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鐵路】北方尚有希望在?——記一次部分成功的北部之旅-下(20Aug.23-23Aug.23)

全文共16902字,閱讀完畢約需57分鐘。
上回:

邂逅地鐵
在嫩江的工作不能只看一個站調(diào),否則就太失敗了。不過也沒什么好辦法,在一個機位等車來實際上就是守株待兔與刻舟求劍。

上行,東風115拉著4046(加格達奇-齊齊哈爾)進站了,與此同時,富嫩下行也進來一趟貨車,由和諧13擔當本務機。和諧13正在準備“掐頭”回段。
4046這趟車,是在2021年春由齊齊哈爾-古蓮砍段分出來的。砍段以后,北線加格達奇-古蓮6247/8次,南線齊齊哈爾-加格達奇6245/6次,在當年冬天,兩線再次合并,最后一次以6245/6次的名義跑完齊齊哈爾-古蓮全程。次年春天,6245/6次再次拆成兩條線,為了增加收入,6245/6次改為4045/6次,6247/8次則改成6245/6次。今年暑運,哈爾濱局的空調(diào)車底供應緊張,原本已經(jīng)被空調(diào)化近三年的6245/6車底被調(diào)走,非空調(diào)車再次、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在圖定旅客列車上使用。
疫情三年,哈爾濱局加快了客車底的報廢速度,但并無新造車底調(diào)入,報廢一輛少一輛,各種矛盾積累,造成了暑運期間的車底短缺問題。不過,車底短缺應該只是短期事件,當外局調(diào)入車底逐步上線、長編組CR200J取代部分直通客車以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這趟車有著與屁用沒有的中國鐵路“鐵路暢行”常旅客積分系統(tǒng)完全不同的“常旅客體系”。他們采用的方法是土方法,但很有效。
列車乘組將沿線常坐車的旅客拉進一個微信群,旅客可以隨時發(fā)布各種捎貨或者重點旅客需求、列車乘組隨時解答旅客疑問,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有效避免了因信息差造成的投訴。

當我那天得知“補機四站”上行一個都不停的時候,手里拿積分換的票突然就沒啥用了,我徹底打消了去新高峰的想法,老實地在縣里呆著吧......

功夫不負有心人,一道藍白色的什么玩意進入了我的視線,我當時正在低頭喝飲料。哦,原來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嫩江瓜”!
嫩江的特產(chǎn)是地鐵的嫩江瓜,誰都知道。不過愿意親眼看看嫩江瓜的人不多,因為嫩江比起齊齊哈爾和加格達奇,吸引力實在是差了一籌。幾個月前,我的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朋友來過嫩江,和機務車間的主任聊得很投機,說:龍鐵集團(黑龍江鐵路集團有限責任公司)為了向黑河抵債,已經(jīng)把嫩江地鐵押給黑河地鐵了,反正嫩江地鐵經(jīng)濟區(qū)內(nèi)的黑寶山煤礦快采沒了,這條線路也已不如往昔,“沒好了!”,愛咋咋地吧。但嫩江地鐵現(xiàn)在沒有任何被黑河地鐵接管的跡象,應該只是將資產(chǎn)作了抵押。
嫩江地方鐵路DF4B7782,也就是前些日子撞大貨車那個,修復以后很快就上線運行了。

這臺車的特征是:側墻涂打了英文字母。

當日還拍了臺DF4B7749,它與7782的區(qū)別一眼便能看出來。

將龍鐵集團的DF4B叫做“嫩江瓜”其實不太嚴謹,這種涂裝的機車不僅出現(xiàn)于嫩江,在樺南、成高子也有一定概率看見。一般情況下,嫩江地鐵的DF4B活動范圍僅限于嫩江-嫩北-黑金、嫩江站內(nèi)及嫩江機務車間,不能駛入嫩江站外的嫩林與富嫩正線,但嫩江地鐵與黑河一樣,都能與國鐵辦理直通運輸;而不能辦理直通運輸?shù)臉迥系罔F,機車有時則可以駛入圖佳正線。
才拍主人翁,又食嫩江瓜。
等嫩林上行車的想法似乎早就被我拋到腦后了。接下來是下樓,找個地方先洗個澡,再睡一覺。我這一身裝備沒有一點死重,全部在盤古發(fā)揮了它們應發(fā)揮的作用:長袖外套使得我最大程度地得到了保暖也避免了蚊蟲叮咬、機械表避免了在斷電以后沒有計時工具的問題,除了沒攜帶什么食品(只帶了一聽罐頭)。
我只睡了兩個多小時,一覺醒來,點了兩盒壽司外賣吃,北上以后能否找到吃的還另說。
盡管時間還早,K7040還有兩個小時40分才進站,但我已經(jīng)決定離開旅店,動身去車站了。早去早排隊早上車,沒什么壞處,還能跟別人搶行李架。

我其實給自己安排了嫩江縣城的夜游,不過這跟這篇專欄沒什么關系。雖然我不得不承認嫩江、肇東、安達的崛起是黑龍江省內(nèi)的經(jīng)濟奇跡,但我還是不太想寫。
我每次出門,都是抱著給自己挑未來的家的想法。
對我來說,如果我能定居在東北某處的地級市,齊齊哈爾、通遼、四平這種中型城市是我的理想型,比起通遼與四平,我更喜歡齊齊哈爾一些;如果我只能定居在縣城,那我會選擇不太冷不太熱,基礎設施比較新的海倫而不選擇綏棱或者北安。
嫩江站候車室正在拆除改造,目前以貴賓室作為臨時候車室與售票處,沒有廁所。兩把輪椅,一個大保溫桶,一臺安檢儀,幾條座椅,這就是臨時候車室的全部家當。

保溫桶為了防止有人往里扔異物,已經(jīng)上了鎖,熱水已經(jīng)一天沒添加,變成了溫水,不過對我來說溫度正好夠我吃藥。

我叫了外賣,送點感冒藥到火車站。
不一會,藥店打來電話:
“你要的連花清瘟顆粒沒了。要不然換成中藥?四季感冒片啥的?!?/p>
“有感康嗎?”
“有,那給你拿兩盒感康吧,感康勁大。”
過了20分鐘,感康送到了,我就著溫水吞了2片下去,不出意外的話,明早到塔河時我的感冒就好差不多了。

我們的前一趟車,是往齊齊哈爾、哈爾濱去的K7040。

“檢票了!”客運員使勁喊了一嗓子,南下的人們魚貫而出,跟一會北上的人數(shù)一比,就能發(fā)現(xiàn)北上的實在太少了。一百多號人,沒有閘機,檢票工作也變得十分糊弄,每人必檢已經(jīng)根本做不到。
一個中年人跟老太太撕扯起來,并不是發(fā)生了什么矛盾,看起來他倆是親戚的關系。這個中年人應該是坐K7040離開嫩江,老太來送站,中年人應該給老太太扔了一沓錢,但老太太堅決不收。

