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高考前，一位名叫張錫峰的考生進入了公眾視野。

他17歲，來自河北省超級中學——衡水中學。

高考前幾天，他登上了安徽衛(wèi)視《超級演說家》節(jié)目，一段10分鐘的演講震撼了很多人。

在這段演講中，他以“寒門學子”自居，情緒激昂地高呼，

“你們見過衡水中學凌晨5點30分的樣子嗎？你們以為我們每天天不亮就奔向操場，一邊奔跑一邊吶喊是為了什么？是假裝嗎？是作秀嗎？我們是為了改命！”

河北省的考生，都是來自普通家庭的孩子，他們身上都肩負著整整個家族幾個時代的希望，他們不是高考機器，只是一群窮人家的孩子想要成為父母的驕傲，想要讓他愛的人都能更精彩地活下去活著。

他們有什么錯？

他說，

當我看到晚高峰的車水馬龍，看到行色匆匆的人群朝我走來，他們拿著一個月兩三千元的薪水，過著一眼就望到頭的日子，一眼就能看到死，這樣的平庸讓我感到恐懼。

十年寒窗苦讀，只為高考一搏，逆天改命。

他在臺面的母親，早已熱淚盈眶。

然后，他說出了一句，

“我就是一只來自鄉(xiāng)下的土豬，也要立志去拱了大城市里的白菜！”

帶著對階級躍進的狂熱渴望，帶著想要出人頭地的執(zhí)念，帶著對平凡的隱隱鄙夷，演講被推上了高潮。

不去評價一位17歲少年的演講稿本身，但以寒門學子自居，卻完全大可不必。

而事實也給出了證明，去年高考結束，張錫峰以總成績674分被浙江大學工科試驗班（信息）所錄取。

去年6月9日，當他拉著行李走出校門，父母開著一輛黑色大眾帕薩特轎車來接他，雖不算豪車，但也絕對是中產家庭的標配了。

也許這樣的配置，真的只能算“寒門”？

因為眼下的衡水中學，

別說“寒門子弟”，普通人也早已高攀不起。

衡水中學、毛坦廠中學……

曾經“寒門逆襲”的重要通道，如今早已成了擋在窮孩子們面前的一堵墻。

衡水中學，成立于1951年，

最初，只是一家管理混亂、混混頻出的公立學校，升學率、教學評比年年全市倒數(shù)。

直到1992年，李金池出任衡水中學校長，下狠手整頓校風校紀，天天帶著老師蹲點抓小混混，抓到先一頓毒打，然后再送到派出所……

成效顯著，校風有了明顯改善，

然后，李校長又提出：

關閉校園！實行全封閉式準軍事化寄宿制管理！

當時，國家正籌備“1000所國家級示范高中”，李校長接著東風向市里畫大餅，獲得了1,200萬資金，不僅極大改變了學校硬件設施，而且也優(yōu)化了師資隊伍。

雙管齊下，衡水中學的升學率直線上升！

2000年高考，衡水中學成了河北省高考冠軍，

2002年高考，創(chuàng)下了升學率超98%的傳奇紀錄，

從此“衡水中學”聲名鵲起，被稱為教育界神話。

2004年，李金池勝任衡水市教育局局長，由張文茂出任衡水中學校長。

大量教育資源開始向這所學校傾斜，

衡水中學也進入了飛升快車道！

2020年，衡水中學在招聘教師的廣告中明確標注：年薪7~30萬元，工資待遇福利標準均優(yōu)于河北省同類學校。

結果顯而易見，衡水中學的師資力量異軍突起，不過畢竟超高升學率擺在那里，都在可接受范圍內，直到2013年。

2013年，衡水中學開始與資本牽手，徹底將窮人拒之門外。

這一年，衡水中學與河北泰華錦業(yè)房地產公司合作，成立了衡水第一中學。

超級中學從這里開始變了味。

原本衡水中學，是一所公立學校只能在本地招生，但新學校衡水一中，成了民辦學校，這就意味著它可以不受政策限制，在全國范圍內招生。

同時，房地產公司介入，大搞學區(qū)房。

泰華集團董事長李春崗是一個“極有遠見”的商人，

2004年，衡水房價約1100元/㎡，他就從投資“臭水溝”地皮開始不斷拓展，并在此后十余年間，先后在衡水及周邊打造了50余個“麗景”、“泰華”系列樓盤，土地總開發(fā)面積超600萬㎡！

