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午睡中的程蔓，迷糊聽到樓下有車輛的聲音，隔著窗簾悄悄望去，原來是郵遞員來了。

風車村仍然使用的是比較傳統(tǒng)的家庭郵箱投遞，當初買下這幢小木屋的使用權(quán)時，之前留下的郵箱已經(jīng)銹跡斑斑。

孔令麒讓多比的設(shè)計師重新專門畫了一個麒麟造型的郵箱圖紙，并把它變成了每天在門口守護主人的忠誠侍衛(wèi)。

院門口，系在麒麟五彩斑斕的脖子下的鈴鐺與中國結(jié)，反射著淡淡的霞光。

幾支新剪下的郁金香，分別插在了麒麟身邊的小槽，揉了揉曬得暖融融的大腦瓜，小心地卸下了鎖，把新郵包從小家伙背上取了出來。

在桌上一層層展開包裝，里面是一本挺厚實的日歷，還有一張手寫的小卡。

“To 姐：

這是我讓上次那位客戶聯(lián)系當?shù)刈詈玫囊患抑苓咅^印的專屬日歷。如果想我了，可以翻來看看。

總有一天，我會親自去和你一起給以后的日歷更新靈感素材，好好享受退休的時光，一定要記得等我來。愛你??

From：想你的小東西”

她會心一笑，打開了日歷的封面，一頁頁精美又眼熟的照片跳動在眼前。

他們第一次在黃家屯炕上看流星的聊天場景，第一次在咖啡館外告別擁抱的不舍剪影，第一次在雪地對視的欲言又止，第一次真心話大冒險的正式動心……

365張照片無一重復，每一頁都是這十幾年來的珍貴記憶。

看著看著，她的眼睛開始濕潤了。

當翻到今天的日期時，背景上兩個騎在馬上漫步海灘的貴族情侶，令她心跳加速了起來。

這一天曾經(jīng)發(fā)生的故事，對她來說簡直不要太完美……

馬術(shù)俱樂部戶外草地的長椅上，程蔓正在低頭換著腳上的馬靴。

戴著軟帽身穿夾克的她，顯得格外颯爽英姿。

已經(jīng)整裝完畢的孔令麒雙手捧著一摞裝備，大步走到她跟前立定。

“尊貴的女王陛下，這是您的手套和防護背心，請更衣?！?/p>

目光從他锃光瓦亮的鞋面往上掠過，直到停留在那雙充滿真誠的小眼睛上。

她慢慢站起來接過了手套，待到手頭整理妥當，久候多時的背心也輕輕地披在了身上。

替她翻好夾克的衣領(lǐng)，扎住腰間的皮帶后，退到一旁為她拍了幾張不同角度的照片。

“請女王陛下過目這套裝束是否滿意?！?/p>

畫面里帶上了幾分軍人氣勢的自己太對她的胃口了，她強忍住內(nèi)心狂喜淡然一笑。

“很滿意。準備出發(fā)了嗎？”

孔令麒向不遠處的教練舉手示意。

她緩緩靠近他，指頭抹去胸前徽章上沾染的霧氣，仰起下巴瞅著他似曾相識略顯緊張的眼神。

“今天雖然不一定會策馬奔騰，但是我們一定會有一次瀟瀟灑灑的旅程。”

他毫不遲疑地點點頭，牽起她的手朝身后的兩匹駿馬昂首走去。

在兩名教練的指導陪同下，倆人很快熟悉了基本的騎術(shù)，從柵欄里的寸園之地，邁進了通向海邊的林間小道。

清晨彌漫四周的負離子沁人心脾，節(jié)奏分明的馬蹄聲與早鳥此起彼伏的交響曲，匯聚成了一場恢宏動聽的天然音樂會。

從樹林里出來，一陣陣拍打在沙灘上的泡沫，像杯中牛奶掛在嘴邊久久不散的余香。

海平面的盡頭，倒映的顏色由紅轉(zhuǎn)金，亮度也在一點點增加。

還在用手遮著眼眺望的程蔓，懷里塞過來了一副墨鏡。

扭頭一瞧，對面同樣藏在墨鏡后那張沖自己扮著的鬼臉，手中的遙控器已經(jīng)準備就緒。

一點點飛離了身邊的無人機，鏡頭逐漸把海灘上的一切盡收眼底。

一輪旭日如同新綻放的火紅郁金香，在海霧升騰的天邊釋放出蓬勃的生機。

被驚動的群鳥盤旋在晨光中，在卷起的浪花里穿梭跳躍，像是前來爭相采集初蜜的蜜蜂，共同拉開了舞臺上的花瓣簾幕。

岸上猶如沐浴在金瀑里的倆人，感受著沾滿身上濕冷的春露，逐漸化成了流淌心里溫熱的淚水。

兩匹并肩貼立的馬背中央，兩只摘下手套十指相扣的手上，托著燦爛如故的明媚朝陽。

“姐，結(jié)婚一周年紀念日快樂。我愛你。”