“快!別撕吧了!”
“我不能要......”
老太執(zhí)拗不過,半推半就收下了錢,說“這樣以后你別來了!”
這種“撕吧”文化,不止東北存在,只要人情社會存在,就有這種事件廣泛存在。我在小時候,經(jīng)常被教育“不要收親戚的壓歲錢!”
15歲之前我還遵命,16周歲的那年,我突然意識到我很快就要成年了,成年就不能再收錢了,但錢對我太重要了,于是親戚每每過年給我送壓歲錢,我便先撕吧一下,然后照單全收,但親戚們顯然對我家不屑一顧,劃楞劃楞每年也就兩千塊錢不到。我媽說:“你怎么收了這么多?”
“親戚跟我撕吧,我也撕吧不過??!”
K7040離站以后,候車廳一下子就空蕩下來了,客運員將墻上K7040的牌子摘下來,懶塌地在墻上掛上K7039的。

籃子里放著嫩江站全部車次的牌子。

在嫩江的10多個小時,我深刻地體驗到了2000年代初期鐵路車站的風貌,即低效的行車、原始的客運組織以及懶散的作風。
有一隊人,二十多個,平頭,穿的衣服都差不多,背著差不多一樣的迷彩背包進入了嫩江站,他們也稀稀拉拉的,一聲不吱,絕大多數(shù)人不占座,將包扔在地上,然后坐在包上玩手機。

他們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這幫人莫非是一群采山客?
我跟他們的其中一個搭訕:
“哥們,是上溝里('溝里',特指加格達奇以北、以西)采山的不?”
他看著我,愣了一下,接著擠出勉強的笑容,十分局促地說:“對!對!是去采山的?!?/p>
我得到了一個令我滿意的答案,不再注意他們。但是他們卻注意到我了。時不時緊張的盯著我,每當我抬頭看他們一眼,他們當中總有幾個緊張的瞄著我。我心想,這幫玩意怎么還老看我呢?我覺得不對勁。
有一個人離我很近,我湊近去看他的背囊,發(fā)現(xiàn)這種迷彩背囊好像并不是民款,更像是近期配發(fā)的21式沙漠迷彩。我非常好信,上網(wǎng)查一下,21式攜行具。
我剛才想搭訕的二十多個人,是一群兵,還現(xiàn)役,或者剛退伍。
檢票了。
這幫可能是兵的人,拿出身份證,三兩結伴,懶散地去檢票,不排隊。其中一個人,拿身份證時,露出了他其他的證件的一個角,寫著“士官證”。
他們也不愿再搭理我,這幫人跟我也沒什么關系,愛去哪去哪吧,我想。我能做的,就是讓開,讓他們先走,不管是執(zhí)行任務也好,還是退伍也罷,給士兵讓路,是對這些兵最好的尊重。等這群兵走完了,我就沒必要對別的旅客客氣或者謙讓了。
他們還在懶散地踱步,而我第一個沖上站臺。
我的車廂的位置,正對著嫩林零公里碑。

大大的“0”,十分干凈,塔河距離這個0還有440多公里。

我站在這個“0”的前面,心潮澎湃。
“0”代表著虛無,本無意義。
這個“0”,是通往大興安嶺的鑰匙孔,是揭開北部的神秘面紗的一扇窗口。
這個“0”,是兩代黑龍江人內(nèi)蒙古人對大興安嶺林區(qū)的建設與征服的見證。
這個“0”,是集體英雄主義的象征。
我啟程了。
SUMMIT THE GREATER KHING-AN RANGE
現(xiàn)在是23點40分,我登上了K7039次列車。

搶占優(yōu)先位置,將包扔在行李架上,一腳踹開礙了我事的別人的包裹,踩著別人的下鋪中鋪爬上我的上鋪,接著把手機關機,插上充電寶。借著感康的藥勁發(fā)作,我開始呼呼大睡,度過了無夢的五個多小時。
最好是沒有夢,否則我就沒法休息,我不想在夢中夢見無數(shù)的樟子松與白樺林。
幾個小時后,我被列車員弄醒。抬手看一眼機械表,五點整,立即滑下床,拉開窗簾看一眼,列車已經(jīng)進入大興安嶺林區(qū)深處。
當我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窗外大興安嶺的林海,就知道我進入的并不是夢境而是相當真實的現(xiàn)實,無數(shù)的櫟樹、樺樹、樟子松映入我的視線,碧綠的大興安嶺向我敞開胸懷。

列車駛過碧洲,我開始著手整理我的裝備了。按計劃,我將在塔河縣停留五個小時,然后乘坐公路客車向盤古鎮(zhèn)進發(fā)。
塔河與嫩江,僅僅算是我的中轉站。無數(shù)的準備、周密的計劃,全部是為了沖擊頂點。

列車端門玻璃結滿了細密的水珠,車廂內(nèi)溫遠高于外溫,我提前看了天氣預報,8月21日,塔河最低氣溫零上8度,盤古鎮(zhèn)則比塔河低兩度,大署(大興安嶺行政公署)已經(jīng)入秋,不過仍比2021年同期溫暖。
“塔河,塔河到了,睡覺的醒一醒,塔河到了啊!”列車員在車廂里吆喝著。
K7039壓上了道岔,進入了塔河站。
當我到達位于棲霞山下,北緯52度的這座站時,心中并沒有興奮感,原因是我注意到站內(nèi)幾乎沒有任何作業(yè)。我們的K7039應該是鳴響了劃破清晨的第一聲汽笛。

到達塔河,一節(jié)車廂幾乎下了一半。有回塔河的普通旅客,也有準備來塔河玩的游客。

走出車站,塔河站廣場被大客車和出租車塞滿了。
從塔河站前,可以直接搭乘去往十八站、韓家園子、呼瑪、哈爾濱方向的大客車,乘務員們站在大客車前,不喊站,因為每個車的旅客是固定的,就這些,都認識,不用喊站,那些旅客們便會自動地來坐大客車,他們只需要和認識的旅客打個招呼,幫他們拎下行李箱。

這里的出租車司機并沒有“蛙鳴一樣激烈”的喊站,而是靜靜守在出租車旁邊?!按蜍噯岽蜍噯??”他們低聲地招攬下車的旅客。塔河縣城的出租車仍然有大量的夏利N3、N5,起步價、每公里進價我都沒問,因為塔河縣城小到似乎不需要公共交通。除此之外,還有大量的旅游大巴車,準備接一個旅游團。K7039下車的旅客,是旅游團的一部分。
我當時并不知道,我們車后面,緊跟著一個旅游車。按照安排,我應該去棲霞山公園的跨線橋蹲車,那里能同時看見嫩林線與塔韓線,但塔河站今天太安靜了,我只能在跨線橋上來回轉,引起了晨練的老頭老太太的注意,他們的議論我還能全部聽見。

