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途

準(zhǔn)確來說，池諭佳并非只有腹部被撕裂開來，白狼的前爪穿透了她的身體，身體的裂痕從腹部貫穿到了后背，甚至打斷了她的脊椎——她腰部以下的身體已經(jīng)無法動彈。雖然體內(nèi)的術(shù)脈正在自己緩緩地修復(fù)破碎的軀體，但要等到回復(fù)完全，也需要好幾個小時，現(xiàn)在的她，能夠活動的只有自己的雙手，以及維持一顆勉強維持跳動的心臟。

她撐著手杖，緩慢地爬向教堂的門口。在此期間，由于術(shù)脈的流動，劇烈的排斥反應(yīng)出現(xiàn)在她的身體當(dāng)中，體內(nèi)仿佛被灼燒一般散發(fā)著熱量，煎熬的感覺就仿佛是被綁在了火刑柱上，被熊熊火焰吞噬。身體已經(jīng)感覺不再屬于自己，而是另一頭違抗自己意志的野獸，獲救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她的心中泛起了一絲不甘。

被甘夏喂食下的毒物隨著術(shù)脈一起在體內(nèi)肆意制造著痛感，但她已經(jīng)不想再去關(guān)注那些細枝末節(jié)，對于這些，她只覺得異常地疲憊。雖然的確如同甘夏所說，她已經(jīng)對疼痛感到無所謂，但依舊討厭這種時常會產(chǎn)生痛覺的狀態(tài)——如果連這樣的狀態(tài)，她都習(xí)以為常的話，她也許就真的不再是她了。

伴隨著來自傷口的疼痛與術(shù)脈造成的不適，她艱難地爬到了電話機前，用手杖撐起上半身靠在墻上，摘下了聽筒，在意識喪失的邊緣，恍惚地摁下了數(shù)字。雖然知道宮羽蘭不大可能回家，但她還是撥通了電話，大概是因為隱藏在黑暗當(dāng)中的狼群，讓她隱隱有些不安。然而，接電話的的確是牧知清，雖然知道這件事情與他毫不相干，本應(yīng)馬上掛掉電話的她，不知為什么最后還是輕輕地呼喚著他的名字。

不過在經(jīng)過漫長的沉默與自我斗爭之后，她想起了牧知清第一次與自己對視時眼里流露出的情感，終于還是掛上了電話。很久以前，她就已經(jīng)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不能把他卷入進來。并不單純是因為，她覺得他只是一個什么都不懂，空有魔法師血脈的局外人，從那天看到他的懷表開始，少女就已經(jīng)知道了這一切背后的故事。

“呼……真不甘心?！?/p>

口中呼出的白霧轉(zhuǎn)眼間就消散在空氣中，天空中的白月更加黯淡下去，在白雪落在她頭頂上時，她又一次失去了意識。等到她回過神來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背靠著教堂的木門，遠處的十字架下依舊燃燒著蠟燭，地面上有著些許石塊的碎片。背后木門外傳來狼群的嘈雜聲，以及一次又一次地沖擊。

“時之有限花吹散,此心歸于春山風(fēng)?！?/p>

她看著教堂的彩色雕花玻璃窗，喃喃自語。死亡究竟是什么樣的呢？對于不死的怪物而言，它們又是如何理解死亡這種事情呢？雖然無論如何都想不透，但唯一能夠肯定的是，誰都無法抗拒死亡的苦澀。在深深嘆了一口氣之后，少女雙手合十，用微弱地聲音祈禱著，沉重地閉上了雙眼，在微光當(dāng)中放開了自己意識。

直到最后，她都認為自己做了正確的選擇。

就在認為自己真正獲得了解脫時，她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不可思議的壯麗景象。

一座明亮的，由大理石柱支撐起的廳堂，陽光從透亮的窗戶穿過，灑在黑白相間的馬賽克地磚上，地毯是如同鮮血染過一般的紅色。莊嚴肅穆的氛圍中，圣歌響起，廳堂盡頭的大理石桌上，安靜地躺著穿著褐色圣袍的中年人，在他身下，無數(shù)曼珠沙華盛開著。她想要理解眼前的景象，卻又不忍地別過頭去，心中默默祈禱著。

石桌下立著另一個男人，一只白色的燕子從窗外飛來，輕輕落在他的肩上，發(fā)出仿佛能穿透人心的脆鳴。廳堂之外，似乎陽光明媚，溫柔的風(fēng)帶著海中的濕氣吹拂在臉上，耳邊是海浪輕拍沙灘的聲響。

這真的是充滿著愛與樂的彼岸么？矛盾的是，在悲嘆的哀悼時刻，人們往往又要從中發(fā)掘出往日從未留意的美麗。

身后傳來什么東西掉落在地的聲響，以及玻璃破碎的聲音，少女轉(zhuǎn)過身去，發(fā)現(xiàn)男人身邊地毯色彩變得更加鮮紅，而大理石桌上的身軀已經(jīng)被整齊地分割完畢，切割面是如此光滑平整，甚至不見一絲血跡。男人雙拳緊握著，即將溢出的情感被強制壓回心底，全身顫抖著，不知是因為悲傷還是因為憤怒。突然間，石桌上的曼珠沙華化為熊熊大火，將原本支離破碎的軀體包裹，然后吞噬殆盡。

男人彎下腰撿起了腳下破碎的器件，呆呆地注視著燃燒著的石桌，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也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從始至終，這里只有他一人而已。在這樣令人悲傷的寧靜中，獨自承受這一切的，到底會是何許人也呢？

?