“小東西，結(jié)婚一周年紀念日快樂。我也愛你。”

教練帶著馬去附近的草地喂食了，沙灘邊上的一棵樹下，程蔓一邊吃著涂了果醬的華夫餅，一邊往翻看無人機存儲盤的孔令麒嘴里塞卷煎餅。

“姐，我覺得以后可以把我們的日常生活和旅游故事寫成回憶錄，或者剪成屬于自己的電影，這樣多有意義。”

“我也覺得，素材和主題一直在慢慢豐富，是一個值得紀念的人生?！?/p>

“這次的一周年紀念之旅可是濃墨重彩的一章，我建議多留幾個鏡頭?！?/p>

“聽你的意思，還有精彩好戲在后頭了？”

“必須得有。”

她一反之前的刨根問底，開始收拾吃完的餐具。

孔令麒慢慢擦著無人機身的內(nèi)外部件，思忖片刻還是開了口。

“姐，說真的，如果今后沒有受到氣候變化的過多影響，我們還是可以在這里安個小家的……”

“為什么？”

“這里有你喜歡的郁金香，有我們都中意的藝術(shù)特色，而且去各國旅游方便，國民幸福感也不低，確實很適合頤養(yǎng)天年啊?！?/p>

“所以這才是今年要來的新重點對嗎？”

“雖然現(xiàn)在下結(jié)論還為時過早，但是考慮一下也不是不行……”

“好，這個提議我贊成，可以列入考核清單。至于會不會批準通過，就看你后面怎么用數(shù)據(jù)說服我了?！?/p>

“沒問題，奏折已經(jīng)呈上，就等您最后下旨了。”

她壞壞一笑，伸手撥過他的下巴，盯著他拼命保持滴水不漏的雙眸。

“等下去和教練說，我們只要一匹馬就可以了?！?/p>

他疑惑了一會，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重新回到馬背上閑逛沙灘，時斷時續(xù)的海風把陽光剛曬熱的空氣又吹散了。

坐在前面的程蔓習慣性撩了一下耳畔的碎發(fā)，慢慢將自己靠在了身后人的肩上。

他緩緩俯首，把臉貼在她在風中發(fā)涼的腮旁，兩邊的胳膊稍微收攏摟住懷中的她。

“冷嗎？”

“有點。”

“抱歉，護駕不周，馬上贖罪。”

一張帶絨的披肩輕輕圍在了她背上。

馬兒踏在柔軟淺灘上的步履輕盈，似乎又開啟了昨晚蕩舟河面的悠然節(jié)奏。

飛揚的馬鬃如同招展的帆布，在倆人手里微晃的韁繩牽引中平穩(wěn)前進，相互依靠著做彼此的掌舵人，駕駛著人生的游輪，在冷暖交織的廣闊天地間馳騁游弋。

程蔓靜靜地窩在孔令麒肩膀和雙臂環(huán)繞而成的王座里，看著眼前的風景由濤聲起伏的沙灘，逐漸過渡到了舒緩流淌的小河。

河岸每隔一段距離都矗立著一座有年代磨痕的風車，像早已列隊整齊歡迎他們到來的儀仗兵。

舉起手機不停拍攝的程蔓，耳邊聽到了孔令麒貼心的提示。

“尊敬的女王陛下，這里是著名的小孩提防，荷蘭風車村的標志性景區(qū)之一?！?/p>

來到了一座小木橋前，程蔓想下來觀賞。

孔令麒率先跳到地上，盡管因為固定姿勢坐太久，落地有點歪斜，但還是迅速調(diào)整好自己，把她扶下馬背。

靴子在橋面上叩響了入村的信號，輕靠在拱形的欄桿之間，感受著周圍混合青草泥土的清新氣息，她仿佛看到了小時候常在亞布力郊外玩耍的那道郁郁蔥蔥的蘆葦叢。

拉著孔令麒走在村里不算寬闊卻很平坦的小路上，兩旁皆有枝條垂簾的柳樹，紅頂綠墻的原木小屋隨處可見。

湖泊小河成為了草地和花田中天然的分割線，劃出了一片片色彩繽紛的動態(tài)拼圖。

比起昨天在公園見到的郁金香，這里的一切顯得更富有未經(jīng)人工雕琢的自然美，就那樣靜悄悄地與平常生活的人們?nèi)跒橐惑w，不像是專門的藝術(shù)展覽，僅作為自己家后花園般的存在，令人不只是在賞畫，而是已經(jīng)住在了畫里。

