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八哥,你爹死了,你娘也死了”


窮人也有窮人的歡樂,而且這種歡樂有時候比富人更加持恒,也更加有質(zhì)量。
快樂定律,應(yīng)該是這樣的:
一個人所擁有的財富和他的快樂程度,應(yīng)該是成反比的。
假使一個人生來就有一個億,你再給他一百萬,他不會覺得有什么,而假使一個人什么都沒有,他自己通過不斷的奮斗和努力獲得了一百萬,那他一定很開心。
窮人們掌握不了完全享受物質(zhì)的權(quán)力,在很多地方和場合也沒有話語權(quán),所以窮人們時常會陷入到一句奇怪的諺語中:
我想要說的,前人們都說過了,我想要做的,有錢人都做過了。
但窮人們想不到,如果一個有錢人把所有的事情都做過了,那么他生命中所余下的時間,就只剩下重復(fù)的去做那些已經(jīng)做過的事情。
孤莊村里的朱重八會因為父親從田里給他帶回來的一個竹蜻蜓而歡呼雀躍,會因為母親給她從垃圾堆里撿出來的半個爛菜葉和一塊餿掉的饅頭而開心一下午,但大元朝廷里紙醉金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皇帝,卻一定感覺不到久違的快樂。
作者說這些,只是想要告訴你,老朱家雖然是社會底層,雖然那日子簡直不像人過的,但他們也有屬于他們的甜蜜和溫情時刻。
畢竟,也許為人父母,他們的心中盡是苦楚,但作為一個小孩子,能和爸爸媽媽在一起,就已經(jīng)是莫大的幸福了。
然而不幸的是,到了至正三年,就連這點僅有的幸福也守不住了。
至正三年,朱重八所在的安徽濠州爆發(fā)了一場極為嚴重的旱災(zāi),大地露出猙獰的傷痕,就如同真的有一個神靈在鞭打地球,旱災(zāi)是在當(dāng)年夏季發(fā)生的,第二年開春,又爆發(fā)了極為嚴重的蝗災(zāi),鋪天蓋地的蝗蟲飛來,真讓人看不到天,也看不到地。

如朱重八一樣千千萬萬個家庭的房屋和居所,根本不能叫做房屋和居所,他們意識不到,他們和富有天下,居住在宏偉宮殿中的皇帝是有本質(zhì)上的不同的,他們沒有真正的家,他們更像是裸露在原野上的動物。
其實,這樣的大災(zāi)巨災(zāi)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了。
元統(tǒng)元年,京畿暴雨釀成水災(zāi),災(zāi)民四十多萬,第二年浙江受災(zāi),又有流民五十九萬。
至元三年,江浙又災(zāi),又有四十萬災(zāi)民。
而在濠州蝗災(zāi)的同一年,黃河三次決堤,這樣高強度高頻次的天災(zāi)人禍之下,朱重八一家也很快成為了災(zāi)民之一。
朝廷苛政,沒錢維持生計,天災(zāi)頻發(fā),土地顆粒無收。
在這樣的窘迫情況下,老朱家很快撐不住了。
重八父親餓死,大哥餓死,大哥的長子餓死,母親餓死。
朱重八的大姐已經(jīng)嫁人,三哥做了上門女婿,家里現(xiàn)在除了二哥,就只剩下十七歲的朱重八。
這十七年,朱重八當(dāng)然納悶自己是怎么活下來,但現(xiàn)在,他只納悶自己為什么沒有跟著一塊死去。
人要是得了絕癥,治不好了,眼睜睜的看著死去,那雖然痛苦,但卻也無可奈何,而餓死卻絕不相同。
明明吃上一口飯,喝上一口湯就能活下來,明明只要一點點吃的東西就能活下去,但就是這么簡單的愿望,卻是那么的難以實現(xiàn)。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不是魔幻,這是血淋淋的現(xiàn)實。
面對這樣的厄運,朱重八只能哭泣,他在破舊的茅屋里白天哭,晚上哭,然而他不管哭的多么撕心裂肺,多么寸斷肝腸,也無法讓身邊的任何人動容,因為,全家死光的不止他朱重八。

