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高處凝望，卻怎么也看不厭這樣的景象。月光下的沙漠如同海洋，微微起伏的沙丘是潮汐，零星的灌木是躍出水面的海豚，閃爍的沙粒波光粼粼，還有數(shù)不盡的乳白色寶石，從我的腳邊分分明明地一路點綴到地平線之下，那是映在海水中的星河。甚至我身旁的那一段風蝕殆盡的朽木，在這副畫面里，都成了載我漂泊的小舟。

沙漠白寶石是鹽與礦物質(zhì)的結(jié)晶。至于它到底是什么，我并不能說清楚。但這些寶石似乎對于月光有著特殊的感應(yīng)。每當無云之夜，兩輪月亮升起時，寶石們在月光的撫慰下隱隱散發(fā)出淡白色的熒光。寶石晶瑩剔透，又漫山遍野，與大海浪尖的白色飛沫有著相同的意境。只不過它們相對更加沉穩(wěn)，不會像浪花轉(zhuǎn)瞬即逝。沙漠白寶石并非是深深鑲嵌于沙之底的，事實上，你可以輕輕將它拎起，這樣它就可以在任何你想要的地方發(fā)光。然而，這種晶體太過脆弱，即使是稍微激烈一些些的震動都會導(dǎo)致它們徹底粉碎，變成與沙子相同的微粒，回歸他們本來的模樣。這也許是為什么初代拓荒者叫他們林德寶石，寓意著輪回。

兩輪月亮在穹頂上寸寸挪動。金色的那一輪剛剛從東邊升起，璀璨的光掩映下，周圍的繁星都稍稍黯淡。白色的那輪已經(jīng)快沉入西邊的沙丘后，和另一側(cè)相比，它漫散的皎白的光茫顯得太過溫柔。我們稱金色的月亮為“菲戈洛”，優(yōu)雅的。白色的月亮叫作“倫塔娜”，意思是純潔的。

夜復(fù)一夜，太陽昆蘭迪沉入世界的西邊，倫塔娜出現(xiàn)在天穹的另一邊。她永遠都是這樣的溫柔，她把水般的光毫無保留地給予，被光映照的地方將同她一樣白皙。西城圣娼時刻都在贊美倫塔娜，在每個晴朗的夜晚，她們會在白月的包容中給予交合，并享受被月亮祝福的愉悅。她們以最古老的創(chuàng)造贊美倫塔娜的超然與無為。如果你有幸被派往西城，千萬記得駐留一個晚上，無論你是否參與其中，也一定要見證那在所有景色中至純潔的一幕。倫塔娜意味著一切的始源，超脫物質(zhì)之外的某種純粹，她是與生命相對應(yīng)的一種含義。也許用“生”去表達她才能顯示她背離生的真實。

倫塔娜剛剛越過夜空的正中央時，菲戈洛也會出現(xiàn)在大地東側(cè)。菲戈洛像是倫塔娜的孿生姊妹，她們的大小和軌跡以及走過的速度完全一致，唯有一點不同，菲戈洛金色的光芒比白月更激情而燦爛。她象征著后半夜的到來，如果前半夜在倫塔娜的照耀下是純潔而安靜的，那么屬于菲戈洛的后半夜則是優(yōu)雅而浪漫的。金色的月光總是會在一出場時就完完全全掩蓋白色的光芒?；蛟S她才意味著夜晚真正的到來。當?shù)谝荒ń鹪聺姙⑺墓廨x，所有的生靈都停止鳴叫，不由自主地放滿腳步。然而，即使萬籟俱寂，生靈內(nèi)心對于生存的謳歌又突然迸發(fā)出來。他們會在對自我生命的贊嘆中沉沉睡去，就連瘟蟲也停止了喧嘩，靜默地等候著另一天的開始：昆蘭迪的到來。直到夜晚結(jié)束，我回到住所，在萬物蘇醒之際疲憊地睡去。

可我為什么要說這些呢？當我用滯澀的筆在粗糙的紙上寫下我的見聞，我們的傳說，我們僅存的意義，又有誰在意呢？盡管我們約定把大地即將陷入深淵的事實隱瞞，但他們一定察覺到我們有些事情沒有告訴他們，接著他們會用最惡劣的舉措從我們中的一部分口中榨出所有情報。他們絕對是知道這件事情，但為何他們還在源源不斷地送拓荒者來呢？他們?nèi)匀粓?zhí)意讓我們用最原始的方法耕種，用最簡陋的設(shè)備去探索最危險的環(huán)境，接著在寥寥數(shù)年內(nèi)死去。他們將人類至今的成果緊緊鎖在保險柜里，留給我們愚昧和不斷的墮落。

他們不需要新地球。他們不需要我們。

但那與我何干？我只剩下幾個月的時間去欣賞這片我已經(jīng)足足看了八年有余的沙漠。我已經(jīng)看過了數(shù)千遍昆蘭迪，倫塔娜和菲戈洛的追逐游戲；看過了不知道多少株沙漠蘭草在黎明冒芽，又在傍晚死去；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完全與這些沙粒相融，沙漠白寶石將在我離開后永遠陪伴我。我是他們最后的守望者，正如他們也是我的。雙月將在此后所有的時間里向我們透露死亡兩側(cè)的模樣。

菲戈洛也消失了。現(xiàn)在是一天中唯一只有星光的時間，也就是寧靜之時。我的眼前只剩下繁星的光芒與寶石的反射。我已經(jīng)和同伴約定，當我離開，這片沙漠會以我命名。到那時，旅者來到這片沙漠，他們會驚艷地說，這兒是這顆星球最美麗的地方。他們會得知，這片沙漠，叫作守夜人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