蹲在地上通過鏡頭目不轉(zhuǎn)睛地拍攝蝴蝶與花蕊共舞的程蔓，想起了第一次被孔令麒精心布置了大半個房間玫瑰包圍的甜蜜瞬間。

如果說那時追求的還是戀愛的新鮮感，那么以后惦記的，就是生活的儀式感了。

她拍好以后轉(zhuǎn)頭欲走，看見他也在出神地盯著自己。

“看什么呢，那么入迷？”

“就是想起第一次給你弄了一屋的玫瑰花，你說下次送花的話就送郁金香……”

“對呀。所以呢？”

他沒有馬上接話，而是把從她肩上解下的披肩慢慢折好。

“都會有的?！?/p>

她繼續(xù)舉著手機收集著身邊的美景，不時和視野里閃現(xiàn)的無人機來個互動。

奶酪加工廠香濃誘人的鮮奶氣息，讓他們暫時忘卻了紅酒的陶醉。

特別是品嘗了入口即化的出鍋精華，一下子就把不愛高熱量飲食的程蔓再次征服了。

觀看木鞋加工表演時，她還端著盛有融化奶酪的小杯在吸吮勺子，仿佛當初在現(xiàn)代藝術(shù)畫展上慘遭否定后對冰淇淋來者不拒的狀態(tài)。

一雙雙木鞋琳瑯滿目地陳列在商店的貨架上，原木款的樸實無華，上色款的精致亮麗，不同風格大小各異，像無數(shù)航行在這個低洼國家必不可少的足下寶船。

程蔓還在品味這些工藝品之間的細節(jié)，突然聽到孔令麒在和那位老工人交談的聲音。

“師傅，之前和您單獨下的那份訂單做好了嗎？”

“好了，成品在這里。您驗一下?！?/p>

“謝謝！”

隔著貨架的間隙，只看到孔令麒低頭在擺弄著什么。

她正想過去問個究竟，他已經(jīng)捧著東西送到了面前。

那是兩對散發(fā)著新鮮白楊味的木鞋，里外拋光上油，質(zhì)感甚優(yōu)。而且外面都分別雕刻上了郁金香和風車的圖案，涂以淡淡的油彩，在窗前的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姐，這是荷蘭的傳統(tǒng)木鞋，也是當?shù)氐拿袼孜幕厣o念品。這里的丈夫要親手給妻子做一雙合腳的木鞋，刻上她的名字，作為愛情的信物在結(jié)婚那天為她穿上?！?/p>

“如今木鞋都是機器生產(chǎn)比較多了，現(xiàn)學也來不及，所以我聯(lián)系這位有著幾十年制作經(jīng)驗的老師傅親自選材，純手工打造了兩雙專門給你設(shè)計的木鞋，名字是照著我寫的筆跡刻上去的?？纯聪矚g嗎？”

兩雙帶著他掌心溫度的鞋交到她手上，鞋幫處刻著他龍飛鳳舞筆跡的“程蔓”顯得俏皮又正式。

里面還填入了新采的花瓣，從內(nèi)到外將整個鞋用自然的味道包裹滲透，仿佛是從地里長出來一般。

“去年太匆忙，沒有及時把第一雙鞋給你，今年就一起補上了，希望不會讓你等得太久……”

肉眼可見兩雙鞋的規(guī)格，就是自己的尺碼，她內(nèi)心翻涌起了一陣陣暖流，直到眼眶里斷了線的淚珠，像撞擊在船頭的浪花一樣灑落于鞋上，再一點點流入了刻下的花葉中。

紙巾小心擦過臉上的淚痕，指頭將散落的頭發(fā)輕輕撥回耳后。

“女王陛下，別低頭，皇冠會掉……”

然而話還沒說完，她一頭扎進了他懷中，把兩雙意義深重的鞋和他，牢牢擁在了自己的心里。

角落里的老工人，看著眼前這對深情獨處的小夫妻欣慰一笑，淡定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眼鏡，接著默默用刻刀描繪著手中未完成的木料。

而此時的今日，腳下的這雙，就是那對刻有郁金香的婚鞋。

她原本以為，木鞋會很笨重磨腳，但是直到她鼓起勇氣站起來時，才發(fā)現(xiàn)居然既結(jié)實又透氣，到花園里走過一趟也不沾泥，還很輕巧溫暖，不比普通的運動鞋差。

其實這不就是她和孔令麒相處至今的感受嗎？

一開始覺得他只不過是個被寵壞的紈绔子弟，做事任性不負責，她完全不想與他在事業(yè)生活各方面扯上關(guān)系。

可是在東北的那次度假下來，她在他走心的關(guān)懷下，一點點卸下了偽裝多年冷冰冰的外殼，看到了這個在不幸童年和創(chuàng)業(yè)磨礪中承受風雨，卻仍然保持赤子之心的堅強少年身上的光。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是許久沒有體會過的安心做自己的坦然模樣。