比土地升值更重要的，是與衡水市的關系更上一層樓。

于是出現(xiàn)了這樣一幕：

2013年，衡水市委政府要求泰華集團配合衡水中學的發(fā)展在濱湖新區(qū)用一年時間建設衡水一中。

2014年8月，衡水一中建成，三個年級招生超過9000人！

同年，“泰華”房產的成交量發(fā)生了質的飛躍！

2013年，泰華房產成交量占衡水市場的10%左右，而到了2014年上半年，這一數(shù)字躍升至30%！也就是說衡水每賣出10套房子，就至少有3套是泰華出品。

2015年，石家莊的王文超，慕名來到衡水一中讀書。

在濱湖新區(qū)生活的三年，他覺得被泰華“包圍”了。

衡水一中校園內，井蓋上印著泰華，管理學校的物業(yè)是泰華，學校食堂也由泰華承包，甚至學生宿舍樓大門，也被泰華利用當作是售樓處入口，里面開盤的正是泰華房產開發(fā)的泰華學府……

衡水一中建成后的第二年，“泰華學府”和“衡中公館”開盤銷售，開盤價約4000元/㎡。

五年后，精裝二手房10000元/㎡，即便是毛坯房也超過了9000元/㎡。

泰華學府規(guī)劃信息顯示：一期項目共15棟樓，每棟18層。

即便是按照衡水市2015年房屋市場均價計算，僅僅這一處樓盤的開發(fā)，就至少能為泰華帶來超過2億的創(chuàng)收。

資本的可怕之一在于，模式的不斷復制。

2015年，繼衡水一中后，“泰華”又投建了一所全日制民辦寄宿中學——衡水志臻實驗中學，這次的品牌來自另一所超級中學——衡水二中。

新校在泰華官網(wǎng)介紹稱，“衡水低進優(yōu)出第一名?！?。

2016年9月，這所新學校的兩個校區(qū)建成，而位于學校西側的泰華房地產項目“致臻學府”同步開售！

同樣是開盤時約4000元/㎡，然后一路漲到了9000元/㎡，

有了名校教育的光環(huán)加持，此樓盤近700套房產全部售罄！2年前，小戶型早已一房難求！

兩年后，這所學校又新增了安平、清河兩個校區(qū)，繼續(xù)招生，擴大規(guī)模！

嘗到投資中學帶來房地產效益的甜頭后，泰華開始不斷向外擴張“衡水一中”的品牌。

此時，衡水中學早已先行一步。

自2014年起，以“衡水中學”的名義成立的民辦高中，全國開花！僅在國內8省就有十余所，甚至一路開到了馬來西亞……

超級中學，學區(qū)房火了，

但高昂的學費卻成了多少“寒門”過不去的關。

衡水一中，不斷強化著“寒門學子”逆襲，

但其高昂的學費，絕非寒門所能承受。

2020年，衡水一中公布了入學收費標準：

學費：一學期9360元，一年18,720元，再加上住宿費、各種雜費，一年至少3-4萬元起步，高中三年就是10萬+！

如果說，這些錢普通家庭咬咬牙還能承受，那么復讀生的學費可算天價了。

學校規(guī)定：只有文科630分，理科666分以上的復讀生才能獲得學費優(yōu)惠，只交2000元/學期。

達不到這個成績？學費直接翻12-18倍！

這哪是一個寒門學子能拿得出來的？

