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安無戰(zhàn)事 · 第一幕
“……你的哥哥還沒有回來,但他應(yīng)該快回來了。貝利太太她跟我說,霍爾瓦特大街撤下來一群兵,其中有一個身材身高和他相差無幾。前一陣下雨,屋子頂棚有點漏水,好心的鄰居替我們修了修,艱難歲月,鄰居間都在互相扶持。所以你不用擔心,家里一切都好,我和你爸爸應(yīng)付得來,你一定要好好生活……隨信附上你最愛吃的餅干和酸黃瓜,我前幾天新做的?!?/p>
吃完午飯,我倚著一輛車的輪子,開始閱讀幾天前從家里寄來的信。我所在的連隊剛撤下來修整不久,在這離前線十二英里的地方,士兵們可以接收到一些來自家里的郵件信封,享受一些“準后方”級別的服務(wù)的同時,又不至于像輪換假一樣松懈。從各地前線急救站收集的傷兵也在此集中,由醫(yī)生們接受并送往后方的醫(yī)院。
遠離槍彈橫飛的前線,我的同僚們或多或少都有些愜意,但我高興不起來。我來自的那個社區(qū),鄰里關(guān)系大都很好,大家都不是本地人,移民往往選擇摒棄族裔區(qū)別自相抱團。我的母親大字不識一個,這封信多半是由鄰居家的大女兒代寫的。她叫作夏茹,有一頭桃花心木一樣的長發(fā)和修長靈活的四肢。我完全想象得到這樣一番景象:我的那個老媽媽忙活完她一天的針線活后,裹上頭巾,提起一籃子節(jié)省下來的口糧,可能還有點做裁縫剩下的布匹,去敲鄰居家的門。寒暄一番后,他們便熱情地邀請“瓦麗莎嬸嬸”坐在那張醬紫色的中式圓桌前,她念,夏茹寫,中途會因為幾處她沒說清楚或自覺不妥的地方推敲修改幾次,信件寫就后,母親會再三感謝后離開。而夏茹——會另起一張白紙,把一些其實有必要說但母親不想寫進信里的情況詳細寫給我,盡管并不情愿,但這是離開之前我倆達成的約定。
所以我很自然地在信封里翻找,當找出半張折起來的紙時,我的擔心落實了。紙上短短地寫著:“瓦麗莎嬸嬸前幾天在街道上摔了一跤,腰部和腿部受了傷,已經(jīng)過檢查和簡單處理。但現(xiàn)在后方一切都在管制,黑市的物價你也明白,所以能不能想想辦法,在你那邊搞到下面這些藥材?這樣她能好的更快更徹底。至于怎么送,我來想辦法……”
把信和那張便條折好放進口袋里,正趕上我的朋友們迎面向我走來?!鞍驳铝遥眴塘⒄泻粑业溃骸俺赃^午飯后我們準備去醫(yī)院看望一下卡岑斯基,你要不要跟我們走一趟?”
我起身:“正有此意。你們打聽到他住哪個醫(yī)院了?”