也許是應了那句老話，鞋合不合適，只有腳知道。放下了那些容易帶偏心態(tài)的芥蒂，邁步朝前走時才能更瀟灑。

桌面上擺著刻著麒麟、賽車還有滑雪等圖案的好幾雙“艦隊”，她伏在它們跟前默默地看著。

目光穿過了日歷上那片花田，昔日的對話似乎還在耳邊回響。

微風中起伏的郁金香輕蹭著倆人并肩前行的衣角，身后跟著的馬也好奇地左聞右嗅這不同于青草的芬芳。

“姐，累嗎？如果累了就上馬坐會。”

“不累，我還挺喜歡在這樣的鄉(xiāng)間小路上散步的。特別是這種沒有車輛打擾的環(huán)境，寧靜祥和，讓人感覺特別舒服?！?/p>

“是嗎？以前聽你說過最喜歡的城市是上海，可是沒有聽你提過最喜歡的鄉(xiāng)村呢？”

“畢竟我就是從鄉(xiāng)村走出來的，那時也不想以后和家里有太多來往，肯定沒考慮過?！?/p>

“可是上海的節(jié)奏不適合養(yǎng)生，如果到那時候一切依然沒有什么改變，你還會繼續(xù)留在那里嗎？”

“應該不會?！?/p>

“有其他中意的地方嗎？”

“你不是說要去海島嗎？”

“那只是我的想法，也得了解你的意見。”

“其實我不介意和你去找一個有雪的島。”

“可是那樣會看不見郁金香……”

“沒關(guān)系啊，郁金香的花期和看雪不沖突。”

“明白了。”

來到一幢陳舊的二層小木屋前，孔令麒停下了腳步。

“姐，這棟樓的主人準備搬去市區(qū)住，打算出售老屋，有興趣嗎？”

“他不打算回來住了嗎？”

“是的。而且這房子前不久剛常規(guī)質(zhì)檢過，沒有什么問題，只要整理一下，隨時可以入住。”

“那就進去看看？”

從鄰居那里取來了寄存的鑰匙，推開了樓下沉寂多時的大門。

一樓是客廳和廚房，家具的風格都是古典風，用防塵布整齊地覆蓋著。

壁爐里似乎還有隱約的煙火味，墻上裝飾著幾幅梵高的仿制作品，燭臺和燈架頗有幾分城堡的味道。

踏上咯吱作響的樓梯望去，二樓是臥室和書房的布局，窗口投在桌面書摞和椅子上的光線，讓人聯(lián)想到了那些手握鵝毛筆創(chuàng)作的文學大觸們。

上面還有一個小閣樓，能看到環(huán)繞整個村子調(diào)色板樣的全景。

樓前三分之二是屬于自己的小花園，后面還有一個半封閉的車庫，基礎(chǔ)設(shè)施是都齊全了。

門口那個有些掉漆的郵箱，是今天滿是電子屏幕的快遞柜世界里一個獨特的存在。

小樓的位置既不在村口，也不是非常中心，地勢不算太低，距離河邊也不遠，倒是個不受雜音干擾，又能享受便利的好去處。

出來以后，孔令麒請程蔓初審一下這座房子的宜居程度。

認真思考了一番，她輕輕點點頭。

“可以長住?！?/p>

“真的嗎？”

“整理翻新一下差不多了，這里的建筑功底還是挺不錯的?！?/p>

“那你這初審……是通過了？”

“給你過關(guān)了吧。”

“收到，后續(xù)會盡快完善的?！?/p>

從地上啃食草葉的馬兒，也抬起頭對著他們嘶鳴了幾聲，眨巴的大眼睛里閃爍著似懂非懂的期待。

孔令麒摸著馬嚼動的腮幫，梳理一下它腦后散亂的鬃毛，重新擺正了馬鞍。

“女王陛下，該用膳了，起駕吧。”

她笑著任他領(lǐng)回起點，攀著他的肩膀坐上了那個一覽眾山小的老地方。

背后熟悉的依靠令她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來，閉目養(yǎng)神之際，感覺到了馬兒催眠曲一樣的蹄聲輕輕擊打著心弦，沒過一會居然蜷縮著進入了夢鄉(xiāng)。

下午短暫歇息后，孔令麒本來想提議自由活動，但是程蔓主動要求去鄰近的贊德沃特公園轉(zhuǎn)轉(zhuǎn)。

聽到這個地名，他心里不由得激動了一秒。

別看這里是個普通的度假小鎮(zhèn)，卻擁有世界上有名的F1比賽賽道之一，單圈長度超過4000公里，路面起伏不定，彎角更是極其考驗車手的技術(shù)與心理素質(zhì)。對于資深車圈的人來說，這里是一個絕對刺激的獨家天堂。

