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是誰？

- 哎呀，洞外山雨甚急，小生才來此避雨，不想沖撞了姑娘，請姑娘見諒。

- 你是個人嗎？

- 姑娘說什么？

- 我問你，你是不是一個人？

- 小生是一個人。

- 太好了，你既然是人，那我就沒白跑這一趟。

- 姑娘此言何解？

- 公子可愿與我同赴云雨？

- 啊呀呀，姑娘這話，折煞小生了。

- 奇怪，姐姐她們都是這么說的，怎么不靈了。

- 敢問姑娘，你是狐貍嗎？

- 曾經(jīng)是，現(xiàn)在不是了，我是狐妖。

- 狐妖？那姑娘與狐貍有何不同？

- 我有感情了。

- 你說狐妖跟狐貍的不同，是因為有了感情？

- 是的。

- 小狐貍，你知道什么是感情嗎？

- 你不許叫我狐貍，我不是狐貍，我是狐妖！

- 冒犯了，我不該叫你狐貍，那小狐妖，你知道什么是感情嗎？

- 感情就是，能夠分辨人的善意和惡意。

- 啊，原來是這樣，那么，你能分辨人的善意和惡意了嗎？

- 能??！

- 敢問小狐妖，怎么分呢？

- 你不打我，不趕我走，不點蠟燭傷我，這就是善意。

- 原來如此，不點蠟燭傷你，這樣就算是善意了。那你可知，這世界上，也有傷人的善意？

- 傷人的善意？

- 沒錯，這世間也有傷人的善意。父母之輩，盼望子女飛黃騰達(dá)而厲行管教，相愛之人，為使對方改變陋習(xí)而絮絮不止，朋友親朋，探問家財幾何，婚配與否，這些都可歸為傷人的善意。

- 怎么說？

- 這傷人的善意，名義上是對你好，實際上卻讓你痛苦，雖然你知道他們本意其實不壞，但是感受到的切身疼痛卻不減半分。

- 那你也被這傷人的惡意所傷嗎？

- 我？我當(dāng)然也時常受傷啊。

- 那你，疼嗎？

- 疼嗎？（苦笑）當(dāng)然，也疼的。

- 疼怎么辦？

- 疼怎么辦？我不知道，小狐妖，你知道嗎，做人也很辛苦，你以為有了愛恨癡嗔，真的就快樂嗎？人生一世，實在是困苦之日甚眾，而歡愉之日無多啊。

- 你說的不對，我們狐族，一向以成為人為目標(biāo)呢。

- 成為人，是狐族的目標(biāo)嗎？嗯，有可能，因為成為一個人，也有很多的好事。

- 什么好事？

- 比如，成為一個人，可以感受四時節(jié)氣的變化，可以跟心愛的人相攜到老，可以體會世間的諸般苦難。

- 我才不要體會苦難！這算什么好事！

- （笑了）你說體會苦難算不得好事？小狐妖，你錯了，沒有苦難，好事也就不顯得珍貴。不曾經(jīng)歷饑餒，怎知稻米香甜？

- 那你看著白白凈凈，又是個書生，你一定有很多好日子了？

- 是啊，我在這人世間，算得上是過了好日子。人人皆羨慕我可以認(rèn)字讀書，上京趕考。我家中尚有余田，不必經(jīng)歷挨餓之事。

- 那你還說，當(dāng)人不好，我看你過得很好！

- 小狐妖，人一旦飽暖，便會生出很多欲望。

- 欲望？

- 你不懂什么是欲望，是不是？

- 不懂。

- 欲望就是，餓了想吃飯的感覺，困了想睡覺的感覺，還有，你見一只公狐貍的那種感覺。

- 呀！你這個人胡說什么！

- 你做狐貍的時候，只想這么幾件事就行了，可是做了人呢，你想的可不止這些了，人總是得了草房想廳堂，得了粟米想稻場。欲望才是人類無休無止追尋的東西，很多人終其一生，也沒能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

- 拿錢也不能換嗎？人不是可以賺錢嗎？

- 拿錢去換欲望？我想大概是不行的。正因為有了錢，欲望這東西才愈來愈大，恐怕錢少些還能安樂些。更難得的是，這世界上，有些人的欲望還不是錢能換得的。

- 為什么？

- 因為有些人想要的太美好了，錢財這等俗物不是他們所欲。他們妄想“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他們妄想“不拘一格降人才”，他們的欲望乃是當(dāng)時當(dāng)世，永遠(yuǎn)得不到滿足的。