可是哭完了,傷心過后,朱重八還要面對一個問題,那就是,人死了總要埋葬,但問題是,要埋葬,就需要一塊土地。
可朱家沒有土地,朱重八也沒有能力埋葬自己的父母,要置靈堂,要搭靈棚,要打棺材,有親戚朋友的時候這些喪葬之事可以找他們幫襯,畢竟中國農(nóng)村還是一個充滿人情味的社會,朱重八找不到別人,他只能拉著二哥找到了和老朱家唯一有人際關(guān)系的地主劉德。
自己的父母在劉德家的土地上辛苦耕作了一輩子,老實巴交,本本分分,要求地主為這樣的佃戶舍出一塊土地來埋葬他們,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在朱重八看來,這個要求似乎并不過分,但在地主劉德眼里看來,朱重八簡直是瘋了。
你父母給我種地,我也給他們發(fā)工資啊,我手底下的佃戶那么多,難道我還都得給他們一個一個養(yǎng)老送終?
劉德的一番話說的朱重八啞口無言,他只能拖著父母親已經(jīng)開始發(fā)爛發(fā)臭的尸體在田野里漫無目的的奔走。
他實在是不理解,一個農(nóng)民,一個世代耕種土地的農(nóng)民,一個把這一生都奉獻給了土地的農(nóng)民,死后居然沒有一塊土地愿意埋葬他。
或許,不是土地不愿意埋葬他,而是因為踩在土地上的人們不愿意埋葬他。
殯無棺槨,被體惡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漿。
你都不用去感同身受,你只要讀一讀這些朱重八同志在他長大之后對這段記憶的記錄,你就能感受到他當(dāng)時那一顆絕望無助的內(nèi)心。
最終,還是朱重八的鄰居劉繼祖大發(fā)善心,給了朱重八一塊土地,這才讓朱重八的父母死有葬身之地。
一個挖的并不深的坑,一塊千瘡百孔的破草席,就是這場葬禮的全部內(nèi)容。
朱重八的父母終于入土為安,大地?zé)o痕,清風(fēng)拂過,好像這一對終生凄苦的夫妻,從來沒有存在于這個世界上一樣。
和父母做完了最后的訣別,朱重八也要和他的二哥分道揚鑣。
二哥年紀稍長,打算離開濠州鐘離,到外地去做個倒插門女婿,分別之際,兩人沒有什么離別贈言,因為倆孩子都沒有什么文化,說不出“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的名句,他們只是相互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美好的囑咐對方,要活下去。
活下去吧,活下去,就算已經(jīng)不被任何人需要,也要活下去。
離開那個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的家,朱重八到村莊附近的皇覺寺,去做了一名和尚。

皇覺寺,現(xiàn)在叫做龍興寺。
說和尚是不準(zhǔn)確的,因為在皇覺寺里,朱重八的身份,只是一名行童,意思是專門供寺廟使喚的雜役。
皇覺寺的和尚每天念著善哉善哉,阿彌陀佛,但朱重八卻覺得他們一點也不好,更加不善良,甚至比外面的人還要可惡。
他在寺廟里干的是最累的活兒,清洗香客踩踏過的地板,擦拭落滿了灰塵的佛祖金身,他要劈柴,他要挑水,他要燒火,真奇了怪了,似乎從朱重八來到皇覺寺之后,皇覺寺里就有了無數(shù)的活計等著他朱重八去干。
這樣的超負荷工作和勞役,一般人那是受不了的,是要抗議的,然而朱重八卻干的樂此不彼且小心翼翼,因為這對他來說,就如同天賜的禮物一樣。
晚上供他睡覺的柴房潮濕陰冷,但至少遮風(fēng)擋雨,每天吃飯的時候雖然他都上不了正桌,而且每次吃的都是殘渣剩飯,但畢竟每天都可以吃飯,雖然時常吃不飽,雖然偶然也會挨餓,但總規(guī)不至于被餓死了。
這樣的生活,這樣的日子,是朱重八從來沒有想象過的。
青燈古佛似乎逐漸治愈了朱重八過往的傷痛,使得他幼小的心靈被這種神奇的東方哲學(xué)所影響,讓他以為自己承受了這么多苦痛的原因并非是因為自己做錯了什么,而是有著更為深邃和神秘,乃至于超越當(dāng)前這個時代的理由。
南北朝時期,南朝梁的開國皇帝梁武帝蕭衍也很喜歡到寺廟里待著,老皇帝曾經(jīng)一言不合就舍身同泰寺,前前后后鬧了四次,他在寺廟的時候為了表示對漫天神佛的虔誠,時常沐浴齋戒,不僅不思肉食,有時候連素齋也免了。
梁武帝在寺廟里挨餓,朱重八也在寺廟里挨餓,梁武帝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真的會被餓死,而朱重八也想不到,以后就連這種挨餓的日子也沒有了。
五十天之后,皇覺寺里也沒糧食了,或者說糧食只夠住持和監(jiān)寺以及正式職工食用,而朱重八這種小行童很快就被開出了寺廟。

不過您別說,五十多天的辛苦工作,朱重八除了換來了一百多頓質(zhì)量不一的工作餐之外,還換來了一身和尚的行頭以及一個瓦缽。
這個瓦缽,你可以把它想象成是一個大盆。
一個盆,一個大盆,哪怕是一個精美的大盆,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值錢的玩意兒,但對朱重八來說,這卻是寶貴的財富。
因為沒有這個大盆,他就連要飯的工具也沒有了。
走出孤莊村,走出皇覺寺,朱重八才突然發(fā)現(xiàn),外面的世界是真的好大好大,大到超乎他的想象。
前途光明朱重八看不見,道路寬闊朱重八走不完。
未知陌生的世界展現(xiàn)在朱重八的眼前,現(xiàn)在,只能靠朱重八自己了。
作家史鐵生曾經(jīng)說過一句很著名的話:且視他人之疑目如盞盞鬼火,大膽地去走你的夜路。
相比之下,朱重八的情況要好得多,這個世界這么大,沒有他立足的地方,這個世界這么多人,也從來不會有人正眼看這個小和尚一眼。
世界多他朱重八一個人不多,少他朱重八一個人不少,恐怕也只有山高水長,那夜路上的鬼火,和朱重八相伴了。
盞盞鬼火,照亮他的前程,簌簌寒風(fēng),吹來他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