“這是誰家的孩子啊,怎么不認識啊?”
“沒見過,是不是鐵路的?”
“這孩子長得真漂亮?!?/p>
......
“現(xiàn)在哪個車過去了?這孩子怎么在這看火車呢?”
“39吧?”
“啊,等會是不是41?”
“對,夾著個683。旅游車。”
......
我從老頭老太太的議論中,知道了今天K7041之前會過一個Y683。塔河以北,信息量太低了,以至于他們都能完整掌握當?shù)氐娜啃畔ⅰ?/p>
棲霞山下,塔河站調(diào)在站場里閑逛,甚至成為了連結員的代步工具,但不給我一個機會開過來讓我看看。
幾分鐘后,Y683次進站,駛入I道(塔河I道是塔韓正線,II道是嫩林正線)。旅客乘降剛剛開始,站調(diào)便立即開到列尾,與車底連掛完畢,馬上就要拖走車底。本務機車DF4D0119一聲電笛,準備解掛。

我在塔河,只能看見普通機車干普通的活。旅客乘降還沒結束,清理I道的工作就開始了。

本務機車迅速地完成解掛作業(yè),駛入機待線,準備進入齊齊哈爾機務段塔河機務車間。

這是稍晚時拍攝的畫面:塔河車間目前僅有南整備線常用。四個月前,為了實現(xiàn)節(jié)支降耗,齊機塔河車間與伊圖里河車間的整備功能被全部取消,目前塔河車間僅具備折返所的功能,而據(jù)不可靠的傳言稱,伊圖里河車間已經(jīng)被撤銷,改為折返所。

而DF5站調(diào)也開始準備拖走車底,將其放到最遠的空閑股道上。為了提高車底的利用率,哈局使用外局車底直接套開部分管內(nèi)旅游列車,Y683的車底就是不知道什么局段來的。

我拋下了即將到來的K7041,開始著手探索塔河機務車間。
塔河機務車間之前一直流傳著各種都市傳說,包括但不限于最后一臺DF7D、DF7D改C、上古機車的遺骸,等等。現(xiàn)在我能給大家一個確切的答案了:
啥也沒有

北整備庫內(nèi)隔著玻璃能看見一組報廢的N1002鐵路吊,沒了,在塔河,沒有什么新聞。
塵歸塵,土歸土,三機上行和諧5。
在塔河的一上午,沒有HXN5的汽笛響起,上下行都如此。嫩林沉睡,塔韓已死!站調(diào)DF5-1697回到了機務車間里,機車熄火,司機下車歇著去了,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不會有什么活來。

在塔河的工作,我實在是難以評價是回本還是虧本了。

為了證明當天確實來過塔河,我花了6角錢,打印了當日站前郵局的日戳:

嫩江,就不必證明了。
在這次到訪之前,我從沒想到塔河這么小,小到步行30分能離開縣城。
步行了30分,能走到縣城邊上的滴翠園。

滴翠園有一塊石,以前刻著“濕地公園”,現(xiàn)在,“濕地”兩字被銑掉了,重新刷上“人才”倆字,改名為“人才公園”。
濕地大變?nèi)瞬牛蔑@著塔河這座城的敷衍。

有這么幾段話:
塔河站前最繁華的中央大街上,有一個工地徹夜不停,修的是十幾層的人才公寓,這座公寓在六層樓遍地的塔河顯得格外突兀。如今這個大城市買不起房、落不了戶、一職難求的年代,塔河縣卻在降低門檻邀請人才來這個北緯52度半的小城。但如今畢竟不再是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大批知青用一代人的青春為代價修建了這個林海明珠,可他們老了,吃了沒文化的虧,試問誰還想以自己二十年的青春為賭注,再來一次激情燃燒的歲月呢?誰又愿意用一廂情愿的一腔忠誠,化成北緯五十二度冷凍的血霧呢??
作者:Yuko_Uiharu https://www.bilibili.com/read/cv21228621
......
(1987年)5月30日,在災區(qū)采訪回來的記者,在招待所餐廳目睹一些人在大吃大喝的場面,職業(yè)的敏感驅使記者取來相機拍攝了這里的鏡頭,此時,這里“高潮”已過,桌面上尚有幾名食客與六、七盤菜肴。
......
“砸他的相機!”一片吼聲。
某報記者問李副書記:“你怎么不管?”李悻悻地說:“反正漠河也沒好了,愿意咋的咋的吧!”
......
是的,到了公開“秘密”的時候了。
害怕別人掌握“秘密”,羞于亮出自我,人類怎能認識自己!
——《黑色的詠嘆》雷收麥 等 1987年6月27日


