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鈴聲響起，堀北回首望去，那位曾與自己相伴1年的鄰人早已站起身來，于喧囂之中孤身一人走向門外。與一之瀨交往、全科滿分、合演協(xié)奏曲，這三件事無不漸漸將他與本就不親密的同學們更加疏離開。堀北明白，D班的眾人又何嘗不明白他和高園寺獲得2000萬的目的在于轉(zhuǎn)班？在高度育成的體制下，班級有著截然不同的意義，他已決心離開，盡管是為了陪自己的女朋友，但這還是澆滅了D班同學們本就不高的A班夢想。堀北感受得到，D班現(xiàn)在的班級氛圍正透露著些許詭異，大家之所以對這次特別考試還稱得上熱情，不過是因為這回是可以帶給他們享受的文化祭。對這一切不感興趣者，如幸村，這段時間則更加封閉自己，只滿足于參加最低限度的班級事務。這意味著，在幸村眼中，D班已絕無升往A班的希望，與其和這艘漏水的船一同沉沒，不如提升自己，在大學入學考試中取得好成績——而這，只是他轉(zhuǎn)班帶來負面效果的冰山一隅。

　　

　　這半個多月來，堀北幾乎沒見過他和幸村他們說話，聽說那個圈子被命名為“綾小路組”，現(xiàn)在綾小路走了，這個組還會存在嗎？想到這里，堀北嘴角不禁露出嘲諷的微笑。綾小路君正在被全班孤立著，但這樣說并不確切，因為這個班里的確存在著一些想要繼續(xù)和他交好的同學，所以，毋寧說正相反，不是綾小路君被孤立，而是他孤立了整個班級，他正在盡可能淡化自己在這個班的存在感，以便在離開時能不留任何蹤跡。

　　

　　可對這一切，堀北不能答應。堀北拎起書包，朝他所在的方向快步走去。堀北尊重他想要轉(zhuǎn)班的意愿，也愿賭服輸，為他斡旋出了足夠的空間，但既然他現(xiàn)在還是D班的成員，哪怕還剩一天，他就必須得考慮D班的利益。堀北不容許他這么自我，堀北要他對D班負責。

　　

　　和哥哥告別后，堀北一直在思索二年D班的未來。對一之瀨的改革，堀北有所耳聞，但堀北更清楚，自己不是一之瀨，D班也不是B班。那天的談話后，堀北確信了自己是孤獨的，在這所學校中，自己不會交到真正的朋友，但這并不意味著自己不能找到伙伴。在這個綻放著朵朵奇葩的班級，誰是堀北迫切要團結(jié)的對象？能夠動員女生群體的平田是一人，可以鎮(zhèn)得住那些調(diào)皮搗蛋者的須藤是一人，學力頂尖的幸村是一人，放縱不羈但潛力無限的高園寺是一人，八面玲瓏的櫛田是一人，小團體領袖的輕井澤是一人。當然，堀北最想團結(jié)的對象還是綾小路君，可惜在這之前，他早已走向一之瀨身邊。

　　

　　堀北叫住了他，不顧他的想法，和他并肩走在前往鋼琴教室的路上。

　　

　　「說起來，好像最近都沒有見到你和幸村君他們說話了。就算是轉(zhuǎn)班，也不妨礙做朋友的吧？」堀北的話發(fā)自肺腑，雖說他不久后便會成為自己的敵人，但畢竟他在過去的一年里幫助了自己和D班許多。相比一年前，堀北和他的關系已經(jīng)很糟了，臨別之際，堀北不想弄得更糟。

　　

　　「我騙了他們，對他們而言，這不啻于一個傷口，即便血不再流，疤痕也不會消失?！?/p>

　　

　　「也許，他們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同這樣的你相處。你不主動，一切又太過突然，他們還來不及反應，你就要轉(zhuǎn)班了?！?/p>

　　

　　「從堀北你的口中聽到這些話，真是難得。」

　　

　　「是啊，是很難得?！挂肿』負舻南敕?，堀北嘆道。

　　

　　別離總是伴隨著傷感，過去的一年里，堀北成長了許多，過去的一個月里，堀北成長了更多。但此刻最令堀北在意的不是自己的坦誠，而是綾小路君，在他的話中，堀北感受到了，又或者說，堀北試圖去感受到一種懷舊感。

　　

　　「和一之瀨同學交往后，你好像變了?！?/p>

　　

