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kinfaxi

露娜薩

　　

　　

　　二十歲生日那天，突然收到了一封來自老家的信。

　　自當(dāng)初那個事故之后，我被外地人收養(yǎng)以來，我和三個妹妹已十年未見，在很久以前的最后一次聯(lián)絡(luò)中，莉莉卡說到她也已經(jīng)有了新的家庭，盡管蕾拉暫時還沒找到去處，但她們已經(jīng)辭退了所有的傭人，或許很快也會離開那兒吧。我這么想著。那里是銘刻著孩提時代的記憶的地方，但對于失去雙親的我們來說，同時也是一處傷心之地，這么多年過去，那里應(yīng)當(dāng)已然荒廢，然而打開信件，卻見這是一封讓我回去的邀請函。

　　我以為這是個惡作劇，因為信件結(jié)尾，寄信人的位置署的是我以前的名字：露娜薩·普利茲姆利巴。不過，仔細(xì)閱讀信件的內(nèi)容，卻發(fā)現(xiàn)這的確是以我自己說話的口吻寫就的，拋開這點不說，信中所寫的，我與那三人生活的點點滴滴也都確有其事，基于這點，我便想這信是否是出自三個妹妹中的某人之手。雖然在分別那么多年之后收到這封信，多少讓我有點摸不著頭腦，但思索之下，我還是決定動身。

　　我跟如今的家人打好招呼，準(zhǔn)備回到小時候生活的地方。他們對此稍有些心存芥蒂，我能夠理解，因為我聽說過很多小孩子長大之后便離開養(yǎng)父母的事情。他們對我很好，對于這個新家庭，我一直非常感激，于是我便向他們仔細(xì)說明了情況，并做出很快就會回來的擔(dān)保。

　　同行的是與我們住在同一座城市的，在音樂學(xué)院中認(rèn)識，幾個月前訂了婚的他。

　　馬車行在褪色記憶中的小道上，盡管自十年前從這里搬走之后，我便再也沒有回來過，但十歲的小孩子也已經(jīng)能夠記住非常非常多的事情了。這么多年過去，許多的東西已經(jīng)改變，許多地方依稀能看到當(dāng)年的樣貌，我在鎮(zhèn)子上見到很多人，甚至還有我仍然叫得上名字的，當(dāng)我看到那些面孔，腦海中關(guān)于他們的事情仍舊清晰——但已經(jīng)沒人能認(rèn)出我了。

　　我們穿越陰暗的樹林，最后沉默矗立著的普利茲姆利巴公館出現(xiàn)在眼前。

　　推開大門，屋內(nèi)的陳設(shè)依舊，讓我稍稍驚訝的是，這兒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破敗。并不是時常有人居住的樣子，但也不像是十年沒人來過。我們走進屋，絕大多數(shù)的房間都已落滿灰塵，但仍有少數(shù)幾間有被打掃過的跡象。其中就有我當(dāng)初的房間。

　　我們簡單整理了一下屋內(nèi)的陳設(shè)，準(zhǔn)備在這里過夜，根據(jù)信上的內(nèi)容，那位邀請我這個露娜薩的“露娜薩”應(yīng)當(dāng)在這兩天就會出現(xiàn)。

　　我躺在稍帶點發(fā)霉氣息的天鵝絨鋪子上，眼望已經(jīng)多年未見的天花板，一束束風(fēng)鈴懸在結(jié)著蛛網(wǎng)的木板下，隨著窗外的微風(fēng)輕輕搖曳。小時候我們四人常常擁在一張床上，像一群剛出生的小貓擠在一起，母親就會在一旁一邊彈著琴，一邊講述某個丹麥作家寫的童話。我最喜歡的是關(guān)于拇指姑娘的那一節(jié)：并不是因為那個故事里有怎樣刺激的冒險和傳奇，而是因為我覺得拇指姑娘就是妹妹們的化身，她們的個子那么小。可能我當(dāng)時也很矮小，但在我眼里她們就是那么柔弱而需要保護。

