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提到昆曲，總會用各種詞匯稱贊它美不勝收。

白先勇先生曾這樣評價昆曲：“昆曲無他，得一美字：唱腔美、身段美、詞藻美，集音樂、舞蹈及文學之美于一身。千錘百煉，爐火純青，早已達到化境，成為中國表演藝術中最精致最完美的一種形式?！?/p>

然而，要從理論上探討昆曲的美，論述昆曲美學則是一件難度很大的事情。

本人一直盼望有一本這樣的理論性專著或教科書。不想，竟然見到一本名為《昆曲美學綱要》（上海文化出版社 2014年）的書，就急忙買了回來。然而，翻閱目錄及內(nèi)容后，便大失所望。

一

著名美學理論家、北京大學美學教授葉朗先生系統(tǒng)地總結(jié)出關于美的一系列理論，按照葉先生提出的美學理論，

美是生成的意象，是瞬間感受到的神奇因素。它有兩個主要的特征：

直覺性，是“一觸即覺”、“不假思量計較”的“審美直覺?！?/p>

愉悅性，這是美感的最明顯特征，如人們常說“這場音樂會給了我極大的美感，讓我高興?！?/p>

如此，美感是“體驗，是對當下直接的感興”，是一種高級的精神愉悅。

??

著名戲劇理論家余秋雨先生曾專門談到昆曲美學問題。他認為，雖然昆曲美學的重心取決于唱腔曲調(diào)，然而它的文化等級則取決于文學劇本；昆曲在文學劇本中的首要特征便是意境上的高度詩化，作者和主角都具有詩人氣息，被稱為“劇詩”。

此外，還有學者以另外的視角進一步闡述昆曲劇本的文學之美，提出以下見解：

昆曲的曲文首先具有詩性的聲韻美，其音律不僅僅在案頭閱讀時給人以高下起伏的節(jié)律感與旋律感，同時每一字都與音樂旋律融合宜恰。這種對文字聲音美感的需求，正是對詩歌文學的音韻審美傳統(tǒng)的繼承；

昆曲要有詩性的文辭美，其文辭并非一味追求華麗，而是需要通過隱于文本之后的一點靈犀，向讀者傳遞出一種“妙悟”之感，這種妙悟即《滄浪詩話》倡導的詩歌審美理論 “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

“當行”“本色”一直是昆曲劇本的創(chuàng)作者所追求的文辭境界。

上述藝術觀點無疑是非常深刻而正確的。

本人現(xiàn)以昆曲第一代表作《牡丹亭》為例，簡單分析劇本文學之美的兩個方面：意境和文辭。

先看意境。

湯顯祖以“心靈飛動、上天入地、來去古今”的創(chuàng)作理念，下筆恣情隨意，無拘無束，如天馬行空，自由馳騁。這樣，他寫出的作品中，劇中人物與自然界的關系奇特而詭譎。《牡丹亭》是作者采取超現(xiàn)實的藝術手法寫出的作品，它創(chuàng)造出許多真幻結(jié)合、虛實相生的場景。這部戲有人間，有冥府，有現(xiàn)實，有夢境，有天地，有鬼神；人與花鳥、天地、鬼神自然相通，營造出一部奇特、瑰麗的意境。

具體說，是人類與自然界的某些動物，甚至植物都存在密切聯(lián)系，保持親和的關系，天地鬼神及花鳥都通人性?！赌档ねぁ烦錆M了神奇、瑰麗的色彩，人與自然界的花鳥形成奇特的關系，杜麗娘與大自然精靈、花鳥相親相愛。

還有，以夢境反映那些被長期壓抑情欲的少女的訴求，用朦朧的語言描述男女歡愛的情景等。

以上都反映出劇本文學意境之高之美。

再審文辭。

唐詩、宋詞被公認為中國古典文學的頂峰之作，是大雅的標志?！赌档ねぁ芬蕴圃?、宋詞為大量唱詞道白的語言根基，確立了自己美而雅的特征。

《牡丹亭》中大雅詩文分為兩種。一種是直接運用唐詩、宋詞，使用成語、典故的原意。另一種則是化用唐詩、宋詞、成語、典故，即對原文或原意略微修改，改變其原來的意思，以服務于劇中的情節(jié)。

這里就不羅列眾多曲牌中被作者稱為“麗詞俊音”的大量美如珍珠般的唱詞，那些如詩詞般的佳句在劇本中也隨處可見：

“可惜妾身顏色如花，豈料命如一葉乎！”

“行來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p>

“春夢暗隨三月景，曉寒瘦減一分花?！?

“忽忽花間起夢情，女兒心性未分明。”

“伴情哥則是游魂，女兒身依舊含胎?！?/p>

“似倩女返魂到來，采芙蓉回生并載。”

“想獨自誰挨，想獨自誰挨？翠黯香囊，泥漬金釵。”

這些詞句不僅行文優(yōu)美，而且含義深遠，值得反復吟詠或背誦。

唱詞道白如精雕細刻般的大雅，是《牡丹亭》主要的語言特點。

正因為如此，《牡丹亭》被稱為昆曲的代表作。

二

昆曲美學的重心無疑是唱腔曲調(diào)。論述昆曲美學，戲曲音樂的內(nèi)容要作為重點來論述，這是題中應有之義。要論述這方面的內(nèi)容至少應挑選出昆曲中有代表性的唱腔做具體分析，指出其唱腔曲調(diào)之美。

