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文）

白天作大死，晚上睡大覺，可他依然是位想上戰(zhàn)場的后勤兵

在謝米亞蒂切（Siemiatycze）附近，我們跨過布格河，進入“濕地三角洲”，之所以這么叫它，是因為這里是布格河、納雷夫河和魏克瑟爾河（Weichsel River）的交匯處，我們要在此建立防御陣地。

我們來到華沙地區(qū)的某處。那是一個天氣晴好的日子，我?guī)煹奶箍嗽谝黄掷锺v扎下來。通常來說，坦克是不喜歡待在那里的，但由于我們上空的敵方戰(zhàn)斗機越來越多，我們就得隱蔽起來，只有在需要的時候才出來。我們的步兵則駐扎在那片森林的前面。到處都很安靜，太安靜了。如果你問我的話，我會說就像暴風雨來臨前的那種安靜。

果然，俄國炮兵突然開始了炮擊。我們很幸運，炮彈的沖擊距離我們很遠，所以當時沒有人驚慌或躲避，有些人甚至還在曬太陽。作為一名老兵，你會知道他們發(fā)射的是什么口徑的火炮，你聽到來襲的炮彈的聲音就知道它們是打遠了還是打近了，偏右了還是偏左了。但這一次，炮聲越來越多，而且我們自己的炮兵也決定加入這場喧鬧的游戲。但遺憾的是，我們的炮彈是定量配給。這在戰(zhàn)時可能聽來有些奇怪，但許多生產(chǎn)我軍炮彈的德國工廠都遭到了轟炸，部分或完全被毀了。我們坦克用的汽油也是定量配給。德國坦克是汽油發(fā)動機，而俄國坦克是柴油發(fā)動機。我們的“黑豹”在野外僅行駛100公里就要消耗掉驚人的800升汽油。

再說俄國炮兵。在我看來，這是整個俄國陸軍中訓練最有素的部隊。他們很棒，非常棒，射擊精度高。順便說一句，俄國的坦克乘員和步兵部隊就沒什么用了。他們能讓自己的存在算得上數(shù)的唯一因素是他們龐大的數(shù)量。不過，我想，這就是贏得常規(guī)戰(zhàn)爭的方法，不是嗎？只管投入足夠多的物資和人員，而完全不管損失了多少物資和人員。俄國人就是這么做的，最終，他們得到了回報。

事實上，我們的炮兵開始射擊了，就意味著我們很快會得到“行動”的信號?？梢哉f，這個想法甚至還沒來得及閃過我的腦海，“Aufsitzen”的命令已經(jīng)喊出來了，它的字面意思是“上馬”，就好像你要騎上馬一樣。如果把坦克視為騎兵部隊的一部分，這聽起來就沒那么奇怪了。雖然馬或多或少在逐漸被淘汰，但以前用馬和后來用坦克作戰(zhàn)的陸軍部隊仍會被稱為“騎兵”。

每當我們所有的坦克發(fā)動機開始轟鳴時，我都會起雞皮疙瘩并感到一股貫穿脊椎的寒意。那種強大的力量展示，總是讓我印象深刻。但另一方面，我也總為我們的下一個任務而感到緊張，那就是支援我們的步兵部隊并摧毀俄國坦克。這種緊張感會隨著我們的前進而逐漸消失，到我們進入戰(zhàn)斗狀態(tài)時，就完全消失了。有了幾年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我已經(jīng)很清楚自己總是會有這樣的反應。

我們走到哪里，俄國的炮兵就會跟到哪里。這也是合理的，因為我們的坦克對他們來說是最大的威脅。

我們一到達主戰(zhàn)線，就立刻吸引了一些穿梭在我們步兵部隊中的俄國坦克的火力。我們瞄準的第一輛坦克就在我們的正前方，它暴露了自己的側(cè)面。距離只有短短的100米，我們的炮手直接命中了它的側(cè)面。接著，那輛坦克發(fā)生了劇烈的爆炸，里面的乘員無一生還?，F(xiàn)在，隨著我們其他坦克的行動，別的俄國坦克也開始起火燃燒。到處都有設法從燃燒著的、被摧毀的坦克里爬出來的乘員，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安全了。

步兵和我們這些坦克里的機槍手，會向所有活著從俄國坦克里出來的人開槍。這聽起來可能很殘忍，但相信我，雙方互換，情況也是一樣的。在這里，沒有投降，沒有憐憫。

（8月14日）這場戰(zhàn)斗結(jié)束后，我們的連長馬丁抓獲了一些俄國俘虜，他想用他的敞篷車把他們送到后方接受進一步的審問。那里會有翻譯聽取他們關(guān)于其所屬部隊的未來計劃。但他們最終沒能到達目的地。有個俄國俘虜用隨身藏著的一顆手榴彈，把他自己，還有他的三名戰(zhàn)友和車里的其他人，除了司機，都炸到了天國。那人肯定是個狂熱的雜種（原諒我的措辭）。

對我們來說，失去馬丁連長是悲慘的，因為他不僅是優(yōu)秀的領(lǐng)導者，還是一個深受愛戴和尊敬的人。這場慘劇之后，我的車長阿爾弗雷德·格羅斯羅克繼任了連長一職，因此我們整個車組從611號“黑豹”調(diào)到了600號連長車上。