　　「也許吧?！?/p>

　　

　　「文化祭，我會聽到精彩的“拉二”嗎？」

　　

　　「我不知道?！?/p>

　　

　　在到達鋼琴教室之前，二人一直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綾小路君你應該能注意得到，也能理解得了，現(xiàn)在D班的狀態(tài)都是因你一人而起。」

　　

　　「我知道?！?/p>

　　

　　「在你走之前，將你造成的爛攤子全部收拾掉——我不會要你做這種不可能的事，我只有一個請求，用不了你練習一遍協(xié)奏曲的時間就能完成?！?/p>

　　

　　「是什么？」

　　

　　「將你了解的，有關輕井澤的一切，告訴我。」

　　

　　

　　

　　堀北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堀北本應離開，可身處這寬敞的鋼琴教室之中，堀北倒突然想聽一聽他的鋼琴了。堀北清楚，自己并非一之瀨，尤其是在和他已經(jīng)兩清的現(xiàn)在，自己更沒有賴著不走的理由。

　　

　　堀北不情愿地打算起身，這樣說來，自己又何嘗不是不主動的那個人？突然，一聲低沉的和弦將堀北留在原地，隨后從鋼琴處流淌出的，是無比優(yōu)美的下行旋律。對古典音樂略有涉獵的堀北知道，這是肖邦的《船歌》。堀北閉上雙眼，將自己委身于那一條條旋律幻化出的河流。在這音樂中，堀北見到了一個坐在扁舟上，找不到回家的路，卻又不得不順著河流漂流的孩子。在這音樂中，堀北見到了自己。堀北從未想象過綾小路君能演奏出如此動人的肖邦，也就在這時，堀北明白了，自己之前對綾小路君的種種探求其實都浮于表面，停留在對他實力的好奇這種根本沒什么意義的等級。也許一之瀨同學不同，她進入到綾小路君的內(nèi)心深處，溫柔地張開雙臂，擁抱住了其中最隱秘，同時也是最溫柔的地方——堀北猜測，這也許就是他寧可舍棄一切也要轉(zhuǎn)入B班的緣由。自己有一年的時間去了解他，可自己從未了解他。自己還想有更多機會去了解他，可自己永遠不會了解他了。

　　

　　他的演奏結(jié)束了，在這首船歌中，堀北既見到了美夢，也體會到了哀愁。

　　

　　「或許，我們本可以成為朋友?！乖诤退绨蚪诲e時，堀北說道。

　　

　　于是堀北向前走，從未回頭。

　　

　　

　　

　　兩天后。

　　

　　「請進，輕井澤同學。」

　　

　　「打擾了...」

　　

　　對堀北要請自己吃飯，輕井澤只感到緊張和慌亂。那可是和誰都處不好關系的堀北誒？突然請自己吃飯，還是親自下廚，到底所為哪般？輕井澤突然很想發(fā)消息給他，問一問自己到堀北宿舍作客需要準備什么、防范什么?？梢幌氲剿鹊哪切┚o張和慌亂全都消失不見了，所余下的，只是悲傷。

　　

　　他為什么，就要走了呢？

　　

　　明明送過我心形項鏈的。

　　

　　「晚飯的材料我都提前準備好了，稍等一段時間就好?！挂娸p井澤無所事事的樣子，堀北又說，「桌子上有提前準備好的果汁，如果輕井澤同學沒事情做，也可以在這里做作業(yè)，如果不想寫，可以抄我白天寫好的那些，就在我的書包里?！?/p>

　　

　　我沒聽錯吧？堀北同學？主動借我抄作業(yè)？我在做夢嗎？可就算做夢，為什么非要夢到那個所有女生都不喜歡的堀北同學？難不成我這些天做了什么事惹她不開心了，她要在飯里下毒，暗殺我？不不不，堀北同學不會這樣做的，退一步講，堀北同學就算要害我也會找一個更隱蔽的方式，就像——

　　

　　就像他一直以來那樣。

　　

　　算了，不想他了。不是反復告訴自己了嗎？想也沒用。更何況，他馬上就要走啦，要和一之瀨同學整天膩歪在一起啦。

　　

　　堀北同學的作業(yè)，不抄白不抄！

　　

　　哼！

　　

　　「別光看著啊，不嘗一口嗎？」見輕井澤對自己做的一桌子菜目瞪口呆，堀北有些不好意思。

　　