是的。塔河的“人才公寓”項目,是準備以3980元一平米起的價格賣給他們口中的人才的,既然如此,沒什么好說的了。
北緯52度,零下46度,凜冽的寒風,往往不是最令人們寒心的。
塔河縣,曾經(jīng)在上萬官兵、職工的保護下,于1987年的烈火中安然無恙;在全縣的齊心協(xié)力下,戰(zhàn)勝了1991年的特大洪水;但塔河無法戰(zhàn)勝貪婪與利欲熏心。
“反正塔河也沒好了!愿意咋地咋地吧!”
這句話不出于某位官員的口中,而是烤冷面店的老板。
站前的某個店,售賣烤冷面、煎餅果子等食物。我買了一份十塊錢的烤冷面,在去客運站買票之前吃掉,當作今天的早午飯,順帶和本地人了解一下今秋的采山情況。因為我本質上仍然算是“采山客”的一部分,采山客不來,盤古的旅店就不開,我就沒地方住。
“你是來采山的嗎?哦你家伊春的!采山啊,剛過去,對吧?(向丈夫確認)你去切點圓蔥。今年哪有果采???今年的嘟柿(藍莓)又小又酸又苦,還難吃。塔子也不大點,喏,你看,就這么大。”老板娘把一枚松果遞給我,沒有我的手心大。
“我們本地人都不去采山了,因為山已經(jīng)被我們塔河人采絕了!”她驕傲地說,“沒什么可采的了!前兩天還來了幾個安徽的跟貴州的呢,他們聽說來這采山一天能賺一千塊錢,結果灰頭土臉回去了,笑話!要真能賺錢輪的著他們南方人掙?我是不是都得在哈爾濱買房了?”
我向她詢問今年藍莓的價格。
“嘟柿?。磕銈円链喝斯苣峭嬉饨兴{莓??h里賣給你們肯定是33塊錢一斤啊,貴嗎?不是我騙你,你去打聽吧,你走遍縣城都是這個價,我們買來吃也是。但是我們不一樣,我們買嘟柿肯定去熟人手里買,雖然也是33塊錢一斤,但是我們可以挑果。什么是挑果呢?就是嘟柿是裝泡沫箱的,你可以把箱里的嘟柿倒出來,然后只撿大點的果買,雖然今年的大果不多吧。這邊賣嘟柿,一般都是成小盒賣,專門騙外地的,你不能挑,上面給你鋪一層大的,可漂亮了,你買回去打開一吃,底下全是賊酸的小果,還得給你摻點爛的?!?/p>
“塔河縣城,現(xiàn)在滿打滿算一萬三四千人,盤古兩千,十八站五千,瓦拉干四十七戶,蒙克山二十戶,開庫康依西肯劃楞劃楞,加起來也就兩萬多人!反正塔河也沒好了!愿意咋地咋地吧!你居然要去盤古!盤古瓦拉干那地方全是野人,我一個本地的都十多年不去了。天哪。”
老板娘一再勸我不要去盤古,但我都已經(jīng)到了塔河,開弓沒有回頭箭,沒有不去的道理了。
向盤古進發(fā)
我已經(jīng)喪失了對塔河以北的鐵路客運的信任,選擇公路客運去盤古,是為了防止6245出岔子。
售票員的孫女在售票室里寫作業(yè),看見我來了,忙招呼我:“去哪兒?”
“盤古?!?/p>
“奶,有人買票。”
售票員是個老太太,戴著老花鏡出現(xiàn)在售票口。
“身份證?!痹谒淤I公路客車的車票,也需要實名制。
“到盤古二十六塊錢?!蔽野熏F(xiàn)金遞進窗口,老太太把找零連同車票和身份證一起遞出來。
客運站的窗口,公布了班車時刻與票價,但這并非塔河全部的公路客運班次。


由于塔河的公路客運站已經(jīng)被承包出去,運政已經(jīng)不再強制要求全部班車必須在站內(nèi)發(fā)班。因此,部分公路班車在站外自行運作,不再受客運站的管理。

我買完票,老太太在微信里給加格達奇-漠河的客車乘務員發(fā)了一條語音消息:“今天賣了六張票,有四個到漠河的,一個到圖強的,還有一個到盤古的?!?/p>
11:40,去往加格達奇方向的黑P09888率先進站,加格達奇方向上來了十個旅客,下來了七個。
這條班車線路,行駛在G111京加線上,往返于大興安嶺行署駐地加格達奇與漠河縣之間,縱貫大興安嶺南北,由兩臺金龍12m客車承運,經(jīng)停圖強、勁濤、盤古、塔河、新林、松嶺5站,照顧到了加格達奇以北鐵路沿線的大型居民點,與鐵路相比仍具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優(yōu)勢,而票價僅比鐵路略高,被譽為“興安快客”。
11:46,去往漠河方向的黑P78577也進站了,我準備登上客車。

客車的行李柜打開了,等候多時的貨主開始螞蟻搬家一樣地卸貨。這條班車線路不僅承擔了客運職能,也是一條零擔物流的生命線。由于卸貨工作持續(xù)到了12:10,我們的客車12:13才從塔河出站。
12:20分,客車駛入G111京加線。京加線改造工程在2019年底徹底完成,原有的塔樟公路同時被切斷。我們駛上了京加線2267公里,距離瓦拉干31公里,距離盤古83公里。

這段的京加線是新修的,但凍土仍然能在幾個冬天之內(nèi)就將路面變得凸凹不平。客車壓著90Km/h的限速開,大客車開到這種速度,在伊春是幾乎難以想象的。

一路上,每隔500米,林業(yè)局就會設置一個“滅火水源點”,每一個水源點擺放著兩桶水,只要發(fā)現(xiàn)公路沿線有初起火情,過往車輛就可以利用這些水幫助撲滅火災。

“進入林區(qū),防火第一”——塔防指 宣

與鐵路依河而建不同,京加線選擇穿河而過。瓦拉干河一號橋,位于京加線2280公里,繡峰附近,距離瓦拉干鎮(zhèn)還有一定距離,如果想進入瓦拉干鎮(zhèn),必須在2281.850Km處的繡峰出口左轉,從繡峰走舊15公里的塔樟公路。而京加線的“瓦拉干??空尽蔽挥?297.9公里,此處與瓦拉干鎮(zhèn)還有相當一段距離,而且不通公路。過了瓦拉干,京加線將直接翻越西羅奇大嶺。
沿路的旅游景點標牌,向我指示這些地方的距離。想去二十二站、開庫康,必須在京加線2303公里右轉,駛入繡馬干線(繡峰-馬林林業(yè)干線,X506)。繡馬干線的起點位于繡峰,但京加線占據(jù)了繡峰-瓦拉干之間的線位,因此,繡馬干線如今以瓦拉干為起點。1987年“五、六”大火期間,馬林林場被徹底摧毀,十名林場職工及家屬被燒死。火災過后第七年,馬林林場被徹底廢棄,如今,場址僅留存一座紀念碑。
繡馬干線在火災中發(fā)揮了隔離帶的作用,阻擋了山火向瓦拉干與繡峰蔓延,使得塔河保衛(wèi)戰(zhàn)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七年五月七日廿三時許,特大山火從正西方向以每秒九米的風速、十幾公里寬的火線猛撲馬林。瞬間,建場十四年,年產(chǎn)木材七萬立米的馬林林場場址化為灰燼。馬林遭受了一場空前劫難,十人在大火中遇難,輕重傷六十一人,一千零六人無家可歸,燒毀機械設備、廠房、民宅、家庭財產(chǎn)合計經(jīng)濟損失伍佰余萬元。
黨和政府對受災群眾極為關心,國家直接撥救災物資款六百萬元,各地人民向馬林捐款物合計十一萬元,僅六十九天建起了一萬五千二百廿平方米的居民住宅和廠房,使馬林人民在短時間內(nèi)恢復了正常的生產(chǎn)生活。
為紀念火中遇難的人們,為紀念撲火救災的英雄們,為銘記黨和人民的關懷,為防止歷史悲劇重演,立此碑警示后人。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七年九月六日?
塔河林業(yè)局瓦拉干林業(yè)公司馬林林場
瓦拉干鎮(zhèn)修在山坡上,與京加線完全不連通,京加線位于瓦拉干鎮(zhèn)對面的山坡上。
瓦拉干,鄂倫春語“向陽坡多”。

