇立，神情專注地凝望著“圣瑪麗雅號”。

余伯寵的心底冒出一絲不祥的預感，但更吸引他目光的卻是方才跑向船尾的水手。只見那水手取下身上的纜繩，把其中一端牢牢地綁在船舷的欄桿上，無意間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一塊粉紅色的印記。

“櫻花……”余伯寵疑竇叢生，連忙提醒趙根發(fā)?！翱爝^去看看?！?/p>

兩人剛剛邁開腳步，卻聽到一句斷喝：“喂，站住……”定睛細看，原來是在船尾巡查的杜昂也發(fā)現(xiàn)了水手，正疾聲厲色地逼上前去。水手吃了一驚，側(cè)身回望，嘴里咬著一只深黃色的油紙包。余伯寵認清了他的面貌，正是在“媚香樓”里挾持過自己的“娃娃臉”。

“你最好放棄抵抗，免得自取其辱。”余伯寵和趙根發(fā)先后趕到，和杜昂一起形成了對“娃娃臉”的合圍之勢。

由于嘴里塞著東西，“娃娃臉”無法講話，但神情頗為冷靜，不慌不忙地掏出一把手槍。余伯寵等人駭然止步，面面相覷著不知所措。“娃娃臉”并沒有開槍的意思，眼角斜掃江面，看著那條采砂船越發(fā)靠近，提起纜繩猛然向外擲去。

兩船之間的距離約有兩三丈遠，“娃娃臉”臂力奇大，竟然一下子將沉重的纜繩拋上了采砂船。采砂船上的幾名漢子早有準備，順手拉直繩子，迅速固定在船舷上?！巴尥弈槨睕]有絲毫怠慢，縱身越過欄桿，緊緊抓住纜繩，手腳并用滑向采砂船。

余伯寵等人立刻撲上前去，杜昂搶先跨過欄桿，沿著纜繩向下移動。“娃娃臉”選擇的逃逸路線顯然經(jīng)過精心策劃，不可能容納太多的人同時追擊。余伯寵只有站在船舷后屏息觀望，趙根發(fā)則在一旁大聲呼喊求援。

相比之下，“娃娃臉”的動作更加快捷，四肢如猿猴一般靈活，轉(zhuǎn)瞬間即將抵達采砂船。在此緊要關(guān)頭，杜昂大吼一聲，僅以雙手握繩，身體奮力蕩起，飛出一腳正中“娃娃臉”的后腰。

這一腳的分量相當沉重，“娃娃臉”負痛不堪，身體搖搖欲墜，險些落入水中，最后只是勉強用一只手勾住纜繩。杜昂趁勢加快追趕節(jié)奏，眼看就要接近目標。但此時對面的采砂船上有人大聲叫喊，一邊沖“娃娃臉”激動地做著手勢。

余伯寵尋聲望去，認出了喊叫之人正是不久前設(shè)計綁架自己的“楊大班”?！巴尥弈槨毕袷敲靼琢怂囊鈭D，用另一只手拿出嘴里的油紙包，拼盡全力向采砂船上扔去?！皸畲蟀唷眲倓偨舆^紙包，便不再顧及同伴的生死，伸手抄起一把利斧，狠狠地剁向系在船舷上的纜繩。

纜繩斷裂，早已支撐不住的“娃娃臉”應聲墜落，絕望的慘號隨即被洶涌的江水吞沒。懸在半空的杜昂也驟然跌下，先是重重地撞在“圣瑪麗雅號”堅實的船體上，而后掉進波濤滾滾的長江里，所幸雙手并未松開繩索，身子尚在湍急的激流中沉浮掙扎。

“杜兄，抓緊繩子……”余伯寵高聲喊道，與趙根發(fā)一起用力拽拉纜繩。聞訊趕來的唐懷遠和幾名水警也上前幫忙，有人丟下救生圈，有人端起毛瑟槍瞄準采砂船射擊。

但是，“圣瑪麗雅號”仍在繼續(xù)行進當中，采砂船卻又開足馬力朝著相反方向疾駛，片刻之間便遠離了射程。留給余伯寵難忘的一幕是，“楊大班”躲在船舷后，沖著自己得意洋洋地揮動著手臂，手里緊攥著那只神秘的油紙包。

得知消息的倫庭玉匆匆趕到甲板，當著眾人的面，未便流露內(nèi)心的焦慮，首先俯身看顧剛被救起的杜昂。

“小杜，傷勢如何？”

杜昂并無大礙，只是肩頭擦破了一層皮，另外腳踝青腫，估計近日內(nèi)走路困難。他擰著濕淋淋的衣角，急不可待地說：“先生，快請大副調(diào)轉(zhuǎn)航向，或許能追上那條采砂船。”

“恐怕不行，”倫庭玉輕聲喟嘆，“大副絕不會答應超出自己權(quán)限的要求，何況此處江面碼頭廣布，‘櫻花社’的人有可能中途棄船上岸，我們根本無跡可尋?！?/p>