　　「堀北同學，我保證，你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個好妻子，別的不說，光就這身廚藝，你未來的丈夫就絕不會輕易徹夜不歸?！馆p井澤信誓旦旦。

　　

　　「你在胡說些什么。另外，我做菜是給自己做的，和旁人沒有關系?！?/p>

　　

　　最多，還有我哥哥。

　　

　　「是，是，那我就開動啦。」輕井澤夾起一塊色澤飽滿的肉，緩緩送入口中。如果說剛才輕井澤的話語還有些許恭維的痕跡，現(xiàn)在輕井澤對堀北則只剩欽佩：她真是太犯規(guī)了，不僅學習好、體育強，就連人妻屬性都點得這么滿。相比之下，自己雖然在女生群體中混得更開，但那只是表面上的光鮮，真正的自己，絕對無法和耀眼的堀北同學相匹敵。

　　

　　「輕井澤同學，有想過我叫你來是為什么嗎？」

　　

　　「如果是有關阻止綾小路君轉(zhuǎn)班的事，我就愛莫能助啦?！?/p>

　　

　　「呵呵~說起來，輕井澤同學曾對我說過，要我試著去相信綾小路君呢?！共蹲降捷p井澤動作的遲疑，堀北繼續(xù)說道，「那么，輕井澤同學相信的結(jié)果，又是什么樣呢？綾小路君在決定轉(zhuǎn)班時，又有考慮過輕井澤同學的心情嗎？」

　　

　　「是我錯了，行了吧？堀北同學叫我來就是想向我說這些嗎？」

　　

　　「我要說的還不止這些。在過去的一年里，綾小路君選擇生活在陰影之下，而輕井澤同學你，則是唯一和他在相同位面共處的人，那時的你稱綾小路君為清隆，你相信他，也愿意相信通過這種方式他就會相信你?？涩F(xiàn)在他和一之瀨同學交往了，對波瀾不驚的生活不再感興趣了，選擇大踏步走向陽光了，所以，對他來說，輕井澤同學你，也沒用了?！?/p>

　　

　　對堀北的冷嘲熱諷，輕井澤沒有回應，也無法回應。輕井澤得知他和一之瀨交往的消息就和其他人一樣晚、一樣突然。在那之后，他雖偶爾也和自己保持聯(lián)系，可輕井澤明白，對他而言，那不過是在定期保養(yǎng)工具。在理智上，輕井澤將他的舉動看得無比透徹，在情感上，輕井澤卻又偏偏無法抗拒。

　　

　　「你喜歡他？」堀北問。

　　

　　「不喜歡?！?/p>

　　

　　「你喜歡他?！?/p>

　　

　　「你恨他？」堀北再問。

　　

　　「不恨?！?/p>

　　

　　「你恨他?！?/p>

　　

　　堀北明顯有備而來，攻擊的又是自己最不想被提及的地方，輕井澤意識到，自己的所有退路，已經(jīng)被悉數(shù)斬斷了。

　　

　　可堀北到底想要什么呢？嘲諷自己？貶低自己？總不會單純好奇自己對他的感情吧？

　　

　　「到現(xiàn)在還不愿承認——」

　　

　　「堀北同學你啊——」

　　

　　「什么？」

　　

　　「你為什么非要做這種在別人傷口上撒鹽的事呢？對，我是喜歡清隆，現(xiàn)在應該稱呼他綾小路君了吧，可我還是喜歡叫他清隆，既不像綾小路叫起來那么繞口，又很干凈好聽。他和那個一之瀨交往了，沒有任何征兆，就這么突然交往了。他喜歡一之瀨，不喜歡我，所以他選擇向前一步，去擁抱陽光。于是，只能生活在黑暗中的我沒用了，我對他沒用了，你說得對，我愛他，討厭他，恨他，你說得對，你說得都對，可你為什么非要將它說出來呢？就算你再不讀空氣，應該也會知道，揭人傷疤這件事會讓對方很疼的吧？」