過繡馬干線路口以后,公路將直接翻越西羅奇大嶺。

越接近西羅奇大嶺,越能感受到它的變化無常。方才天空中還飄著朵朵白云,過一會就開始烏云密布,甚至掉下來幾個小雨滴,不一會,烏云又退去,晴空萬丈。

京加線2313公里,距離蒙克山12公里。公路與鐵路在此走向完全不同,已經(jīng)成功翻越了西羅奇大嶺。
過了蒙克山,天空豁然開朗,西羅奇大嶺的北坡,晴天是絕對的主導。車內(nèi)的氣氛也開始變得輕松起來。

大客車司機,開始有心思與乘客聊天了。坐在前排的幾個老太太,和司機輪流講故事,我聽得津津有味。
老太太講了第一個故事,是這樣的:發(fā)生在一兩個月前,漠河縣,一位盜獵的獵人在林中發(fā)現(xiàn)了熊的足跡與糞便,于是在此處下套,想抓住這頭黑熊,取其毛皮、膽、熊掌等賣錢。黑熊果然進了套子。獵人過了幾天再去,發(fā)現(xiàn)熊上套了,非常高興,得意忘形,拿著刀準備殺熊,結果熊并沒有完全被套子套牢,非常輕松地掙脫了獵人的陷阱。過幾天,等到人們?nèi)ふ耀C人的時候,發(fā)現(xiàn)獵人的尸體就在套子的位置,被熊吃掉了一部分,剩了一半。
司機是巴彥人,見多識廣,一連講了三個故事。
第一個故事也發(fā)生在漠河,只不過是二十年前,圖強局境內(nèi)。兩名獵人持槍去打熊,結果被熊追趕,兩人拼命逃脫,黑熊緊追不舍。一名獵人心想,這么跑下去不是辦法,筋疲力盡的時候他們兩個一定會被熊殺死。這個獵人急中生智,抄起獵槍,打斷了同伴的一條腿。同伴的腿被射斷以后便喪失了行動能力,熊聞到了血腥味,準備吃掉他,受傷的人強忍疼痛,朝天亂開數(shù)槍,成功將熊嚇退,接著就瞄準打斷他腿的那位獵人,準備殺死他為自己報仇,但已經(jīng)超出了獵槍的射程。這位獵人奇跡般地撐到了獲救,后來甚至與他的那位伙伴一起吃飯。他說:“你是真不靠譜,碰著事你真朝自己人開槍??!”
第二個故事發(fā)生在呼瑪縣,一位少年因為常年遭到鄰居欺凌,某日憤然之下持刀將鄰居一家五口盡數(shù)滅門。
第三個故事則是司機跑巴彥-北安客車的時候道聽途說的。一位嫩江縣的老人,在七十歲生日時,曾遇見一位先生算卦,說:“你幾年之內(nèi)將有牢獄之災!”老頭不信。過了兩年,老伴去世,為了排解寂寞,老頭續(xù)娶了一位繼妻,但繼妻之所以答應與老頭結婚,完全是因為老頭的錢。后來,繼妻轉移財產(chǎn)的行為被老頭發(fā)覺,老頭憤怒之下殺死了繼妻,然后投案自首。在法庭上,老頭承認自己殺死繼妻的事實,認罰,但堅決不認罪,說:“我殺死我的媳婦,犯了什么罪?你們可以槍斃我償命,但我不認罪。”法庭判處其無期徒刑,關押在北安新生機械廠(黑龍江省第二監(jiān)獄)。他的女兒探望他時,他也明白自己已經(jīng)不可能活到減刑出獄的那天,最終死于獄中。
故事講差不多了,我說:“師傅,講完故事別忘了盤古給我站一下。”
“好。”
盤古29小時
車到盤古的路口,緩緩停穩(wěn)。這個路口距離盤古鎮(zhèn)有1公里不到的距離。

時隔七個月,我再次抵達盤古,感慨萬千。
這里是京加線K2350+400,我到了。
沿著進鎮(zhèn)的水泥路一直走,不必跨過嫩林鐵路跨線橋,就能找到住的地方,現(xiàn)在是夏秋季節(jié),盤古鎮(zhèn)恢復了有人的狀態(tài),不再是無人區(qū)。

庭院里都有打理的跡象,應該每一戶都住了人。

在一個路口,順著標牌右轉,我就找到了住處。這張圖還出現(xiàn)了賣采山工具的廣告,外地人想要來盤古采山賺錢,而盤古人則賣給他們采山工具、摩托車、汽車,為他們提供住宿。


牌子指向一處磚瓦結構的小平房,店主是一個老太太。她毫不驚訝于我的出現(xiàn)。
“哦,你不是采山的,你是騎行的?”
“也不是騎行的,原來你是攝影的。”
“二十塊錢一宿,住不???”

能有住處就夠了。我趕緊付給老太太錢,把包卸下來,扔到屋子里。我住的屋子不僅有火墻,還有暖氣,比起在蒙克山住的木刻楞,條件好了實在太多。

我這次來盤古鎮(zhèn),除了拍攝盤古-蒙克山補機以外,還擔負著朋友的一個任務——朋友希望我能去盤古貯木場撿一塊什么木頭回來,他要做木雕練手用。我把這個事兒跟老太太說了一下,老太太說:“你找對人了,我家那個是貯木場職工,我跟他說讓他找找。你要多大的?”
我說:“長不超過30公分,直徑十多公分,一塊絆子,椴木松木都行?!?/p>
“椴木盤古不產(chǎn),松木倒有的是,我看讓他給你挑挑?!?/p>
我向老太太道謝,接著向鎮(zhèn)內(nèi)走去。
路上真的還有不死心,或者抱著僥幸心理的采山客,騎著摩托向白卡魯山深處奔去。

旅店的路口處,就是一家小賣店,我買了兩瓶水,打量了一下這家小賣店的商品。
小賣店里不賣蔬菜水果,只賣面包、方便面、火腿腸這種耐存儲的食品。也不賣啤酒與軟飲料,因為“啤酒跟飲料在這邊沒什么人買”,唯一一種飲料是烈性白酒,擺了一柜,最低的度數(shù)也有38°。除此之外,就是各種罐頭開會,這和我在蒙克山看見的情況沒什么差別。
我問:“礦泉水咋賣?”
“一塊錢一瓶!”
“那我按提買呢?”(一提是12瓶)
“一提12塊錢!”
“還是一塊錢一瓶唄?不能便宜點?”
“水沉呀,運過來貴?!?/p>
從這里往火車站走,要跨過一個盤聶區(qū)間內(nèi)的鐵路跨線橋,樹太茂密,沒什么價值。