- 那得不到會不會很痛苦？我餓肚子的時候，就很痛苦。

- 得不到的時候，當(dāng)然痛苦，但是得到了，未必就不痛苦啊。

- 這又怎么講？

- 人間有個皇帝，他生了好多個孩子，每個孩子都想當(dāng)皇帝，可是皇帝就只有一個，所以他們爭來斗去，為了滿足欲望，他們不得不舍棄了兄弟之情，父子之情，甚至舍棄了君臣之義。就算最后得到了皇位，失去的太多太多了。

- 我不太明白。

- 你不明白？對，你不會明白的，一個小狐妖，只知道魅惑人就夠了，想來你也不會懂。

- 為了欲望，你也舍棄了什么嗎？

- 我？我舍棄了少年的銳氣，舍棄了貧寒的少年故交，舍棄了文人的傲骨，換了一些世人眼中的好差事。

- 這是你所欲嗎？

- 這是我所欲嗎？問得好，這真是我所欲嗎？是世人欲我之欲，而非我之所欲啊。

- 你為什么要在乎世人之欲呢？

- 因為人不能太自私，食君之祿，替君分憂乃是常道。

- 那你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 我想要什么？我想要山間之明月，江上之清風(fēng)。

- 那你為什么不去找呢？

- 我為什么不去找，是啊，我為什么不去找呢，大概是即使得到這些，我也不得不回到這人世間，繼續(xù)填補那些非我的欲望。

- 我聽不懂你說的這些，我肚子好餓，現(xiàn)在我只想來一只雞。

- （笑了）吸干我的人氣豈不是更好？

- 不要，我要一只雞，你這個人，總說些讓我迷迷糊糊的話，怕是吸干了你也沒什么長進。

- 小狐妖，你不懂這些，真是好事。

- 為何？

- 沒什么，走吧，我?guī)闳フ抑浑u填填肚子。

- 雨好大，出不去。

- 你也怕下雨嗎？

- 當(dāng)然啊，下雨會淋濕，濕了身體就會不舒服。

- 那我生啖一只雞，也會不舒服。

- 你可以烤熟了吃。

- 你不怕火嗎？

- 怕的。

- 那還讓我生火？

- 你是人嘛，吃的跟我又不一樣，為了你吃得慣，我還是愿意讓你生火的，最多，我躲遠(yuǎn)一點就是了。

- 小狐妖，沒想到你懂這些。

- 什么？

- 這就是愛了。

- 愛？

- 是啊，能夠退讓以求共存，這就是愛。

- 可是，我姐姐說，愛是跟男子……

- 哎，不是你想的那樣，愛有很多種方式，慈愛、疼愛、憐愛、寵愛、敬愛……你說的只是男女之愛，可是這世上的愛意，種類可太多了。

- 你又開始講我聽不懂的話了。

- 你愿意讓我生火烤雞，其實也算是愛。

- 我只是，不想讓你做不喜歡的事罷了。

- 連一只狐妖尚且明白，這世間的眾人，不明白這個道理的，可是大有人在。

- 什么意思？

- 愛就是，不強迫別人做不喜歡的事，讓他們做他們所鐘愛的事。

- 比如讓你生火？

- 對，比如你讓我生火。

- 那，你的意思是，我愛你？

- 是，也不是。你對我不是男女之愛，而是尊重之愛。

- 那，怎么才能求得男女之愛呢？

- 求不得，只能等。

- 等什么？

- 等一個，不在意你是一只狐妖的人。

- 什么時候能等到？

- 我不知道，總之你要耐心地等。

- 可是我現(xiàn)在就要男女之愛，有了男女之愛，我能法力精進。

- 我想，也許會有一個人，愿意達(dá)成你的欲望。

- 可是他會死的！

- 那要看你有多愛他。你愛他，勝過你精進法力的欲望，這種愛，便是世間少有的男女之愛了。

- 愛勝過欲望？

- 是的。愛勝過欲望。

- 那我怎么知道他不會騙我？

- 你當(dāng)然不會知道。

- 那我還要愛他嗎？

- 我想，一時之間還是要愛的。因為你身在其中，很難抽離。須知欺騙也是欲望的一部分。當(dāng)這個人欺騙你的時候，他對你的欲望就大過了愛。

- 啊！所以那個時候，他就不再愛我了。

- 你說得對。

- 那你能不能愛我？

- 我不能，因為我騙了你。

- 什么？

- 我是個獵戶，根本不是讀書人。

- 所以你只是想騙我抓我走？

- 一開始，是。

- 那，那你要把我抓起來嗎？

- 不，我要放你走。

- 為什么？

- 因為我覺得我有點愛你。

- 大過于你想抓我的欲望？

- 正是。

- 那我們還會相見嗎？

- 要看你的心里，藏著什么。

- 我，我不知道。

- 沒關(guān)系，小狐妖，你走吧。

- 我想，再見到你。

臺本娘后記：哎呀呀， 是個很有禪意的小故事，大家看個樂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