盡管當年的賽車經(jīng)歷過多不利因素早早鎩羽，但是程蔓在家里的游戲房里，注意到那些保養(yǎng)得嶄新如故的壓箱裝備，知道他心里其實一直沒有放下這項曾經(jīng)最愛的運動。

至于他還有多少執(zhí)念留在那邊，也只能試開一下盲盒，把塵封的記憶翻出來見見陽光了。

坐在觀眾席中望著對面山頭上隨風飄揚的一排旗幟，和停車場里一輛輛靜臥待發(fā)的賽車，孔令麒雙手托著下巴，一個人盯著腳下沉默了很久。

被海風吹得發(fā)冷的背，覆蓋上了一張黑貂絨的披風。那是程蔓委托家鄉(xiāng)開有養(yǎng)貂場的同學，幫忙定制給孔令麒的一份生日禮物。

替他攏好脖子上的盤扣，把還冒著熱氣的咖啡遞到了他有點僵硬的手中。

“是不是這趟旅途安排得不夠妥當了，如果不開心，我們可以回去的……”

“不，我起初也有這個想法過來看看的，只是怕影響到你的心情……”

“但是我也挺想知道，你真的完全放棄了賽車嗎？”

“說不懷念都是騙自己，我最瘋狂的友情和愛情時期，怎么可能想忘就忘?！?/p>

“可那又是一段充滿傷痛的歷史，賽車成就了我無所畏懼的追夢實力，同時也擊碎了我登頂成功的美好憧憬?！?/p>

“我也很想有朝一日回到賽場上再感受一次那些年的快樂，但真的沒有那個勇氣了……”

他還是忍不住把眼睛埋進了衣袖低聲啜泣起來。

隔著厚實的絨毛，感覺到了腰背上輕柔的撫慰，他的淚水流淌得更兇了。

遮著毛線帽的耳朵貼在了她溫暖的臉上，一句熱湯般的話語穿過嗚咽印在了他的腦海里。

“別難過，這輩子你不需要做沖鋒陷陣的賽車手，做一個能騎馬護駕的小麒士就足夠了。”

離開前，她還是為他租借了一套賽車手服，請求工作人員允許他進場簡單開兩圈過了一把癮，也在鏡頭里留下了淚中帶笑的釋懷時刻。

“我的小麒士，是擁有世界上最好馭術(shù)的能手。他不僅能駕駛脫韁一般的賽車，還能馴服我不可一世的靈魂，成為余生里心悅誠服于伯樂身邊的良駒。”

太陽落山了，天邊的火燒云給整個風車村再次添上了一層宮廷畫般的油墨。

皇宮花園里宛如彩帶狀的郁金香，像手工織造的華麗地毯，讓人想躺在上面，把身邊觸手可及的花杯都一一端起，盡情暢飲下其中甘甜的鮮蜜。

村里一些前來游玩的騎行者，收拾行囊開始撤離。從他們的背包形狀看，應該是帳篷之類的東西。

是去露營嗎？

倚在窗前的她，手上翻閱著日歷中那個心儀的場面。

她找到了。

這張是他倆在一簇篝火旁圍爐長談的記錄，背景的夜空遼闊晴朗，架子上烘烤的松餅和牛排令人挪不開惦記的視線。

現(xiàn)在想起那個晚上的一切，她仍然會嘴角不自覺地上揚起來。

火苗上懸掛的小鍋里，沸騰的牛奶在輕微翻滾著氣泡。

孔令麒小心地取下盛入咖啡杯，放在了程蔓面前的石頭上。

熱好的松餅冒出小麥的縷縷清香，淺涂一層融化的乳酪，裝盤擺在了牛奶邊上。

程蔓抱膝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忙活。

遠離了城市的喧囂和白天的熱鬧，現(xiàn)在的風車村像一只熟睡的琵鷺，只有夜風里沙沙搖響的林葉呼吸聲回蕩在空曠的原野上。

牛排也切好了，倆人在跳動的火光中開始了夜宵時間。

“小東西，這么快就安排好了退休生活，是突發(fā)奇想，還是你之前的某個計劃？”

“二者兼有吧，準確來說是從去年從這里完成婚紗照拍攝之后?！?/p>

“那位客戶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是我以前打工的法餐廳?？停綍r都是飛歐洲這邊做生意的，最早還和東叔創(chuàng)業(yè)時期有過合作。”