接著往前走,是盤古鎮(zhèn)的“一馬路”——盤古大街,也就是塔樟公路。冬天里荒廢的店鋪,如今全部開門迎客,盤古鎮(zhèn)上的條幅換了一些,除此之外,沒什么差別。


盤古郵局的營業(yè)員,還是那位女人,只不過她已經(jīng)不認識我了。我要來一張紙,用潦草的字體寫了一封信,寄給我的女朋友。我在信中向她寫了我為什么要再次來到盤古,以及我在嫩江、塔河的遭遇。信尾,我抄下了徐亞娟的散文《向往西羅奇》中的這句話:

“盡管這世界的千山萬水不是為我而存在,但我依然愿意為這萬水千山而頌歌?!?/strong>
我又板板正正地抄了一遍,撕下來一條紙。稍后,我把這張紙條埋在了盤古河橋中心點的道砟下面,線路破底清篩之前,這張紙條應該都會躺在那里。如果有人以后再次來到盤古河橋上,希望他能挖出這張紙條,為我抵達盤古作證。
我按著原路線走到盤古車站。為了在一定程度上解決蔬菜問題,車站與領工區(qū)一起搭建了一個溫室,種植了一些蔬菜,豐富了職工的餐桌。


車站的階梯處沒標站名,只是釘著兩根鋼軌,這就是盤古站的“招牌”,只要看見了有兩根鐵軌的路口,就能知道這里是盤古站了。
車站的老水塔依然在那里,但是站內(nèi)沒有車,自然也沒有補機在站內(nèi)。我得以跨越站場,直接進入水塔。

水塔于1979年建成,遠晚于盤古站與折返所建成時間,推翻了我之前的推斷——水塔用于蒸汽機車補水,這個水塔也已經(jīng)廢棄了許多年,塔底堆滿了垃圾。


我沿著冬天的路線,往橋走去。

2-3道的道岔是今年新?lián)Q的,油還很新。而THDS探測站也恢復了正常使用。我在探測站一直等到6245次進站,確認了上下行暫時都不可能來車以后,才往區(qū)間內(nèi)走。


夏秋季節(jié),在區(qū)間內(nèi)行走毫不費力。我用了16分鐘,走到了盤古河橋。

到達盤古河橋以后,我便只需要守株待兔了,坐等上下行來車就可以。


按照我當時的估計——6245離開盤古以后,蒙克山就會把上行補機放回盤古;當6245到達聶河,上行貨車就可以從聶河發(fā)車.....然后我就可以拍攝補機運行的場景。
事實上,我從15:39一直等到了17:49,沒看見一趟貨車來,我估計著可能是今天壓根就沒有補機,但還不能空手回去,于是拍完K7042再走。第一天,我以在盤古河橋拍攝了一趟K7042而收場。哪怕天還大亮,我也決定不再在橋上等了。


在橋上等的百無聊賴的過程中,我試著將鏡頭對準河面。盤古河得名于“沸騰滾動”,而盤古鎮(zhèn)段的盤古河,卻平靜如鏡。一切都很美好,但是如果來點補機會更好。


我也試過向橋那邊,向蒙克山方向走去,哪怕只能走到539公里。每當我到達那邊的橋頭,我便能聽見林中樹枝折斷的聲音。
最終,那個發(fā)出聲音的源頭走出了密林——一頭熊,距離我二十多米。我被嚇愣住了,但不能撒腿就跑,否則熊真的會攻擊我。我定在那里,自然也沒心思按動快門。我死死地看著熊,熊也直勾勾地看著我。
過了十多秒,熊又悠然自得地鉆回了叢林,沒理我,我也安全地回到了橋上,不再敢沿著鐵路走到539公里那邊了,這也是我為什么選擇拍完K7042就往回走的原因。
返回盤古鎮(zhèn)的途中,我看見了比我1月份看見的路標更古老的路標。

這個路標隱藏于樹中,不能反光,通過這個路標,我得知了盤沿公路的終點并非在沿江,而是開庫康的馬倫。
回去的路上,路邊有一塊牌匾,寫著“藍莓16.5,紅豆5”。這里的野果,價格是塔河縣的一半。

郵政的卡車到達了盤古郵局,裝上了我的那封信,送往加格達奇。
盤古鎮(zhèn)唯一通的快遞物流是中國郵政,哪怕冬季的盤古無人居住,郵政卡車也會每天的這個時間準時抵達一次。

一個青年人,騎著自行車進入了盤古鎮(zhèn)尋找住處。自行車上,挎著他的全部行李。他一定是從塔河騎過來的,今天騎了90公里,已經(jīng)無力再向北騎行到阿木爾。
塔河-盤古-勁濤-圖強-漠河的騎行路線,每年都有人嘗試,這一路段的完成,約需3天:第一日從塔河出發(fā),在蒙克山翻越西羅奇大嶺,到達盤古鎮(zhèn),這一段全長90公里;第二日從盤古出發(fā),一路上坡,在聶河翻越白卡爾大嶺,到達阿木爾鎮(zhèn),這一段全長70公里;第三日從阿木爾出發(fā),便一馬平川,很快就能順利到達漠河。