傳統(tǒng)昆曲的魅力在于唱腔，它構(gòu)成一部戲的靈魂。與眾多昆劇相比，《牡丹亭》中杜麗娘的唱腔獨樹一幟，引人注目。之所以這樣說是由于，她的唱腔眾多，單是著名的就有一二十支曲牌，且大多不重復，形成一個“美團”體系；經(jīng)過幾百年的精雕細刻，這些唱腔的詞、曲精美，尤其是旋律達到“美善兼至，極聲調(diào)之致”的程度，真正表現(xiàn)出明代先賢所說的“氣無煙火，啟口輕圓，收音純細” 之特征。

清代葉堂制曲的《納書楹曲譜》（以下簡稱《納版》）整理了包括《牡丹亭》在內(nèi)的多數(shù)傳奇作品的唱腔，并以工尺（che 第三聲）為譜，是昆曲史上極為重要的寶貴資料。然而，當初它是為清曲家而編寫的，并不完全適合昆劇。另外，這畢竟是二百多年前的作品，其中存在各種缺陷，如某些唱腔結(jié)構(gòu)框架不夠合理，某些樂句拖沓冗長。此外，后續(xù)其他各個版本也存在不同程度的瑕疵，這就需要修改，以適合當今的舞臺演出。

像【步步嬌】【皂羅袍】【山坡羊】【懶畫眉】【忒忒令】這樣的唱段，從《納版》，再經(jīng)過一二百年昆曲人的淺唱低吟，微調(diào)小改，旋律已經(jīng)達到美而雅的極致，已經(jīng)太精致、太講究了。即便基本不動，它們也散發(fā)著濃郁的香氣和陣陣美感。原因在于，自身旋律的美和各種行腔口法的應用。

例如：

《驚夢》中的【步步嬌】“裊晴絲吹來閑庭院”的“院”字，“搖漾春如線”的“漾”字都應用了擻腔?！俺留~落雁”的“沉”和“魚”兩字，運用了疊頓腔，而“落”字則是運用了頓挫腔，使旋律更加活潑而有靈動之感。演員演唱時，還有同時運用兩種潤色腔的，如“艷晶晶花簪八寶填”中“寶”這個上聲字，是用罕腔加橄欖腔。還有高罕不落的，如“怎便把全身現(xiàn)”的“把”字就是如此。

據(jù)本人考察，由白先勇先生領軍、周友良先生改編音樂的青春版與《納書楹曲譜》相比，在一些唱段的關鍵之處做了“微調(diào)”、 “潤色”。

先以【傾懷序】為例，將《納書楹曲譜》與青春版相比較，再加上【宜春令】，分析這些唱段旋律的變化， 本人認定青春版在之前各種版本的基礎上加以完善，調(diào)整得最為出色，富有美感。

如：

《納版》【傾懷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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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真》中的【傾懷序】首句“宜笑”的唱腔，《納版》第一小節(jié)內(nèi)的樂音都在高音區(qū)，對比不強烈。而青春版這句從高音“do”直落8度，再盤旋而上，形成旋律的起伏。尤其是“淡東風”這句中“風”字的拖腔出現(xiàn)“si”音，表明習慣用五聲音階的南昆有時為了特殊效果也采用七聲。這種唱法，最能體現(xiàn)出昆曲獨特的美感。

再看青春版《幽媾》中的【宜春令】

青春版的【宜春令】運用了各種音樂手段來豐富旋律，突出表現(xiàn)在增加曲詞中每個字的樂音，以增強旋律的變化。例如“斜陽外，芳草涯”和 “沒包彈風藏葉里花”句中，與《納版》相比，不少字的樂音都有所增加，又如“惹動嗟呀”的“動”字，前者只有4個樂音，后者增加到7個樂音的變化。另外，“再無人有伶仃的爹媽”這句的旋律，經(jīng)過裝飾音、附點和切分音這般精心的修改、潤色，讓樂句充滿上下起伏的動感。此外，還適時地運用了潤色腔，如“風藏葉里花”中的“里”字，“風神俊雅”中的“風”字，就加上了擻腔。經(jīng)過周先生專業(yè)性的修改，【宜春令】的唱腔更加細膩、婉折，聽起來更為協(xié)和、悅耳，已經(jīng)變成能與上本里經(jīng)典唱段相媲美的精品。

總之，與葉堂《納版》相比，青春版的新譜更加悅耳動聽。

“婉麗嫵媚，一唱三嘆”的“水磨調(diào)”剛剛形成時，其旋律已經(jīng)達到很美的程度。青春版中，杜麗娘那二三十支經(jīng)典的唱段，經(jīng)過當代作曲家的修改、潤色，較過去的版本變得更加搖曳多姿，清麗柔美，具有十足的美聽效果，再加上具有和聲、復調(diào)因素的伴奏烘托，達到昆曲史上幾乎盡善盡美的地步。

正因為《牡丹亭》中杜麗娘的唱腔柔美動聽，不僅昆曲閨門旦演員都力爭扮演杜麗娘一角，演唱她那“婉麗嫵媚，一唱三嘆”的聲腔，眾多昆曲迷也沉醉其中，癡迷于此，從中領略那傳來的層層美感。

本人認為，要寫“昆曲美學”這樣的書，至少要包含類似以上所述的內(nèi)容，而且要作為重點來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