彼得點點頭:“去之前你最好洗把臉?!?/p>
在我們這一個班的好友里,彼得擅長把大家都看在眼里的東西說出來。這沒什么。我明白自己除了想去見見我們受傷入院的卡欽斯基外,還有些其它目的。盡管不抱希望,我還是要去醫(yī)院打聽打聽那些藥材。還能關(guān)注一下別人總是好的,每次從前線回來,“剩下的”我們,都會先把一切拋到腦后,大睡特睡很久,才會有一個人率先搖搖晃晃地起來。這時的我們急于找些事情做,來補上空閑的時間。打牌、打拳,聊天扯地,泡茶跑馬,并沒人在乎這些行為有沒有意義,只是讓自己不閑下來。若不這樣,在麻木的間隙我們很快就會想起,在戰(zhàn)爭中間,都丟掉了些什么來保住小命。
我們邁步走進食堂,這片區(qū)域的食堂是圍著炊事車草草搭起的一圈圍欄,擺上了可供一個連的人用餐的長條桌椅板凳。我們?nèi)サ脑缌它c,食堂只有一兩個人,廚師長和伙計們還在車里車后忙碌。我們索性自去泡了一壺茶,在食堂打了一會牌。士官尉官們?nèi)齼蓛傻膩砹擞秩?,不是誰都想在休整期間還和大頭兵一樣在部隊里開伙的。
看看周圍,廚師長雖然膽小的總是不肯在戰(zhàn)火紛飛中把飯菜送上陣地,但他選擇了一個好去處安放他的小車和他的伙計們:蔚藍的天空下,白云成了它的遮蓋,草葉長長,期間點綴著的白色野花若隱若現(xiàn),蜜蜂在其中嗡鳴。陽光和煦,暖風(fēng)吹拂,光合作用下,草香四溢。如果沒有天空中飄蕩的黃色的觀測氣球,沒有遠處工兵們開上卡車的筑地機械轟鳴,沒有我們身上穿著的破舊軍裝,沒有時不時響起的噼啪槍聲——那是其他連的補充兵們在抓緊練習(xí)技藝,大家會不會將這當作是一次野餐的準備現(xiàn)場?會不會誤以為戰(zhàn)爭已經(jīng)過去?
我手里拿著半副牌,略有興趣,研究起我的朋友們的表情:和我同期從軍的彼得拄著下巴認真地審視著他那副牌,偶爾挑起一邊的眉毛,這是他思索時的標志;喬立瘦高瘦高的,食堂的椅子高桌子對他來說又太矮,他只能半佝僂著身子;帕夫列耶維奇撓著臉,他的胡子沒刮,臉上蓬亂得很;伊格納特是我們這一伙里歲數(shù)最大的,他做出漫不經(jīng)心的態(tài)度,但煙卷幾乎燒到了指尖也不去吸一口。送進院的卡欽斯基我無從得知,但他一直都是歡快的,偶爾苦悶的表情并不適合他的臉。他們都是我班里的朋友,兩年來我們一起在槍林彈雨中摸爬滾打過來的。戰(zhàn)爭走來走去,留下的痕跡存在于活著的每個人的憔悴臉上,皮膚像年輪,上面刻著的紋路是一樣的,只有或多或少的區(qū)別。
我掃視我們每個人的眼睛,里面毫不掩飾地刻著思念,在每一個停止的間隙,以前的生活的碎片都在纏繞著包裹著我們,腎上腺素沖不掉它,神像也鎮(zhèn)不住它,你只能選擇與它和解,或者被它吞噬。我們都見過從掩體里躲著,突然狂呼亂舞著沖出去被打成篩子的同僚的樣子,那是想瘋了的人做出的狂亂舉動。事后我們只能把他和布片掃作一堆,裝進裹尸袋埋葬。
一小時后我們用了一頓便餐:豆子燉牛肉,結(jié)結(jié)實實的面包和香腸。符合士兵午餐的一切特征:簡單,但量大。陸陸續(xù)續(xù)有一個排的人來用餐,還有咖啡和香煙供應(yīng)。我還沒到抽煙的年紀,但我還是把這些收著,這是士兵中間流通的貨幣,比戰(zhàn)區(qū)日益膨脹的紙幣硬通得多。雖然一般來說一個人吝嗇的同時往往怕死,可我們的廚師長雖然總是在開戰(zhàn)時把炊事車安置的遠遠地,卻從不缺斤少兩,他總有本事把一個連的糧食做得足以喂飽五個排的人。這可能是因為我們的連長——久別科夫,一位從小兵干到上尉的魁梧漢子,幾乎只有上面的長官下來時才去吃小灶的緣故。
我還在舔著嘴角的茶葉時,伊格納特已經(jīng)開始吞云吐霧,他用三只粗大干裂的手指把煙卷從胡須旁取出,愜意地吐出個眼圈。他眼皮惺忪,對他來說這是一天中最輕松的時刻,“喀山區(qū)的小子,”他轉(zhuǎn)向我道:“你的手風(fēng)琴哪?”