　　現(xiàn)在看來著實是有些諷刺，因為在父母去世之后，我是第一個被人領(lǐng)走的。面對未知的明天，我的軟弱絲毫不比她們少到哪里去，甚至在有了新家之后，我就徹底換了個和以前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新身份，并再沒和她們?nèi)艘娺^面。即便有朝一日我們重逢，也應(yīng)該會形同陌路吧。

　　但那的確是我曾經(jīng)歷過，實實在在的人生，與如今相比，恍若隔世。

　　閉上眼睛，耳畔仿佛又響起了孩提時代耳畔那溫柔的鋼琴聲。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一陣輕微的響聲，雖然很小聲，但我還是奇怪地被吵醒了。月光皎潔，投入屋內(nèi)，將冷清的房間照得清晰無遺，我在意識不清中起身，只見門那邊似乎有什么東西迅速逃走了。

　　微微的琴聲盤繞，我以為是他在惡作劇。走出門，琴聲愈發(fā)明顯，我以為是自己精神恍惚無法分辨的緣故，那琴聲逐漸變?yōu)榱诵√崆俚南乙?，像是被這個東西指引似的，我不自覺地向走廊深處前進。

　　然后，我就看到了某個小小的白色影子。我有些訝然，一瞬間以為是出現(xiàn)了什么錯覺，于是我叫出她的名字。那一刻，她回頭，我眼中所見的是刻在記憶中的，不曾有過變化的面龐。我吃驚，她投來視線，二人目光相接，隨后她頭也不回地跑進了黑暗深處。

　　我跟上去，她的身形非常虛幻，在迷宮般的走廊中不斷消失又出現(xiàn)，我不自覺地加快腳步，耳畔的琴聲也愈發(fā)明顯。最后，她的身影消失在一處死胡同盡頭，我抬眼，只能見到墻壁上一扇落滿灰塵的玻璃窗。

　　我感到背后有什么人在靠近。當(dāng)我回過頭，我看到了被留在了時光中的人。

　　那個相貌，即便我已經(jīng)遺忘了世上的一切也絕不會忘記它。那是十歲時的“我”——露娜薩·普利茲姆利巴，還有另外兩個躲在她身后不住探頭的孩子，我三個妹妹中的兩人，梅露蘭和莉莉卡。

　　我看到了，時間的逆流。

　　我想這是一場夢境。我張口無言，我與她們目光相接，她們靜靜立在原地，仿佛在注視一個闖入她們家中的陌生人。伴隨眼前三人的實感愈發(fā)強烈，周圍的空氣似乎在一點點變冷，她們互相依偎著，在清亮的月光下，半透明的身體仿佛在散發(fā)著陣陣熒光。

　　她們的目光無比空洞，皮膚蒼白若紙，沒有一絲活物的生機，仿若不屬于這個世界。她們靠近，梅露蘭與莉莉卡在我身畔作著孩童般好奇的打量，然后，我聽到金發(fā)女孩發(fā)出微弱的一聲：

　　“謝謝你來赴約，露娜薩小姐?！?/p>

　　所以，那封信并不是惡作劇，它的確出自露娜薩·普利茲姆利巴之手。我訝然，她緩步上前，我的每一寸皮膚都能感受到從她身上散發(fā)的冰冷的氣息，接著，身上的力氣開始流失。

　　我癱坐在地。

　　她們并不是什么幻象，而是實在存在著的東西，她們能說話，她們有自己的意識。就像……故事中的幽靈一般。

　　“為什么?！?/p>

　　我問道，露娜薩便等待，“為什么你們會是我小時候的樣子？

　　“你們是什么東西?！?/p>

　　“我是，露娜薩·普利茲姆利巴。”