當我慢悠悠地走到住處時,天色已經(jīng)昏暗,抬頭望去,是血紅色的天空。夕陽將云彩全部映紅,預示著明天一場險惡的降雨。

那年在蒙克山,我也是抬頭望見了這樣血紅的天空。
我在屋子里開了攜帶的罐頭,用刀當作餐具。

那個青年來到了這家旅館。他沖我打招呼:“我剛才在鎮(zhèn)上看見你挎著相機了?!?/p>
我問他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他自我介紹起來。他是南通人,平面設計師,坐火車到了塔河,在塔河本地買了一個破自行車,想挑戰(zhàn)一下塔河-漠河的騎行路線,然后在漠河直接扔掉自行車,坐飛機飛走。
老太太加入了我們的討論,問那個青年:“怎么樣?蒙克山大嶺的坡爬的刺激吧?”
那個青年點點頭:“確實很難上坡,但是蒙克山下來以后就是一路下坡了。”
他問我,從盤古往阿木爾是否不再需要爬坡了,我將盤古是全線最低點的事實告訴了他,他明天還將面對札林庫爾的一支——白卡爾大嶺。
我詢問老太太這邊現(xiàn)在采山的情況,得到的回答差不多。
“今年收成特別不好,不是特別不好,而是盤古這片山絕收了,啥也沒有,那些外地人來了以后很多都是什么都沒采到,都說一天采山掙一千塊錢,抱個發(fā)財夢來的,罵罵咧咧回去的。今年這一片著了四次了,六月份阿木爾著了一次火,七月西林吉著了一次,盤古二支線著了一次,前兩天盤古又著了一次火,現(xiàn)在封山了,不讓上去采。盤中是自然保護區(qū),不讓過,那幫采山的,現(xiàn)在都去瓦拉干的馬林采山了,那馬林也沒啥玩意了呀。”
“什么不讓過?給錢就讓過!”小賣店的老太太走進來,插了這么一句。“林場那幫玩意說封山,進山又辦防火證又簽協(xié)議的,什么玩意!全是扯蛋!給檢查站扔一百塊錢,他們馬上就放你過去!”
“盤中也讓?”我問道。
“錢給到位你能一直從盤古、盤中采到馬倫、采到二十二站,再從繡峰出來!反正沒有東西了,都拿剃頭推子推一遍了,你采吧!”
我接著問起盤碧二十四支線的事情,那兩個老太太全部對此諱莫如深。
“沒去過,盤古這邊支線多了去了!修道以后我們也不知道二十四支線是哪個,碧水早就去不了了吧?”
小賣店老太太回去看店了。
“我以前在盤古,雇人采山,一天給他們二百塊錢,讓他們?nèi)ド仙嚼锝o我采。我管他們吃住。說白了,現(xiàn)在那幫采山的要真能一天掙一千塊錢,我們本地的早就發(fā)了。老太太說,“但是也是相當有年頭的事了,后來有一個人說,看見熊瞎子了,嚇壞了,要漲錢?!?/p>
“然后呢?”我接著追問。
“沒然后啊,就他一個人看見了,我沒搭理他?!崩咸榱艘豢跓煟又f,“后來我在這個小河邊洗衣服,看見一只熊瞎子喝水,給我嚇壞了,好幾天沒敢去河邊打水。但是熊瞎子這玩意,你不禍害它,就不搭理你。你自己非招惹它,那就禍害你?!?/p>
我把今天在鐵路邊碰見熊的事情一五一十跟老太太說了。我還說,我冬天在盤古可能遇見了狼,至少看見了狼的腳印。
“你做的對,你不能搭理它,也不能表現(xiàn)出害怕。狼,我在盤古待了五十多年,還真沒見過,我們現(xiàn)在冬天也不在盤古住,應該也就這幾年才有的狼。”
“盤古幾年前都不這樣啊,”老太太感慨道,“停伐以后,人才開始往外跑的。你早來四五年,都沒有這么點人,現(xiàn)在盤古鎮(zhèn)也就兩千人,分成四片,我們這不在火車道西高速口么,這是一塊,山上有一塊,火車站前有一塊,火車道南還一塊。盤中跟樟嶺早黃了,這倆林場現(xiàn)在都搬盤古鎮(zhèn)來了。”
“你是咋來的?你的車停哪了?”老太太才想起來問我這個事。
“大客車?!?/p>
“啊,你坐的漠河那個?!?/p>
“對,26塊錢。”
“貴了。盤古這邊有一個小客車,每天早晨七點從盤古火車站前發(fā),到塔河的百貨終點,然后下午兩點從塔河百貨發(fā),不進客運站,開回來,二十塊錢一位,我們?nèi)タh里都是這么走的。冬天兩天跑一圈,我把電話號給你?!?/p>
“盤古這邊的小賣店之所以能開起來,都得指望著這個小客車。小客車能來回捎貨啊,盤古的道也好一點,貨車也能進到盤古來。你看瓦拉干、蒙克山的小賣店,就不行,只能罐頭開會?!?/p>
我難得碰見一個本地人,正好將我能想到的問題倒了出來。
“齊齊哈爾那邊來塔河玩的有一個說法,吃在蒙克山,玩在盤古,這是咋回事呢?”
“玩在盤古我不知道是咋回事,但是我在蒙克山開過飯店。蒙克山的山上那時候野貨多,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樹上結的、水里游的都有,蒙克山的狍子也不少。不讓用槍以后,一般我們都是下套抓那些野貨,蒙克山人啥都能吃,見啥吃啥,所以把蒙克山吃空了。吃完以后,蒙克山也廢了。你哪年去的蒙克山?”
“21年。”
“哎呀,蒙克山那時候早廢了,還不如盤古呢。你當時住的是不是個小木頭房?老板是個老太太?!?/p>
“對,一宿二十塊錢......”
“那就是了,開旅店的那個我認識,叫王三娘,她家旅店挨著蒙克山火車站?!?/p>
“今年10月,我家那個也退休了,我倆就把這房子跟塔河的房子一起賣了,去連云港找我閨女。這邊的老人都是退一批走一批,再不就是沒了。”
老太太聊著聊著困了,回屋睡覺。而我處理完照片以后,也上床睡覺,進入了夢鄉(xiāng)。她睡覺之前燒了火墻,有一點熱乎氣,當晚盤古的氣溫是8度,屋里沒那么冷。
21:40,盤古站接了一列上行貨車,而且掛了尾部補機。這是24小時內(nèi)我聽見的唯一一班貨車。
又是無夢的一晚,當天我走了33200步。
次晨。窗外陰沉沉的。

這種天氣不適合出門,硬著頭皮拍,也不會有什么成果,但我仍然決定去盤古站,碰碰運氣,哪怕沒有也不留遺憾。
盤古站內(nèi),4道停著一列大機,占用了補機本應該占用的股道,4道甚至不夠接,于是將這列大機拆成了兩部,另一部扔在了軌道車線。HXN5早已隨著昨晚的貨車掛走,大機段在此已經(jīng)安營扎寨了,估計沒幾天請不走這群神仙,補機作業(yè)至少在我走之前是不會有了。

幾個工務段的正在和大機的研究道岔,等我從盤古河橋回來,他們就將開始整修聶河方向的全部道岔。

各個支線,都掛著“封山戒嚴”的牌子,用路障擋住。

而去盤中、沿江的盤沿公路(X206),此時也被完全封死。設卡,有人看守。

檢查站的看見我走過來,問我:“干什么?”
我說:“我想往蒙克山那邊走,不去盤中?!?/p>
“現(xiàn)在禁止采山了,你有防火證嗎?”
“我不是采山的。”我指指我掛脖子上的相機。
“攝像的?”
我點點頭。
“蒙克山那邊道挖開了,你過不去?!?/p>
“我知道,我只走到盤古河大橋?!?/p>
“帶火了嗎?”
我搖搖頭。
“不抽煙吧?”
我點點頭。
一個職工走了出來,看著我把兜里的東西全部掏出來,確認我真的不是采山的,說:“你過去吧!”打開了大門放我過去。
我向他們道謝。這條路,就是我冬天從盤古河橋返回車站的路,一條直線,比鐵路好走一些。

拍貨車,甚至拍補機肯定是無望了,哪怕我真的能拍到貨車,盤古河橋的長度不夠,即使我能拍出來,也會成為廢片。于是我便收了K7041與6246兩趟車,拍完接著往前走。
盤古河畔,一夜入秋。