等池諭佳再次醒過來時，自己正在坡道上緩緩前行，雪似乎比之前下得更加緊，就算戴著手套，她的手指也因為寒冷而難以活動。她定了定神，發(fā)覺自己正趴在一個男人的背上，腹部的皮膚裸露著，雙手越過肩膀搭在他的胸前，視線因為身體的震動而搖晃著。

“牧先生？”

她十分驚詫，并沒有預(yù)料到最后依然是牧知清將瀕死的自己從死神手中奪了回來。他背著池諭佳，一言不發(fā)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陣陣白霧從他的嘴角飄出，隱隱約約感覺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著。她突然發(fā)現(xiàn)，在這樣寒冷的冬夜里，穿在他身上的只有一件羊毛衣和一件貼身襯衣而已——他用以御寒的外套，正披在自己的肩上，蓋住已經(jīng)七零八落的衣物無法遮蔽的身體。正因為如此，他的脖頸與托住少女的手掌，都冰冷得讓人感到心痛。

“為什么……會是你？”

池諭佳靠在他的背上，想要挺起身來，卻發(fā)現(xiàn)羸弱的身軀完全用不上力。不知自己的身軀對于他來說是否過于沉重了。

“甘夏小姐給我打了電話，就在你掛電話之后不久，說你的情況很危險。為什么，你當(dāng)時要掛電話??？如果她沒有打電話的話，你就會死在那里了。為什么在那種時候都不求助啊……逞強也不該是在這種時候吧，雖然我的確不大可能幫上什么忙，但是……”

牧知清依舊看著前方的路，語氣當(dāng)中帶著些許責(zé)備——語氣是在對池諭佳的情況感到心有余悸，倒不如更像是對自己無能為力的一種深深的自責(zé)。

“因為這件事情……和牧先生你……沒有絲毫關(guān)系啊?！?/p>

少女的聲音微弱如游絲。

“大概吧，不過現(xiàn)在就有關(guān)系了，以前那些不肯對我說的事情，回家以后都告訴我吧?！?/p>

牧知清的身體顫抖得厲害，似乎已經(jīng)氣喘吁吁了?？粗持约翰铰嫩橎堑哪林澹刂I佳意識到了什么。

“放我下來吧，我可以自己走?！?/p>

“你的衣服已經(jīng)碎了，且不說別的，那樣你也會更加冷吧？我喘氣和發(fā)抖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在想辦法讓自己暖和起來而已——說起來，諭佳，你的肚子很燙，是在發(fā)燒么？”

“不，是因為別的……你是打出租車過來的？”

“嗯，大半夜還真不好叫到車，山腳下車本來就少，還好運氣不錯，我下來的時候剛好一輛車停在路邊剛下完客。甘夏小姐說，你那邊最多撐半個小時，所以我就讓司機飛快地趕路，好歹是趕上了。我到的時候，好像門已經(jīng)快要被那群狼刨穿了，不過我一走進，它們就全都逃進了樹林里看不到了……真是奇怪，城市里居然會有狼?！?/p>

牧知清以一種難以置信的口吻回憶著這件事的始末——大概即便甘夏并沒有真的想要殺人的意思，但自己如果不選擇介入的話，池諭佳依舊還是難逃一劫吧，而且那個女人還不用背負任何的心理負擔(dān)。池諭佳微微嘆氣，雖然自己并不知道甘夏對牧知清說了什么，但大概那個人也料定他一定會前來救援——不然，她也不可能會將昏迷的自己拖進教堂中，與狼群隔開。

她深吸了一口氣，讓冰冷的溫度使大腦保持清醒。虛弱的身體迫使她將許多想說的話都憋回了心里，雖然她知道大多數(shù)的話，他都無法理解，說了也是白說，但最為關(guān)鍵的那幾句也不得不壓在心里，這讓她的心里又多了幾分苦痛。

“所以……你是一直這樣……背著我回來的？”

“啊，是這樣的。如果再叫出租車的話，你渾身是血一定會讓人起疑心吧？沒有辦法，就只能這樣了，好歹別人只會認為我背了一個宿醉的人。所以說，人心真是難以揣摩?！?/p>

他也嘆了一口氣，雖然是走走停停，但也步行了好幾公里的路程，再加之穿著單薄的衣物，應(yīng)該已經(jīng)相當(dāng)疲勞了吧，不過他似乎并不在乎身體上的那些不適。

“為什么你會這么覺得？”

“我去那邊的時候，對司機說要去救人，于是司機猛踩著油門，生怕讓我錯過最佳時機。但是我把一身是血的你抱出來，想要叫個出租車時，卻沒人愿意讓我們上車。就算是舉手之勞，人們也會趨利避害，生怕沾上半點責(zé)任。”

池諭佳無奈地苦笑，大概這就是宮羽蘭一直認為的，在時代發(fā)展之后，人類個體之間關(guān)系越來越利益化的結(jié)果吧。雖然她曾經(jīng)總是試圖想要反駁這個觀點，但事實一次又一次地證明，宮羽蘭的看法無比正確。

“是啊……最后能夠幫得上忙的，反倒是我覺得最不應(yīng)該來幫忙的你啊。”

她輕輕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又將頭趴在了牧知清的脖頸上，那里雖然被風(fēng)吹得冰冷，倒也散發(fā)著些許溫柔。

“回去之后洗個澡換身衣服吧，等安頓好了之后坐在客廳里面慢慢說好了。如果甘夏小姐 沒有騙我的話，我已經(jīng)和他們是敵對關(guān)系了?！?/p>

話語之間，他背著她已經(jīng)來到了大門口。庭院中棲息著若有若無的鳥類，在雪夜與月光的襯托之下，整座洋館顯得格外冰冷。池諭佳抬起頭看著自己的家，心中升起一股難以言表的不舍。

“為什么，我會想要流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