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鍋，顧名思義，就是用來洗澡的鍋。是農村土灶的升級版，在土灶四面砌上墻，留一個門。鍋的口徑要能坐下一個成人。水燒到合適的溫度，就可以洗澡了。通常一家人就先后用這一鍋水，乍聽起來，有點兒不符合現代人的衛(wèi)生標準。但城市里的澡堂或游泳池，實際上就是一個放大版的澡鍋，可能是整個小區(qū)的人洗這一池水。

現今農村幾乎每家也都裝上了太陽能，很少用澡鍋了，但也仍然沒有被淘汰。原因也很簡單，太陽畢竟不會天天見。年前的寒潮凍壞了一批管道，我家未能幸免，過年回家只好乖乖洗澡鍋。

在城市里長大的小孩，有點害怕這玩意，擔心自己坐在鍋里被煮熟了?？赡苁锹犨^奶奶給他們講下油鍋的故事。我一直覺得，站著用淋浴算不上洗澡，洗澡必須得在水里泡著。我在澡鍋里泡著的時候，一大屋子人，這邊還在喝酒，那邊就已撐起了麻將桌，中間還夾雜著孩子的哭鬧聲，真是此起彼伏。又想到小孩的擔心，心里苦笑，還不知道是誰在油鍋中呢。

成年之后，我對任何節(jié)日都極為反感。春節(jié)不過是聚眾賭博、吃喝的由頭。當然了，還有個更光鮮卻空洞的詞曰團圓。生而為人，無法選擇父母，亦無法選擇親戚。以血緣編織起來的人際網絡原始得令人無可奈何。更多時候，我覺得自己像一個潛伏在國軍中的地下黨員，看著他們胡吃海喝，自己則身負密令：嚴密監(jiān)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把得來的情報上繳國家……

以下，就是觀察所得：

他們靠直覺打理一切。在牌桌和酒桌上，尤為明顯。被最原始最純粹的生理刺激牢牢掌控，一代代人就這樣，用吞云吐霧，暴飲海吹的方式，把自己放在油鍋里，用時間之火慢慢熬燉。智識在這里并沒有太多的生存空間。以前我總是疑惑：為什么我的情商是如此之低？現在豁然開朗，在這種血緣與地緣環(huán)境里，根本不需要所謂的情商！我試圖想象，這種烈火烹油式的生活姿勢難道不會帶來巨大的精神空虛么？但緊接著又意識到，也許空虛恰巧是一種自設，是我的自以為是。假設你混沌未開，亦或埋身鍋底，哪還有什么空虛可言？再說了，不是還有尼古丁和酒精嘛，時間只不過是一種度量衡，并不能產生精神上的空虛。

還有些時候，我總以為他們在修行的路上走的更遠，或者說，進化得更為完備，才能如此舒服的適應和造就這樣的環(huán)境。修行之法，乃恒河之沙，不可數亦不可言，悟者自知，而自知恰又不如不知。日常的家長里短，柴米油鹽和勾心斗角都是虛度，正是用這種虛度達到對時間的一種蔑視和毫不在乎。只有脆弱和不合時宜的人，才會選擇遠離喧囂人群，遁入深山古剎，追尋五蘊皆空。殊不知，人聲嘈雜之處是修羅場，也是真正的修行地。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皆在眼前。五蘊歸一，烈火烹油。

痛苦會讓你意識到活著，會讓你認為死亡是恐懼或解脫。當人對痛苦的耐受度習以為常了，死亡就不能帶來恐懼和解脫了。它就只能是一種交替，為了維持這種交替，就需要繁衍生息，像動物一樣，進行DNA層面的拷貝。碰到同樣回家過年的童年玩伴，稍微接觸，就印證了我的這些猜想，他們長到了為人父母的年紀，就完成了拷貝，變得和父母一模一樣。說一些客套而空洞的話，長出偽善而浮腫的笑容。遙遠的童年不過是早過存期的存款，每次相遇都迫不及待的想要提現。而不幸沒能成功拷貝的，則長成了怪胎。或者干脆維持童年的樣子。社會生物學的說法是：幼態(tài)持續(xù)。一對一起長大的兄弟，哥哥已然結婚，大腹便便，在跟我說他的擔心：弟弟還跟小時候一樣貪玩任性，沒心沒肺。見到弟弟的時候，相對無言，繼而大笑。地下黨員接頭成功！童年的提款機爆倉了，機關槍似的往外吐鈔票。

讓人不得不感嘆，童年真是神奇的發(fā)明。

2016-0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