“在營房里?!蔽衣柭柤纭?/p>
“來一首吧,來一首給我們聽聽?!?/p>
“晚上吧,晚上我從醫(yī)院回來……”
“可惜。”伊格納特轉(zhuǎn)過去。“醫(yī)院吵得很,你把手風(fēng)琴帶過去,可能只會被護工趕出來,或者被傷員們的呻吟嚎叫淹沒?!?/p>
我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了。他拿出一副MP5,那是上次戰(zhàn)役時他的個人俘獲。
“錄一首?”我問。
“當然是多錄幾首。我下午值崗去不了,這高科技玩意放在我這白費了。替我?guī)Ыo卡岑斯基小子?!?/p>
除了這件小事外,我們還在去之前把卡岑斯基的東西收拾打包,回去的路上他用得著。這么耽擱了一小晌,你幾乎不能相信,他一個在前線打了那么久的兵還有些潔癖,我們在中轉(zhuǎn)站外面又收拾了一下,才進去。
傷兵的中轉(zhuǎn)站應(yīng)該算是大號的急救站,而非野戰(zhàn)醫(yī)院。這里有經(jīng)驗的醫(yī)生不多,而且他們大多數(shù)時間還被用在挑選可送往后方的傷員這件事上。所以這里一片撤軍一樣的忙碌,充斥著汗臭、膿血和打翻的石膏味道,消毒液都幾乎微不可聞,這味道也就比我們曾經(jīng)守過的最臭的戰(zhàn)壕好一點兒。
帕夫列耶維奇皺皺鼻子:“死人的味道?!?/p>
“喂,你少說喪氣話……”
我們在一個六人病房里找到了卡岑斯基,他躺在那,看到我們來時,他憔悴的臉上恢復(fù)了一些神氣,又帶有隱藏不住的哀傷無助。一個令人心酸的事實是他放棄了潔癖的習(xí)慣,他的床單和被罩一樣都是草灰色的,我不敢想象有多少人蓋過它,護工到底有沒有認真地洗。床頭的名片上記著他的全部信息:奧特佳·M·卡岑斯基,AB型血,入院時期、入院原因:子彈擊中大腿。
“你看起來好些了?!眴塘⒄f道。他把給卡岑斯基的水果放在桌上他能夠到的地方,主要是橘子。別的我們既買不到新鮮的,也買不起。
卡岑斯基悲涼地搖了搖頭:“我也想這么說,但是……”他下巴點向下身:“他們給我做了截肢?!?/p>
很明顯,六人病房根本無法好好休息,這不是一位剛剛接受過截肢手術(shù)的人應(yīng)該住的地方。他的氣色相當差,和住院前相比,簡直像老了二十歲一樣,他的一頭金發(fā)如今黃褐宛如土地,他甚至有了皺紋,難以置信,他和我同齡,才十六歲!無法掩蓋的悲涼從他的眼中流出,向這個房間的所有角落。如果沒有床頭的卡片,我一定會懷疑這個人到底是不是我們的卡岑斯基了,他的聲音也變得微弱而模糊,一句話:他只剩了半句軀殼躺在這里,而他的靈魂不知道在那里丟掉了大半。
我搖搖頭,盡力擺脫掉在我們進來之前護工說得話的影響。“別這樣說,很快你就能回家了,然后再不用回來。”
“大部分的你。”索爾參戰(zhàn)前是農(nóng)民,他一向心直口快?!拔疫€得等三四個月才能輪替,到時候我去看你?!?/p>
“大部分的我?!笨ㄡ够澩馈K麌@口氣,“拖著一條腿,我能做什么呢?”