衡水中學、毛坦廠中學這樣的超級名校，壟斷著當?shù)匾涣鞯膸熧Y與生源，同時也基本壟斷了升學率和各大高校在該省的錄取名額。

然而，在這些學校中，農村學生的比例常年不足2%，有時甚至接近于0！

教育，超級中學，在很多時候不再是實現(xiàn)階級跨越的階梯，而成了階級固化的保護墻。

在這里，寒門子弟幾乎買不起入場券，中產階級的孩子們，押上幾代人的心血拼到了入場券，被裹挾著進入了殘酷的“煉獄式”大門。

那么，衡水中學里究竟什么樣呢？

有人見過了這樣一份衡水中學的學生作息時間表：

每天早晨5:30起床，一直到晚上10點就寢，日程安排到“萬分精準”，精確到以5分鐘為單位間隔。

無論冬夏，5:30分起床后，必須在15分鐘內完成洗漱、穿衣整理、內務、操場集合這一系列動作，被子必須疊成豆腐塊。

一些實在無法完成任務的同學，只好準備兩床被子，一床已經疊好的豆腐塊，根本就不蓋起裝飾作用，另一床真正蓋的被子在起床后迅速被塞進柜子里……

5:45分開始跑操，跑操時要高喊口號，每個班級音量的大小直接決定了這個班級量化考核的分數(shù)。

去食堂吃飯也要爭分奪秒，甚至有同學在食堂里也拿著書來朗讀……

接著，是一天的學習，馬不停蹄。

衡水中學三年，100多次周測，48次大型考試，每年2萬多張卷子，連起來可繞地球四圈。

衡中精華語錄中有一句，所有學生都會背：

通往清華北大的路，是用卷子鋪出來的。

18點，新聞時刻。

19點，老師正在解答學生疑惑，看來衡中學生會在這時進行一天的學習復盤，消滅每日產生的疑問，堅決不留到第二天。

20點，老師們高效工作。21點，衡中校長進行會議。

22點，結束晚自習，進入晚休。

深夜23點，學生們入睡，老師們繼續(xù)批卷子……

這里的學生每天三餐只花15分鐘，每天凈學習時間超過14小時。

每個月只放一天假，每次不超過24小時。

每年寒暑假只有不超過兩周，沒有清明、五一假期，除去假期沒玩過一分鐘手機電腦。

衡中精華語錄中還有一句，所有人都會背：

“6月8號下午5點前，你左右高考，6月8號下午5點之后，高考左右你。”

不知道為何，甜瓜忽然想到了一個詞——“內卷”。

在電影院里看電影，為了獲得更好的視野，一個人先站起來看了，然后被他擋住的人也不得不站起起來，最后的結果一定是：所有人都站著看完電影，只有第一排的人坐著看完。

一個蛋糕，以前大家一起分，可一旦有人提刀來搶，你就必須搶，不搶就會餓死。

如果說衡水中學是河北省第一個提刀者，那么衡水二中就是第二個。

2004年，面對衡水一中的節(jié)節(jié)攀升，衡水二中開始復制了“軍事化管理模式”，但是更加殘酷。

2008年，衡水二中本科錄取率全市第二，僅次于衡水中學。

衡水二中的成功，似乎證實了“衡州模式”的可復制性，此后8年，這套模式瘋狂沖擊著全國，直到2015年，出事了！

2015年3月-10月，短短半年，衡水二中接連發(fā)生了兩起高三學生跳樓自殺事件，然而，事發(fā)后，衡水二中并沒考慮從根源上解決問題，而是選擇了以暴制暴。