　　在輕井澤心中，對他的感情是最純粹最珍貴的寶物，它只供自己在孤身一人時玩味欣賞，卻無時無刻不閃閃發(fā)光，奇怪的是，在他拋棄自己之后，那寶物反而愈發(fā)美麗了，這流光溢彩的妖艷光芒漸漸占據(jù)著輕井澤的身心、侵蝕著輕井澤的日常生活。堀北的話提醒了輕井澤，原來自己對他的感情已經(jīng)不再像最初那般純粹，輕井澤愛他，卻也恨他。輕井澤恨他明明和一之瀨交往卻不告訴自己，輕井澤恨他一個人走向陽光將自己留在原地，輕井澤恨他就這樣隨隨便便將自己拋棄，可歸根結(jié)底，輕井澤只恨一件事——他不愛自己。

　　對他的感情，是輕井澤的小秘密。輕井澤本不應將它告訴堀北，可輕井澤壓抑得實在太久，輕井澤還只是一個少女，輕井澤也需要有人傾訴。

　　

　　「現(xiàn)在的輕井澤同學，就連生氣都在戴著假面啊?！管ケ眹@了口氣，「我討厭這樣的輕井澤同學?！?/p>

　　如果可能的話，我也想像堀北同學一樣啊，獨立、自信，對一切都無所畏懼。堀北同學討厭這樣的我，我又何嘗不討厭這樣的我自己呢？可我，又能怎么辦呢？

　　

　　「輕井澤同學，有沒有考慮過，生活在陽光之下呢？就像現(xiàn)在的綾小路君一樣。」驀地，堀北說道?！改愫蘧c小路君對吧，那為什么不報復他呢？畢竟，擁有成長權(quán)利的可不止一之瀨同學一人。如果我是輕井澤同學，我會選擇去成為一個比一之瀨同學更有魅力的人，去讓那個無情無義的人后悔。即便他隨后沒有回心轉(zhuǎn)意，也完全沒有關系，因為最重要的，始終是自己?！?/p>

　　

　　「堀北同學說的這些，我也知道啊。可堀北同學你又懂得我的什么？」

　　

　　「我不懂你的過去，但我懂你的現(xiàn)在，你愛他，你恨他，你因他滿懷悲傷，以及最重要的，在你的內(nèi)心深處，你仍然渴望走向陽光。我不懂你，但我知道，因過去的傷痛躑躅不前并不會讓你更幸福。我還知道，除了你自己的內(nèi)心，現(xiàn)在沒有任何外力能阻礙你戰(zhàn)勝自己。」

　　

　　「你說得倒簡單?！?/p>

　　

　　「我知道這不簡單，但只要你愿意成為我的同伴，我會和你一起面對這一切。你遇到困難，我會幫助你。有人欺負你，我會保護你。你感到壓力，我愿意聽你傾訴......如果一周一次，一次不超過半小時的話?！?/p>

　　聽到堀北最后那略顯慌亂的找補，輕井澤忍俊不禁。凝視著堀北真誠的面孔，輕井澤確信了，今天的一切絕非他的意圖，想到這里，輕井澤又有些傷心?？蓮能ケ蓖瑢W對自己了如指掌來看，這背后很難說沒有他的痕跡。突然，輕井澤覺得自己的所思所想十分滑稽，他明明不愛自己，他明明將自己拋棄，自己卻還要在堀北話語的細節(jié)中去拼命尋覓他仍然在意自己的些微證據(jù)。

　　

　　「因為堀北同學今后需要我的幫助，所以才有了今天的這些？」勉強整理好了心情，輕井澤問道。

　　

　　「當然，除此之外，我想象不到會有請輕井澤同學吃飯的理由。」

　　

　　「堀北同學，這里應該說我很擔心你才對哦？」

　　

　　「我為什么要擔心輕井澤同學？不論失戀與否，那都是輕井澤同學自己的人生......輕井澤同學你是不是誤會了？我剛才說的是成為伙伴，不是朋友。我們是平等的合作關系，你幫我的忙，我?guī)湍銓崿F(xiàn)夢想?！?/p>

　　這是未加任何修飾的真實想法，是只有堀北才說得出口的話。若是往常，輕井澤會痛斥這種不在意他人感受的發(fā)言，可現(xiàn)在，輕井澤只覺得這份自我有如一顆玲瓏的水晶，不論從任何角度觀賞，它都會始終如一地折射出晶瑩剔透的純粹光芒。

　　輕井澤雖不想自我到被大家討厭，卻也羨慕著能夠如此灑脫的堀北同學。輕井澤還沒有勇氣像他一樣沐浴陽光，但輕井澤決定先試著探出手，去和堀北建立一種之前從未設想過的關系。

　　因為這樣做，在未來也許就會有好運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