拍完這兩趟車以后,我還向前走了一段距離,直到538公里處,塔樟公路終于被鐵路截斷了,那兒曾經(jīng)是一處道口。

返回的途中,我站在車站附近的一個高崗上,拍下一張大機段宿營車。

對盤古附近鐵路的拍攝也就到此為止了。
二馬路水果店和盤碧二十四支線
前面說過,盤古的“一馬路”是盤古大街(塔樟公路),而盤古也存在“二馬路”、“三馬路”。我利用剩下的時間,去二馬路看了一眼。

盤古的“商圈”基本集中在一馬路,一馬路有一家品類稍微全一些的副食商店,經(jīng)常有鐵路工人去那里購買食品,但也是品類全一些的罐頭開會。但商品最全的是二馬路的“春艷蔬菜水果店”。店如其名,這里不再是罐頭開會,能購買到可樂,也有新鮮的蔬菜水果。
我問老板,你們都怎么上貨?老板說,有時候自己開車從塔河上貨,有時候也讓小客車來回捎貨。這里的商品,價格基本與塔河縣城持平。

在盤古,價格最貴的商品是雞蛋,能賣到8-10元一斤。原因是這邊雞蛋的貨損率特別高,很難帶進來,而且采山客們特別喜歡吃雞蛋。
此行的最后一個目標,是尋找二十四支線(盤碧公路)。在中午休整期間,我登陸了谷歌地圖,簡單地捋了一下,發(fā)現(xiàn)進鎮(zhèn)的水泥路旁邊的那條破道,就是盤碧二十四支線,它下穿京加線,往前一直走94公里,就能到達呼中的碧水鎮(zhèn)。從服務區(qū)下道,這條有電線桿子的土路,便是盤碧公路的入口。

尾聲

至此,本次北上的目標幾乎完全達成。
我徒步回到火車站,等待8月22日的K7042把我?guī)ё?,我將?月23日晨到達齊齊哈爾。
盤古站的助理不再是一月來的那位了,而是一個矮小的瘦子,他剛剛在間休室里和副站長吃完土豆泥大蔥拌飯。
我攔住他。
“師傅,上行補機今天怎么沒有???”
“沒有上行車啊?!敝砀纱嗟鼗卮?,扭頭走了。
K7042進站前,副站長也出場作業(yè)。
我又問了副站同樣的問題。
“不是沒補機了,開5000噸才能有補機,關鍵是,現(xiàn)在不是有沒有5000噸的事,上行是一個車都沒有啊......”
“這種情況多長時間了?”
“也就這幾天?!?/p>
“你們車站是不是有個助理叫胡君?”
“胡君啊,走了,不在盤古車站了?!?/p>
K7042次緩緩駛入盤古站,我與盤古,再次告別。

我上了車,去找列車值班員,和他說,“你好!打張票!到塔河?!?/p>
年輕的列車值班員笑嘻嘻地對我說:“到塔河呀,用什么支付?微信,還是現(xiàn)金?”我遞出了早已經(jīng)準備好的,被汗水打濕的15塊5角錢,對列車值班員說:
“正好的錢,請你數(shù)一下,不用找了?!?/p>
18:40,列車駛入西羅奇一號隧道。
我的腦海里又想起那句話。
縱使這世界的千山萬水不是為我而存在
但我依然愿意為這萬水千山而頌歌
一月坐K7042時,這節(jié)車廂上有一對小情侶。也不知道他們?nèi)缃裆碓诤畏?,是否還在幸福地過著平淡的日子呢?或者一同浪跡天涯了呢?
說起漠河舞廳,年前從盤古坐K7042下來在硬座車里碰到過對面有那么 1 對普通情侶,女生向男生炫耀在這個舞廳門口打卡的照片,這個地方因一曲歌爆紅以后,似乎像天涯海角一樣,成了情侶們見證愛情忠貞不渝的一個標志。
當時漠河并不冷,僅僅零下二十多度,不過女生仍然在火車里冷得發(fā)抖,縮在男友懷里聊未來、聊結婚,不過這時兩位爆發(fā)了激烈的爭吵,然后女生哭起來,大概說了“我都不嫌棄你沒有錢”云云,兩個人在我從塔河下車前和好如初,女生終于鉆進羽絨服睡著了。
不過,漠河與塔河的平靜生活終究沒有被這些打破,特別是87大火之后三十多年一直如此。
如今,K7042硬座上再也沒有什么凄美的愛情故事了,有的只是此起彼伏的呼嚕聲。
西羅奇大嶺,遮住了落日的余輝,露出金色的一道邊。
到繡峰以后,金色變成黛色,旋即轉瞬即逝。
這是大興安嶺的落日。

K7042次時間點:
17:46盤古站開
18:13:10蒙克山隧道通
18:20:45蒙克山站通
18:30:59西羅奇二號隧道通
18:40:00西羅奇一號隧道通
18:54:30瓦拉干站通
19:04:20繡峰站通
19:31/39塔河站停車
19:50:15塔爾根站通
20:06:01翠崗站通
20:19:40碧洲站通
20:24:00碧洲二號隧道通
20:25:30碧洲一號隧道通
20:39:25大烏蘇站通
20:49/54新林站停車
21:03:50林海站通
21:17:20塔源站通
21:27:10太陽溝通
21:44:05新天站通
21:56:05勁松站通
22:00:45大揚氣站通
22:09:50古源站通
22:24:45/22:26:10小揚氣站停車
22:47:40翠峰站通
------松樹林站通
23:20:55/23:38:40加格達奇站停車
23:49:30加南站通
23:57:45白樺排站通
00:10:25訥爾克氣站通
00:24:30朝陽村站通
00:35:00烏魯布鐵站通
00:48:25/00:56:30春亭閣站停車
01:05:50大楊樹站通
01:10:35大楊樹東站通
01:21:20達拉濱站通
01:35:45楊木山站通
01:43:40/01:56:00紅彥站停車
02:10:40哈力圖站通
02:20:00哈達陽站通
02:22:40哈達陽江橋通
02:31:15/02:46:25嫩江站停車
02:54:00新彥站通
02:59:25新高峰站通
03:06:10鶴山站通
03:15:00彎道站通
03:21:45九三站通
03:27:15伊拉哈站通
03:43:30老萊站通
03:51:30恒地營站通
04:03/04:07訥河站停車
04:18:05八方站通
------六合鎮(zhèn)站通
04:31:55光明站通
04:36:30拉哈站通
......
完
二〇二三年八月二十七日收稿于齊齊哈爾
@Yuko_Uiharu Mercury Hs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