“有很多工作可供選擇啊,而且他們有對傷殘老兵的扶助……”
“那點扶助不領(lǐng)也罷?;蛟S我可以去做一個機械鋪的學(xué)徒?!蔽液芨吲d卡岑斯基能順著我的話往下想:“是啊,現(xiàn)在的假肢義體這么發(fā)達,簡直跟真的一樣,比真的功能還全!你可以自己給自己訂制一條腿!”
“真的嗎?”卡岑斯基問。
“我以前就見過,嘛,在這之前?!蔽冶M力去回想,這好像是百年前的往事。“不用擔心價格,自己做的話很便宜的,只需要出一個芯片錢?!?/p>
“喔,那我也能出得起了。”
看起來他稍微恢復(fù)一點,笑了一小下,我們幫他在身后墊了枕頭,把他小心翼翼地扶坐起來。彼得把他的東西遞過去,他接的時候我們每個人都看到他的雙手:消瘦,干癟,蠟黃,指甲龜裂,就像長期在缺少陽光又不通風(fēng)的密室里長出來的根莖植物一樣。我不禁想象著在暴風(fēng)雨下,無數(shù)雙這樣的手取代了貧瘠土地上長出的雜草,隨風(fēng)搖蕩、被風(fēng)扯斷的情景。
我默默地把那個MP5掏出來,遞給他?!斑@是什么?”他問道。
“老伊給你的,他今天來不了。安德烈錄了幾首曲子在里面。”喬立撓撓我的頭發(fā),“你懂得,閑著的時候聽一聽。我從沒見過他這么用心地去彈這樣一首曲子?!?/p>
“噢,去你的吧。”我說道。
“會很有用的,”他終于高興起來:“我迫不及待要聽聽看了,還記得我們在索沃爾區(qū)的那些日子嗎?晚上冷得要死,只能找來汽油桶,燃起篝火。那個時候我們找個背風(fēng)處,在把自己裹在睡袋里之前,天天聽安德烈拉手風(fēng)琴……”他把頭靠在床背上,望著天花板,“還有跳舞,真是懷念啊。”
我知道他想起來了什么,他那時是最活潑的一個,就像旁邊火爐里躍動的火苗,以至于我往往在興起時把手風(fēng)琴交給伊格納特,下場去和他共舞《小蘋果》和《卡林卡》。他的踢踏舞跳得又響又亮,沒人能比得過他。
那時他還有腿??蓱z的卡岑斯基,他得適應(yīng)一陣子,才能接受那些歡樂時日已經(jīng)過去的事實了。我不知道旁人對他截掉的一條腿的遮遮掩掩會不會令他難受。
我們又聊了一會,直到他鄰床的一位沉睡著的傷員醒來,大聲呻吟引來了護工為止?!霸僖?,卡岑斯基?!蔽艺f著,“我一定還會來看你的?!?/p>
他只是牽了牽嘴角,傷員的呻吟令他一直忍著的痛苦決堤,我們找到了護工,讓他給我們的伙伴打一針嗎啡。
他不肯?!拔覀儧]有那么多嗎啡——”
“哦,他們就只會伺候那些‘官兒’。”彼得說道。
“不這樣他們怎么創(chuàng)收呢?”索爾嘆道。
喬立直言諷道:“都是嘍啰,但總有那么一些要看不起同類……”
護工瞪大雙眼,我趕在他發(fā)飆前把他拉開,到一個角落里,我往他手里塞了幾根煙卷。
“幫幫忙嘛,我們都從一個區(qū)里出來的……”
他只要了一根,因為他聲稱,病房里的藥物調(diào)配歸藥劑師柯來梅管,沒他的同意,護工也不能隨便打針。
在他的指點下,我在一個走廊的角落處找到了正坐在那抽煙的柯來梅,他是一位留著稀疏紅頭發(fā)的男人,駝了背還戴著老花鏡:“你的朋友在幾號床?”我說明來意后,他放下手里寫著的本子,拿起另一個翻找起來。
“啊,找到了?!彼f:“我看看……嗯,嗯……你的朋友很痛對嗎?嗎啡只能管一時,他還有點發(fā)燒……”
“拜托你了?!蔽遗某鰞砂鼰?,還有兩根雪茄。他只聞了聞那根雪茄,就把所有的都收進白大褂的口袋里。
“待會我會給你的朋友打嗎啡的,我擔保,只在安全范圍內(nèi)?!闭f完他擺擺手,那是示意我離開的意思。
我有些詫異,就這么簡單嗎?然后我想起來自己來這里還有其它目的,我把那個條子翻出來,“你這里……能不能弄到這些東西?”