“這么說，”久在一邊察言觀色的威瑟忽然發(fā)話，“連日來的搜查工作最終以失敗結(jié)束了，我們的考察行動是不是也將因此而擱淺呢？”

“當然不是，只不過……”倫庭玉想要解釋，卻又力不從心，眼前遭遇的重創(chuàng)猶如釜底抽薪，使他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困窘。

“我有必要提醒倫先生，”威瑟陰陽怪氣地說：“根據(jù)先前制定的協(xié)議，如果由于貴方的疏忽而導致計劃延誤，我們就有權(quán)利索取加倍的賠償?！?/p>

此語一出，在場凡是懂英文的人無不怒目相向，威瑟卻滿不在乎，繼續(xù)大放厥詞?！按蠹叶紤撁靼滓粋€十分淺顯的道理，我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原本為尋求圓滿的合作，而絕不是陪著你們消磨時光的……”

“威瑟先生，”倫庭玉強壓憤懣打斷了他的話，說：“請你稍安毋躁，容我考慮清楚，一定會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復?！?/p>

威瑟還要胡攪蠻纏，卻瞥見趙根發(fā)和杜昂直眉瞪眼，揎臂掄拳，并且不約而同地踏上前一步，于是囂張氣焰有所收斂，嘴里小聲嘟囔了一句：“好吧，我會耐心等待?！?/p>

（四）(2)

甲板上圍觀的旅客逐漸增多，倫庭玉不免備覺難堪，神色黯然地對身旁的人說：“諸位幾天來都很辛苦，現(xiàn)在可以回房休息了。哦，沒事最好不要亂走動?！毖援叿珠_人群，扶著手杖凄然離去，步履頗顯蹣跚。

回到客艙，余伯寵懶散地坐在椅子上，同室的杜昂經(jīng)過包扎已上床休息，卻不停地唉聲嘆氣難以入睡。余伯寵無意勸解，一則不肯再討沒趣，二則因為自己的心緒同樣混亂不堪。

雖然連日風波不斷，他也不至于誠惶誠恐，畢竟以往經(jīng)歷過太多危如累卵的場景。但有一點事實無可爭議，這一次西北考察之路必將荊棘密布，千難萬險。捫心自問，之所以接受倫庭玉的邀請更多緣于道義的束縛，凡是見識過沙漠嚴酷的人都不會甘愿重返那片寂寥荒僻的天地。不過，如今賴以為基礎(chǔ)的地圖既然丟失，“探寶計劃”似乎面臨著夭折的命運。對于倫庭玉而言，實在是無以復加的沉重打擊，甚至有一份“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悲涼。而對于自己來說，未嘗不是徹底置身事外的最佳時機。倘若抽空提出中途撤離的請求，相信倫庭玉一定找不出拒絕的理由。

一念甫動，即刻汗顏愧悔，繼而深深自責。倫庭玉正處于進退失據(jù)之際，如果貿(mào)然開口，無疑于落井下石，豈非與無恥之尤的威瑟毫無區(qū)別。況且想起倫庭玉的敦厚仁義，越發(fā)不忍傷害，就算不能鞠躬盡瘁，至少也不要做出乘人之危的勾當。心里面有了主意，更加體會出倫庭玉所受的煎熬，于是決定前去探望一番。

晚飯后來到倫庭玉的客艙，一只腳剛剛踏進門口，他便呆住了,半天未見，倫庭玉的神態(tài)竟大為改觀，就像是過昭關(guān)的伍子胥一樣，氣色衰敗，雙頰內(nèi)陷，兩鬢仿佛也多了幾莖白發(fā)。唯一不變的是深邃精亮的目光，只是其中增添了不少憂郁和沮喪。旁邊的唐懷遠依然沉靜無語，手執(zhí)一卷靠在沙發(fā)上，似乎對主人的苦楚無動于衷。

余伯寵大動惻隱之心，在倫庭玉身前坐下，溫言勸慰：“倫先生，天無絕人之路，凡事還要想開一些?！?/p>

“沒關(guān)系，我還能挺得住。”倫庭玉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伯寵，你可以肯定那個紙包里裝著的就是地圖么?！?/p>

他指的自然是累及“娃娃臉”沉尸江底的那只油紙包。余伯寵答道：“應該是吧?！畽鸦ㄉ纭赃@種超乎尋常的方式轉(zhuǎn)移地圖，無論時間、地點、方位都要分毫不差，想必事先經(jīng)過了精細謀劃，絕不可能只是一條疑兵之計。”

“唉，”倫庭玉輕嘆，“這倒讓我想起了一個人來?！?/p>

“什么人？”

“田倉雄次，”倫庭玉說，“就是很久以前曾派人與我接洽的那個‘櫻花社’頭目?？磥硭且幌盗嘘幹\活動的幕后主使，并且多年來處心積慮，暗中調(diào)度，所掌握的各種情報比我們預想的還要詳盡?！?/p>