同時，時間在流逝，行文至此，已經(jīng)是1944年8月18日了。

上級指揮部讓我們后撤一點，以拉平戰(zhàn)線。

俄國人很安靜，但我們知道這不會持續(xù)多久，從來都是如此。他們正在集結(jié)兵力，準備采取行動。我們懷疑他們會去西北方，然后直接一口氣向前推進，直至抵達東海（波羅的海），以此來完成對我們整個集團軍的包圍行動。

我們只能等待，看看到底會發(fā)生什么。戰(zhàn)爭到了這個階段，主動權(quán)多數(shù)時候已經(jīng)不在我們這邊了。

突然，重炮開始轟擊。這一次，看起來真的就像整個世界都在爆炸。與往常一樣，炮火開始射向我們前方的步兵，接著會逐漸后移，因此我們會成為它們的下一個目標。但在它們打到我們之前，我們還有時間。至少，我們自認為還有時間。我們的乘員們?nèi)栽诿χ鏊兴麄兤綍r會做的娛樂活動，目前還沒有人急著到他們的坦克里去躲避。

西爾弗里（Silvery）車長，就是那個炸掉了俄國觀測員所在的塔頂?shù)娜?，他接到了一個來自大自然的緊急召喚。在“如果你要去，那你就去”的口號下，他匆忙跑去森林里解手了。

正如之前所預料的那樣，炮火突然向我們這邊襲來。所有人都開始跑起來，并盡可能快地進入他們的坦克。這種時候我們沒有什么可以做的，只能等待和坐視不理。

突然，無線電中傳來了前進并支援我們步兵部隊的命令。

當我們的步兵部隊看到己方坦克抵達戰(zhàn)場給予他們支援時，他們都松了一口氣。在他們與俄國人之間有了一堵鋼鐵之墻，他們感到安全多了。

我們在自身沒有任何損失的情況下，成功地摧毀了14輛T-34，在忙于此事的同時，我們也消滅了許多俄國步兵。這樣的戰(zhàn)斗也是家常便飯了。

在遭受了重大損失后，剩余的俄國坦克試圖脫離戰(zhàn)場，但其中又有3輛坦克被我們精心偽裝的反坦克炮給干掉了。

德國著名的裝甲指揮官米夏埃爾·魏特曼（Michael Wittmann）總說：“摧毀一輛敵方坦克算一份（戰(zhàn)果），但摧毀一門敵方反坦克炮可以算兩份！”我認為他說得沒錯。我們對敵方反坦克炮部隊的恐懼遠遠超過對敵方坦克的恐懼，因為前者的行動很隱秘。

好了，戰(zhàn)斗結(jié)束。

俄國步兵與他們剩余的坦克一起撤退了。我們的步兵部隊終于可以松口氣了。

當然，我們還需要為死傷者而擔憂，但死傷也是“正常”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告訴我們，每死一名士兵，就還會有四名士兵受傷。最終，在歷史上，整場戰(zhàn)爭都只會被歸結(jié)為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和數(shù)字而已。

我們回到了原駐地，卻發(fā)現(xiàn)西爾弗里車長的“黑豹”還停在那里？在整個戰(zhàn)斗過程中，它都沒有離開過它的位置？乘員們發(fā)現(xiàn)我們回來后，從他們的“黑豹”里出來，告訴我們發(fā)生了什么。他們說，在炮擊之后，他們到處尋找西爾弗里，但他不知所蹤？

我們幫他們又去找了一遍，我們走過森林，那里是西爾弗里最后出現(xiàn)的地方。我們注意到俄國的炮火對森林造成了很大的破壞，許多樹木被炸斷或完全被炸毀。我們猜測，西爾弗里車長在忙著解手時被一枚炮彈直接命中，被炸成了碎片。

到處都找不到他的痕跡，什么都沒有剩下。

“如果你要去，那你就去”，然后他去了。事后看來，我想這也不失為一種好死法。上一刻你還在那里，下一刻你就完全消失了。沒有疼痛，一點兒也不遭罪。只是……

差不多到了晚上，我們已經(jīng)找到了西爾弗里的替代者。生活在繼續(xù)，就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這很奇怪?，F(xiàn)在，現(xiàn)在我老了，我經(jīng)?；叵肫鹚械膽?zhàn)友，他們還如此年輕就以那樣兇殘的方式死去了。而當時我?guī)缀鯖]有為他們悲傷過，或者更確切地說，我不允許自己為他們悲傷。如果你為每一位失去的戰(zhàn)友（太多了）悲傷，你的精神就會垮掉。

你必須“關(guān)閉”自己的情緒，才能繼續(xù)前進。每天面對死亡和損失都是很“正常”的。

有人死了，他們希望你照?；厝プ鍪?。但不是每個人都能“關(guān)閉”自己，我們有些士兵做不到這點，就無法應對每天所發(fā)生的那些悲劇，從而出現(xiàn)了精神問題。那個時候還沒聽說過PTSD，即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就像我們今天所知的那樣，它第一次被列入診斷手冊是在1980年。我想，二戰(zhàn)期間，他們還稱之為“炮彈休克”。

后來，我應兒子的要求，寫下關(guān)于那段時期的記錄后，他問我，為什么我寫的故事缺乏感情色彩？我告訴他，如果摻雜了個人情緒，我就無法寫下任何東西了。感情只會麻痹我的記憶和寫作能力，所以為了喚起所有的記憶，我仍然要讓自己保持“關(guān)閉”的狀態(tài)。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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