他接過去,看清了上面的字后,一口把手中的煙抽掉大半:“有,但要價很高。你要來做什么?”
“我付得起?!?/p>
他狐疑地打量著我:破舊的軍裝,腰帶有些松,腳上笨拙的靴子。無論怎么看,都知道我只是一個小小的上等兵罷了,誰會相信我有很多的錢呢?
我們安靜了一段時間,久到我以為他將要把我趕出去了。終于柯來梅開口道:“這樣吧,你明天過來,我們再細細商量這件事。記住,晚上七點以后來。別少于這個數(shù)。”他比劃了一個數(shù)字?!暗綍r候你沒來的話,我也就當沒有這回事。”
我轉(zhuǎn)身離開,穿過一層層門后傳出的呼喊呻吟。在醫(yī)院門口,我趕上了正等著我的同伴們。已經(jīng)是日暮西山的時候,夜間的冷風(fēng)初起,他們在討論著什么。我無心去聽,只是在回去的路上想著,去哪里弄到這么大一筆錢。事到如今,向同伴們借不可避免地要解釋,而且大家都是窮光蛋。
我動了一個念頭,并且很快為之感到羞愧:卡岑斯基的包里,有一只品相很不錯的瑞士表。那是他的母親,一位胖胖的裹著花布頭巾的婦人在車站為他戴上的,他父親的手表。那天他被他的母親緊緊地抱了很長時間,久到車要開了才依依不舍地放開?!罢疹櫤媚阕约?!”胖胖的婦人大聲囑咐道,“別忘了給你的表上發(fā)條!”卡岑斯基大窘,之后的日子里我們也沒少拿這件逸聞涮他。
但再窘迫的時候,我們也沒動過彼此的財物的主意。我聽說過有那種烏鴉一樣的小老百姓,在打完仗后去席卷尸體身上的財物。這些小老百姓有些披上軍裝,但本性難移。我還知道救助站、醫(yī)院的護工是如何處置那些無人認領(lǐng),死在醫(yī)院里的傷兵的隨身物品的,對以上兩種人,我和伙伴們都嗤之以鼻。
但為什么,為什么我剛剛有那么一丁點把這手表據(jù)為己有的念頭呢?“他很可能將要不久于人世了,你心知肚明。但只要在你現(xiàn)在擁有的錢里加上那么一塊表,你就可以讓你的母親,你的溫厚的母親不留下后遺癥……”思緒穿插著我,纏擾著我,我身子一陣一陣地發(fā)冷,很想喝點烈酒。
帕夫列維奇拍拍我的肩膀,“雖然你們是最好的朋友,但你還是別太難過了,安德烈。話說我對你說得那個假肢還挺感興趣的,真的能——”
“別想了?!彼鳡柍读藥赘莘胚M嘴里叼著。
“你認為?”
“夠嗆?!彼鳡栒f。
我們沉默地在寒風(fēng)中走啊,走啊,直到瘦小的喬立突然把香煙狠狠地扔到地上,他跺著腳,面目扭曲,申請猙獰。他的眼睛已經(jīng)紅了,像一條惡犬一樣看著周圍逐漸暗淡下來的天氣:
“操他的,天殺的,該死,該死,該死!”