“是嗎？那還是你的熟人了?！?/p>

“嗯，雖然我沒有多少和他直接的接觸，但是對于我家的事也有所耳聞。我爸那套為人處世的風格他也相當反感，所以后來看到我在打工，也經(jīng)常過問照顧我一下。”

“自從我回國創(chuàng)業(yè)，很多年沒有再聯(lián)系他了。也是去年籌備婚禮前，我想找些浪漫的點子，就試著咨詢了他，荷蘭的建議就是他給的?！?/p>

“至于上午去看的那棟老房子，也是他一個老朋友的舊居，承諾維持原狀等我們來定奪。如果喜歡，以后翻修或者轉(zhuǎn)賣都由我們說了算。所以我覺得還是有必要納入日程來討論一下?！?/p>

“其實荷蘭除了地勢低一些，在物質(zhì)文化其他方面都不差，確實挺適合養(yǎng)老的?！?/p>

“我想到的，這里有你喜歡的郁金香，也有方便周游世界的路線機會。最重要的，還是這里的人均壽命都很長?！?/p>

“姐，可能這個話題有點不舒服，但畢竟我們之間的年齡差距，加上工作壓力各種動態(tài)因素的影響，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安心到老去的那一天……”

面對他為難的神情，已是意料之中的程蔓反而很平靜。

“沒關(guān)系，這是客觀事實，我能理解也能接受，沒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過去是在一直賺錢提升自己的生活水平，也在飲食上講究健康，但也在另一個程度上讓自己按部就班地活成了機器人，沒有發(fā)自內(nèi)心地主動享受生活。假如我這輩子沒有遇到你，仍然以這種高壓狀態(tài)撐到退休，或許精神上還無法徹底放松下來，就已經(jīng)自我封閉著入土了吧?！?/p>

“你一直堅持自律理性的生活，會比我這樣萬事隨意的狀態(tài)更能預料到未來的風險吧。我更可能是提前踩雷的那一個呢?！?/p>

“所以上天安排了我們在一起，就是不想讓我們分別過早地步入各自人生中的雷區(qū)。雷的存在捉摸不定，既需要基于已知數(shù)據(jù)的后方分析，也需要排除萬難的前線探測。一味刻意避開和不顧一切的盲行，都是兩個極端不可取的行為?！?/p>

“這次的荷蘭重游，我們兩個表現(xiàn)出來的理性和感性，似乎反過來了呢?！?/p>

“這是個好的開端。放心吧，只要一切沒有太多變數(shù)，我會在這里等你一起去海島，繼續(xù)滑雪的大計。你如果做好了提前退休的準備，也可以隨時過來?！?/p>

“那就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p>

兩只內(nèi)外皆暖的牛奶杯輕觸彼此，飲下了比紅酒更醇的迷香。

夜深了，爐內(nèi)的火勢漸漸弱了下去，最后熄滅在了晚露的灰燼中。

透著馬燈柔和熒光的帳篷里，兩個躺在地上的人牽著手，仰望著天窗里的點點繁星。

“姐，你說今晚的這些星星，是我們那晚看的同一片嗎？”

“肯定不是啊?！?/p>

“以后我們?nèi)グ讶澜绲男强斩伎匆槐楹貌缓?？?/p>

“或者把全世界的日出日落、雨雪風霜都感受一次?！?/p>

“自駕游嗎？我覺得那樣更不容易錯過沿途的風景?！?/p>

“都可以，能有像這兩天慢節(jié)奏的騎馬劃船也很好?！?/p>

“情調(diào)優(yōu)先，對吧？”

她神秘一笑，伸手關(guān)上了馬燈的電源。

“想休息了嗎？”

“有點冷?！?/p>

像前一晚那樣，他解開了身上的沖鋒衣，讓她靠了進來。

“你身上貌似總是很暖，不管是春夏秋冬都像個小太陽?！?/p>

“因為有你在，我才有發(fā)光的動力啊?！?/p>

“這道光，打算持續(xù)多久呢？”

“至少這輩子都不會熄滅了?！?/p>

“其實，你也是我心中月光的存在。不然是誰把我從黑夜里領(lǐng)出來，走到黎明的舞臺呢？”

她起身看去，自天窗灑下的朦朧景色，映照在他的臉上。

眸子里盛滿了星星的倒影，清澈的目光注視著自己同樣明凈如水的雙瞳。

“月光之所以會亮，是因為反射了太陽光啊?！?/p>

她緩緩俯下臉來，把柔軟微涼的唇輕輕蓋在了他依舊溫熱的嘴上。

齒間未散的牛奶真的有一種醉心的魔力，在交織中逐漸提煉出口感更濃郁的奶酪，令人不舍比美食還難以抗拒的誘惑。

之前吃下去的夜宵終于釋放出高熱量的用處了，她原本發(fā)冷的身體開始回溫；而本已燥熱的他，幾乎無法平穩(wěn)躺住。

覺察到了身下襲來的陣陣火氣，她趕緊動手替他把外套剝離一旁。

給他拽下套頭毛衣時，緊縮的領(lǐng)口卡住了脖子動彈不得。

他也抬手使勁拎起衣服，上半身都被帶離了地面。

腦袋拔出來的那一刻身體飛速倒下去，失去毛線帽的后腦勺直接砸在了防潮墊上。

“頭怎么樣，疼不疼？”