　　不，不對，我才是，這里是我從小生活的家，是屬于我們的地方，你是從哪來的東西？?我爭辯，她則淡然回應(yīng)：

　　“您親手‘殺死’了她，您早就放棄了這個身份。露娜薩·普利茲姆利巴，從您選擇改掉姓名，跟其他人一起生活的那天起就消失了?！?/p>

　　我啞口無言?！奥赌人_”的語氣沒有怪罪，也沒有譏諷，純粹是在闡述一些冷冰冰的事實而已。她張著金色的眼瞳，又靠近一些，我們二人面對面。

　　“我和她們，撿起了這些被拋棄的身份，露娜薩、梅露蘭、莉莉卡，我們至今都以這樣的形象存在于此。

　　“只有蕾拉不同。蕾拉是真正的蕾拉。但是，蕾拉已經(jīng)不在了?！?/p>

　　她說的，并不是“她的妹妹”，而是我的血親。我愣住了。

　　然后她回答了我最開始那個問題，至此我才知道十年沒有聯(lián)系，已經(jīng)幾乎被我拋到腦后的小妹妹后來的經(jīng)歷：她并沒有像我們一樣離開這個地方，在我們相繼有了新的家庭之后，她身邊再也沒有任何一個親人，但她依舊獨自在此地生活。蕾拉自小就有一些神奇的力量，我們一直將這視作魔法，在我們?nèi)侩x開之后，不想失去小時候的時光的蕾拉，依照她記憶中我們的樣子，創(chuàng)造了三個虛幻的存在，而又因為她對我們的記憶永遠停留在了十歲那年，所以她們永遠不會長大。這就是如今的普利茲姆利巴三姐妹的來歷。

　　而久病纏身的蕾拉則在幾個月前去世了。她死的時候甚至還沒有成年。

　　我無法形容自己聽到這個消息時的心情。

　　“我明白對她來說我們只是你們的替代品。”她說道。

　　“你才是她心目中永遠的露娜薩?！?/p>

　　我長久沉默。

　　想要知道真正的露娜薩是什么樣的人，想知道自己如果可以“長大”的話，自己會變成什么樣子。想要知道蕾拉一直思念著，但只能通過記憶的幻象來懷念的人如今是什么樣子。于是，露娜薩·普利茲姆利巴便向曾經(jīng)是露娜薩·普利茲姆利巴的我寫下了那封信。露娜薩對我的赴約再次表達了簡單的謝意，她和妹妹們——我的血親們，相互依靠，形影不離，那的確是我記憶中曾有過的樣子，在不知多么遙遠的歲月之前，讓我啞然的這番景象中的人物也曾是我自己。她們的相貌，聲音，性格，都與小時候的我們無異。

　　她們因為我們的記憶而誕生，但她們并不是我們，這些年來一直是她們陪在孤獨的蕾拉身邊，而在蕾拉去世之后，她們便成了“自由身”。因此，她們決定離開這個地方。

　　最后，我問道：

　　“蕾拉，她現(xiàn)在哪里？”

　　露娜薩停頓片刻，稍稍偏過視線，低聲道：

　　“您已經(jīng)有了新的人生，那些不再是和您有關(guān)聯(lián)的事情了。關(guān)于這些，就請作為屬于我們的記憶，讓我們保留吧?！?/p>

　　于是我至今都不知蕾拉的墳塋在何方，我還想追問什么，而方才消逝的樂音忽然又響起。我的神志迅速模糊不清。露娜薩操弄著一把漂浮著的小提琴，散發(fā)著陣陣琴聲，她們?nèi)擞忠揽吭谝黄?，逐漸變得更加透明，最后從我的視野中消失了。

　　“謝謝。再見?！?/p>

　　露娜薩最后的聲音如此。當(dāng)我再清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正被他抱在的懷中，天已明亮，萬物蘇醒。

　　“露娜薩，怎么了？”

　　他問著，我長久無言。

　　不久之后，普利茲姆利巴公館連帶著館內(nèi)的三個幽靈一同人間蒸發(fā)了，后來這在當(dāng)?shù)爻蔀榱艘欢尾豢伤甲h的傳說，而關(guān)于我曾是露娜薩·普利茲姆利巴時的痕跡，從此再也沒有一絲殘余。

　　

　　

　　

　　完.

　　關(guān)鍵詞：復(fù)現(xiàn)/引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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