他們在學校的走廊、樓梯各處加裝了防護欄，穿行在教學樓里的學生就猶如一個個監(jiān)獄里的罪犯……

比學生更苦的，是超級中學的老師們。

這是一群真正的“007”攻堅者，每一天都是體能、心理上的極度考驗。

5:30學生起床，老師也得跟著起床，晚上11點，學生休息，老師還要繼續(xù)批改作業(yè)……

老師的備課區(qū)的互聯(lián)網(wǎng)，只有白天和晚上6點之后才會開放，各年級任課教師周一到周六全部上班，統(tǒng)一實行單休制……

當然，學校也為老師們提供高薪、福利留人。

寒門子弟被阻斷，中產家庭孩子瘋狂內卷，家長不惜一切陪跑，老師們成了工作機器，誰是贏家？

當然有，別忘了在劇場里總有一小撮人幸運地坐在第一排。

所有人都站著，只有他們一直穩(wěn)坐著。

2021年3月11日，民辦教育企業(yè)第一高中教育集團正式在紐交所掛牌上市，背后的真正贏家也浮出了水面。

第一高中教育集團，成立于2014年，在香港注冊，境內運營主體是云南長水教育集團，這家全國最大的民辦中學運營商之一，也是衡水系超級中學席卷全國的幕后推手之一。

截止2020年底，第一高中教育集團旗下19所學校，其中16所都以衡水冠名。2020年前三個季度收入已超2.8億，全年營收高達4.46億，其中80%都來學生的學費和住宿費！

還有一家教育公司賀陽教育，同樣“貼牌衡水”，也向港交所遞交了招股說明書，準備上市！

“貼牌衡水高中”，資本一路高歌猛進，

直到2021年6月，衡中被扯下了最后一塊遮羞布！

2021年6月，時任衡水中學校長郗會鎖的兒子竟然被曝光“高考移民”！

高中三年，享受著河北最好的教育資源，卻在高考時跑到了西藏……

打著為寒門學子謀出路，讓所有學子堅信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衡水中學校長，卻偷偷把自家兒子弄到了西藏去參加高考？！

其后，郗公子的高校錄取資格也被取消。

郗公子是如何通過層層審核的？細思極恐。

知乎上，曾有人提出過一個非常深刻的問題，

為什么中國的大多數(shù)高中寧愿學習衡水中學，卻不愿學習理念更加先進的人大附中呢？

最高贊的答案是：

最大的區(qū)別不在理念上，而在資源上。

北京的人大附中，位于海淀區(qū)，本身就是全國最高凈值的家長聚居地。

這里，從1999年起就開始聘請博士任教，2016年時便已實現(xiàn)，所有教師幾乎都是985碩士起步，博士超過了60%，海歸碩博占20%。

這里，高考，也不過是許多人的一個備選路徑。

北大附中，語文課上用豎版書抄寫論語，體育課玩擊劍，中午吃意大利面、戲劇社、舞蹈節(jié)等活動比大學還要精彩……

但即便這樣，他們的清北升學率也有11%，本科錄取率99%！

2020年，清華北大在北京錄取了550人，在河南錄取了400人，但河南有115萬考生，而北京卻只有5.2萬考生，錄取比例相差了30倍。

什么是素質教育？

素質教育很可能就是，你揮舞這鐵鍬狂挖了24小時，挖了100m3的土，人家開著挖掘機來遛彎，5分鐘就挖完了。

挖完了干什么呢？素質教育。

高考還剩不到100天，學生、家長壓力山大。

所有人都對“高考工廠”的學生們深惡痛絕，但或許對于很多人來說，頭懸梁錐刺股，就是唯一的選擇。

因為拼資源、拼眼界、拼家世，拼才藝，根本不在同一段位上，只有分數(shù)，尚有一戰(zhàn)之力。

沒人愿意選擇“地獄模式”，但有時候，根本就沒得選。

而以上那些，還不是真正的寒門子弟，

真正的貧寒，甚至是無影、無聲的。

為什么當張桂梅老師被攙扶著走進人民大會堂，無數(shù)人落淚了？

因為當無數(shù)真正的窮孩子被關上大門時，是她讓全世界知道，還有個人在堅守著，在寒夜里為貧窮支撐著一盞燈，他們沒有被徹底遺忘！

哪怕這燈芯微茫，哪怕燒著的，是她的命。

希望終有一天，中國的教育資源越來越充沛，

讓教育的光真正能普照更多的孩子，

當暖陽照亮越來越多看不見的角落，

到那時，衡水一中、二中都將不復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