“沒事，有點暈而已……”

幸好墊子緩沖的厚度不小，她想塞一件衣服給他襯著，卻被他拒絕了。

“不用，騎士應該是不怕困難和受傷的人……”

沒等她答話，他一把揪起她的肩膀，托住頭頸反壓回地面，讓她仰臥在自己剛才平躺的地方。

“女王陛下，現(xiàn)在還覺得冷嗎？”

背后還能感受到他留在墊上的體溫，暖烘烘的很舒服，可她偏偏脫口而出另一句話：

“冷?！?/p>

他一點點湊近她的面孔。

“可是我有看到你的月光亮起來了啊。”

“小傻瓜，別忘了，月亮向陽的一面溫度巨高，但是背對的那面無窮零下啊。”

手指觸到他剛才磕到的部位，腦袋還有點眩暈，不過那雙瞇起來的小眼睛里，卻隱約透出來了幾分狼的饑渴。

“小麒士在月光的照耀下，可能會變成大狼王哦?！?/p>

進食了兩天高質(zhì)量的奶制品，加上身板自帶的實力，一瞬間她還真覺得是一頭聞到獵物氣息的白狼朝自己逼近了。

沉重的呼吸里仍然是若隱若現(xiàn)的奶香，然而氣勢上給人的是一種緊張的窒息感。

兩條粗壯的臂膀夾住了她的左右肩，厚實的手掌來回撫過散蓋在臉上的長發(fā)。

“腿還疼嗎？”

這種時候了他居然還記得問一下，她有點想笑，又略顯感動。

“不礙事……”

領(lǐng)子下突然一緊，把她嚇了一跳。

原來是他用牙齒咬住了外套上的魔術(shù)貼，猛地將頭一揚。

隨著刺耳的一聲脆響，密不透風的衣服上裂開了一條長縫。

接著叼起拉扣，往下劃出了一道更深的豁口，一股混合著淡淡花香的氣味撲鼻而來。

又是一番撕扯，面前的她只剩下一件打底衫了。

循著愉悅的味道，他用鼻尖從脖子蹭到耳垂，伏在臉頰旁幽幽問道：

“還冷嗎？”

她差點想揍他一頓，衣服都快脫完了，又是大半夜的初春郊外，不是明知故問？

凍得開始打顫的牙關(guān)，在他重新貼入的舌尖包裹中放松了下來。

身上浮起的雞皮疙瘩，逐漸被熱氣四溢的身軀碾磨殆盡。

探入后背將她稍微抱起，把附近的衣服撿回鋪平到她的身下保溫。

她下意識將自己發(fā)涼的雙手縮進他懷里，盡管也凍得他抖了一下，卻沒有躲開，而是連著衣服和她相擁在了一起，任憑她僵硬的手指在自己的胸腹上游走取暖。

帳篷外起風了，篷身在微微搖動，帶起支架上掛著的馬燈也在晃蕩著。

夜色中趴在地上的狼，正埋頭啃食著無處可逃的獵物。

喉嚨不斷吞咽的努力，利爪鉗制肉體的用勁，腰腿持續(xù)迸發(fā)的輸入，整個身體像一塊燃燒的火炭，無情炙烤著掙扎無望的弱小羔羊。

她從倆人間隙里抽出的手，沒過多久又拼命塞了回去。

里外冰火兩重天的溫差對比之下，與其晾著受凍，還不如捂住自護。

好幾次她感覺自己要喘不上氣的時候，他會稍微慢下來，留出幾秒鐘給彼此緩一緩。待她狀態(tài)略跟上后，又接著新一輪的進擊。

全身上下循環(huán)著不間斷的暖流，五臟六腑像是被烈日暴曬一樣，果然太陽還是比月亮的勁頭更大。

她有點害怕他體力透支，中途不止一次拍打著他汗水涔涔的后背，然而不知道是沒收到信號還是故意裝傻，他一直充耳不聞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大快朵頤。