我們沉默地向前,走了很久,喬立才逐漸平靜下來。每個人都知道,在前線待久了的士兵,總會有這樣的崩潰時刻,只是每個人的表現(xiàn)不同。該給我們配備一些心理醫(yī)生的,可是我們沒有;甚至神職人員也行,但我們也沒有神父可以告解。
今晚的晚餐很豐盛,還有晚餐酒可以享用。我和伙伴們大吃特吃,連里一多半的人都來用餐了。久別科夫也坐在我們中間,和我們吃喝談天?!拔业幕镉媯?,我的兄弟們!”酒酣飯暢,廚師長站起來高聲說道:“這頓是敬你們的,酒是我請的,你們?yōu)榱怂腥肆餮獱奚銈冎档眠@一切!”他圓潤的胳臂抬起,“敬我們共同的光榮和夢想!”
大家都敲著桌子,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我偷偷問一直呆在營地里的伊格納特:“這是怎么啦?”
老兵咧著嘴,烈酒幾乎燒的他的胡子都翹起來了?!霸蹅兊拇碓谔K黎世區(qū)簽了和平協(xié)定,明天開始,數(shù)三個月,我們就能回家了?!?/p>
我先是愣怔,再是驚訝,最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應(yīng)該在逐漸被喜悅淹沒:“真的呀?我們都能回家了?”我雙手握拳,重復(fù)著這句話。三個月不算什么,為了這個停戰(zhàn),我已經(jīng)度過了七百多個在戰(zhàn)壕、在廢墟、在街壘里風(fēng)吹日曬雨淋,還要時刻提防花旗佬摸過來的日子。三個月!這場該死的戰(zhàn)爭就結(jié)束了,我可以回家,也可以去做一陣子工賺夠錢再回去。我要帶上一肚子故事,披掛好的禮品和軍裝,去敲開家門,然后也像卡岑斯基和他的母親一樣與我的母親抱在一起。那些禮品還有一些要給鄰居的,他們幫了我家很多的忙……
“你看起來真是閃閃發(fā)光,小子?!?/p>
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件事:“可是,老伊,你怎么不那么高興?”
伊格納特沉吟片刻,好像在思索要不要說出來一樣。最后他還是說了:“馬上,我們要來補充兵員了,我聽連里的文書說,沒幾天就要開拔?!彼嗔艘豢诰疲蛏砗蠹拥娜巳?,喬立、彼得、帕夫列維奇、索爾他們也在其中?!斑@次我們要去的是伊索爾達區(qū)的突出部。在那里守到停戰(zhàn)?!?/p>
過了半個世紀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伊索爾達,絞肉機,那片我們和花旗佬打了兩次的地方?”
伊格納特點點頭?!昂鼙?,我真的很抱歉,孩子……但是戰(zhàn)爭還沒結(jié)束。不過,多少有點指望了,不是嗎?”
我沒回答,而是垂下頭來。兩年間,我從未像今天這樣想肆無忌憚地哭一場,既為了這該死的戰(zhàn)爭,該死的光榮和夢想,該死的三個月,該死的聯(lián)合政府、指揮部和企業(yè),他們陰搓搓地替我們開戰(zhàn),又不情愿地替我們宣布停火。只要三個月,九十天,2160個小時,然后大家就可以放下槍回到家過日子。但是在這之前,我和或拐來或強征來或自愿來的同袍們還得擠在一個戰(zhàn)壕里,往對面的花旗佬臉上傾瀉子彈和血。戰(zhàn)爭畢竟沒有結(jié)束,而雙方還都有趁著全面?;鹎盎驍U大,或維護己方利益的意思,后方的指揮部一聲令下,他們知道無論如何星條旗都打不到他們那里,而卻要這場死亡樂透勢不可避地在前線進行下去。這一點也不公平。
杯里的葡萄酒在明暗不定的燈光下顯出渾濁的紅色。我抓起它,然后一飲而盡。
我才十六歲,而且我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活到十七歲,但我決定做點什么。
“安德烈,怎么只有你一個人來了?”卡岑斯基半睜著眼皮,我坐在他的床邊。這時他已經(jīng)發(fā)燒一陣子了,剛剛才醒過來。我們的周圍亂糟糟的,這是因為一列向后方轉(zhuǎn)運的傷兵火車到達,醫(yī)生們正在挑選傷員,當然是有救治價值的那些。醫(yī)生幾次在我們這個房間門口走過,但從未走進來。
“他們來過了,但是看你睡著就走了。這些懶漢!”我笑著撒了個謊。
“安德烈,吃些橘子?!?/p>
我接過,他突然握住我的手。
“我睡了多久?”