考察隊原定路線在武昌改換船只，北渡漢水，從樊城上岸，過南陽、至洛陽搭乘隴海線火車直抵蘭州，最后西出嘉峪關(guān)進入新疆地界。鑒于目前形勢，試圖挽回損失的關(guān)鍵是搶先與英國探險隊會合。斟酌再三，倫庭玉做出了具有針對性的調(diào)整部署?？疾礻牬蟛糠殖蓡T及裝備物資仍然沿原路行進，由方子介等學者率領(lǐng)。倫庭玉中槍受傷，不宜于長途跋涉，只得暫且留守武昌調(diào)養(yǎng)，待痊愈后再做打算。另外，立即派出一支先遣小組，輕車簡從，抄捷徑奔赴西域。因為必須和英國探險隊取得聯(lián)系，威瑟和蓋勒自然責無旁貸，但以威瑟奸滑詭詐的品行，即便趕在“櫻花社”之前到達，也難保不做出瞞神弄鬼的事情，所以還要有一名中方代表陪同前往。綜觀上下，無論經(jīng)驗能力，或是對當?shù)仫L俗民情的了解，似乎無出余伯寵之右者。只不過脫離群體行動，則意味著風險程度增加，于是倫庭玉稍作停頓，婉轉(zhuǎn)征詢余伯寵的意見。

“沒問題，我一定殫精竭慮，絕不辜負倫先生的厚愛?！庇嗖畬櫼恢Z無辭?！巴吨阅咎?，報之以瓊瑤”，面對莫大恩惠，他正愁沒有結(jié)草銜環(huán)的機會。

“伯寵，你又錯了?！眰愅ビ癫粺o責備地說，“此次西行，既不是為任何人謀取私利，也和你我之間的交誼沒有關(guān)系，而是一件造福國家與民族的千古偉業(yè)。倘若有重大突破，不僅能使你成為流芳百世的英雄，也足可告慰令尊大人的在天之靈?！?/p>

余伯寵倏爾揚眉，目光里混雜著無數(shù)震驚與疑惑，顫聲問：“倫先生難道……認識先父？”

“令尊余兆蘭大人乃前清左都御史，”倫庭玉的臉上露出不勝敬慕之色，“也是名動公卿的金石大家，為人公忠體國，剛直不阿，文章筆記無不雋妙。戊戌年我赴京趕考時曾前往拜會，短短一席交談令倫某受益匪淺，至今遙想風儀，猶覺欽佩不已?！?/p>

“這么說，”余伯寵?quán)?，“我的身世您早已一清二楚了?！?/p>

“以前我不肯透露，只是不愿觸動你傷心的往事。”倫庭玉神情肅穆，語調(diào)低沉?！澳悄觌x京不久，我就聽說余大人因為一紙同情維新派的奏折得罪了‘后黨’，隨著康梁變法失敗，余大人難免受到株連，先是被發(fā)往輪臺效力，繼而身染重疴，作古異鄉(xiāng)……”

“請不要再說下去了?！庇嗖畬櫱椴蛔越驍嗔怂脑?，破家蕩產(chǎn)的悲慘場面仿佛在眼前歷歷重現(xiàn)。憂憤成疾的父母雙雙亡故，襁褓中的弟妹相繼夭折，自己還是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突然結(jié)束了錦衣玉食的生活，就像是墜入一場漫無邊際的噩夢，舉目無親，天涯飄零，那份難言的凄苦絕非常人可以忍受。

（四）(3)

沉默了片刻，倫庭玉說：“府上遭難的消息傳開，朝野上下一片感慨傷嘆?？上М敃r我人微言輕，縱然有意維護，奈何力不能支。后來遇見你，也算是一段善緣未了，或者可以看作上天在幫我達成夙愿?！?/p>

“多謝，”余伯寵黯然道，“我并不需要太多的幫助，能夠殘喘于世上已經(jīng)很知足了。”

“這句話恐怕言不由衷，”倫庭玉正色直言，“憑你的家學淵源，加上歷盡風雨磨煉出來的超凡魄力，本應當是諸侯的座上客，又怎么會自甘沉淪呢。多年來你看似醇酒婦人，玩世不恭，只不過借以宣泄懷才不遇的無奈與失落。其實，就算你缺乏拯救國運的雄心壯志，至少也不該忘記重振余氏家業(yè)的職責吧。”

余伯寵怔住了，內(nèi)心波瀾起伏，許多塵封已久的美好希冀似乎又開始隱隱涌動。

“為避免給人留下結(jié)黨營私的嫌疑，最初我不可能對你超擢起用，”倫庭玉剖肝瀝膽地表示，“何況貴介公子大都性情倨傲，也不會輕易接受旁人的拂顧。所以這次西北之行將是你棄舊圖新、名揚四海的難得機遇，能否成全我的一片苦心，就看你如何把握了?！?/p>

“放心吧，倫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