打底衫已經(jīng)被倆人的汗輪番浸濕，墊在她身下的外套也被抓得幾乎起球。

頭頂上的星星，像梵高的《星月夜》一樣旋轉(zhuǎn)不清，感覺大腦已經(jīng)宕機了。

她無力躺在地上聽憑他折騰，甚至后悔自己為什么非要說“冷”，這家伙今晚是祝融附體了嗎，怎么會有這么強勢的攻力了？

還陷在昏昏沉沉的走神中，體內(nèi)釋放的最后一道灼熱將她的魂悠悠喚醒。

發(fā)梢上的汗水滴在了她手上，也沒有力氣去擦。

給她簡單收拾完，他挪到一旁笨拙地穿著衣服。

她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支撐著自己坐了起來。

“孔令麒?！?/p>

他原地停了下來，迷迷糊糊地轉(zhuǎn)過臉。

“你今天吃什么藥了？”

他渙散的眼神呆呆地盯著她，似乎沒有聽懂。

“你今天真的只喝了牛奶嗎？”

他點點頭。

牛奶確實有補充肌體能量的作用，但是也有鎮(zhèn)靜安神的功效，難道是兩種情況分開發(fā)生在他倆身上了？

她還在琢磨著，臉上擦拭的感覺把她從思緒中拉回。

孔令麒抬著僵直的胳膊在給她抹汗，瞌睡的眼皮依然在硬撐著，居然沒發(fā)現(xiàn)自己把打底衫穿反了。

“小東西，你衣服穿反了?！?/p>

他低頭看了看，卻沒有馬上換回來，而是去扒拉角落里的背包，翻出了一件她的打底衫。

“姐，你衣服濕了，趕緊換一下，會感冒的……”

膝蓋上隱隱的痛讓她無法反駁，接過衣服轉(zhuǎn)身去換。

等她再轉(zhuǎn)回來時，他已經(jīng)在整理睡袋了。

倒了一些鍋里預燒的熱水簡單洗漱完畢，倆人重新鉆進被窩躺下。

“姐，今晚的小麒士表現(xiàn)得怎么樣？”

“出乎意料?！?/p>

“那就好，騎士征戰(zhàn)打江山就得是這個樣子。”

“看來回去以后你不能再喝酒了，就從這邊訂牛奶回去喝。”

“那也不用完全戒酒啊?！?/p>

“你喝酒就沒好事?！?/p>

“我不喝酒，你還聽不到我表白呢?！?/p>

“行了吧，轉(zhuǎn)身就當了逃兵怎么說？”

“那不是……情況特殊嘛，今天不就沒逃……”

“你這腰今晚睡地上行不行，護腰穿了沒？”

“好像忘了……”

“起來，穿好再睡?！?/p>

“姐，你輕點……”

日歷在風中吹得嘩嘩翻動，如同那年廣場上手風琴的風箱推拉心房的旋律。

她突然才發(fā)現(xiàn)，每一頁上還有一個二維碼，附在各張照片書寫的拍攝時間主題旁。

用手機一掃，里面居然是精編版的現(xiàn)場視頻，每個場景的經(jīng)典鏡頭對話都一一記錄在里面，全都是多年來數(shù)臺無人機和手機輪班拍攝的寶貴記憶！

這哪是普通的日歷，分明就是一部他們今生今世專屬的回憶錄電視??！

抱著這份無價之寶，程蔓忍不住拿起手機，抹了一把眼淚想撥通那個熟悉的號碼。

可是現(xiàn)在，上海是午夜，他需要休息……

顫抖的手還是放棄了按下通話鍵，把日歷鄭重擺在了床頭柜上。

關(guān)上了燈后，她內(nèi)心一直沒有平靜下來。

要到什么時候他才能來到這里，和她一起履行更新日歷的承諾呢？

又是一天清晨的到來，她起床后照例給他發(fā)了一條日常問好的信息。

下樓給郁金香澆水時，發(fā)現(xiàn)一個角落里似乎長了幾支玫瑰。

她疑惑地端著水壺走過去一看，一束扎得整整齊齊的玫瑰安靜地立在柵欄邊上。

里面有一張小卡片，上面還是那個有點調(diào)皮的字跡：

“姐，那年我送你一屋玫瑰花時，你說下次送郁金香。如今我已經(jīng)送過你一花園的郁金香了，可以改送玫瑰了嗎？”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刻轉(zhuǎn)過身去。

門口的階梯上，擱了一個盛滿熱氣騰騰早餐的提籃。

頭戴帽子穿著熊貓針織衫的孔令麒，斜靠在一旁的柱子上，舉起手里的杯子歪著腦袋沖她笑笑。

“姐，我來找你一起喝牛奶了?！?/p>

他晃晃藏在身后的遙控器，一臺嶄新的無人機探頭探腦地溜了出來，下面懸著一個小吊籃，里面裝的是當年收到過的那款巧克力，還扎上了禮物的絲帶。

這一刻，讓她直接夢回了2022年那個不打不相識的魔都寒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