“三四個小時吧。”
“有幾次我處于半夢半醒之間,我夢見我們走過的那些地方。得承認,咱們這次冒險沒什么好玩的?!彼麌@口氣,繼續(xù)說道:“但我每次醒過來時,都得想一陣才明白,我的一條腿已經(jīng)沒了這件事。”卡岑斯基用他那雙碧藍色的眼睛望著我:“可我總覺得它還長在我身上。不然,怎么會這樣的疼?”
“當然?!蔽艺f道。
“我還能走路嗎?”
“等你術(shù)后康復(fù),就能走路了?!?/p>
他抿了抿嘴,我補充說道:“卡岑斯基,你我都見過比你傷勢更重的人活著。你很快就可以回家了,回喀山區(qū)。”
“我們都是從那里走出來的,對吧?”
“對?!?/p>
“還有幾個?”
“你,我,喬立,帕夫列耶維奇……你別想太多?!蔽腋┦紫氯ィ骸昂芸炀屯?zhàn)了,三個月后。這可是營里的內(nèi)部消息。我們很快將要回家,到時候你得打起精神迎接我們?!?/p>
“哦,我會的。我聽你錄進MP5里的樂曲了,我最喜歡那首《山楂樹》。你彈得真好?!?/p>
“你得學(xué)學(xué)怎么用假肢跳舞了,小卡?!蔽倚Φ?,不知道在他看來這是怎樣的笑容。
“我跳不了舞了?!彼麆e過頭去,但他緊接著又說道:“但是我們可以去看看山楂樹,我這輩子還沒見到山楂樹長什么樣子?!?/p>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很多,護工們不時推著床離開,或者推著新的病人進去老病房。車輪聲吱吱嘎嘎,窗外日光漸斜。最后他困了,我把他靠著的枕頭抽出,想扶他躺下。但他揮手制止我,拿出枕頭下一直放著的一個東西,遞給我。
“安德烈,我最好的朋友啊,我其他的東西想讓你寄回家,但是我想你會比我更需要留下這個?!?/p>
那是他的瑞士表,做工精致,表針是銀色的,表盤明亮,走字精準,表鏈則是金色。它在卡岑斯基手里滴滴答答地走著。
“我不能要?!蔽覔u頭,“這是你父親母親給你的東西。”
“我用不上了。這里都是死人的味道,熏得我想吐?!彼f道。他舉起一只痙攣的手,“瞧?!?/p>
“別說這種喪氣話……等你一回到家,就把這還給你媽媽,明白嗎?”
最后我終于說服了他,或許只是他不愿意再給我說了。我沒再看向他的右腿,因為我知道一看到,我就會不自覺地想到他在無數(shù)個夜火旁跳的踢踏舞,想到我們一路走到的今天,想到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兩個曾經(jīng)一起在遲到跑向中學(xué)的途中相遇。沒人想死,但我的心中充滿困惑,因為我越來越相信彼得是對的,他應(yīng)該來個痛快。以前我們是充滿活力而神氣的,但……現(xiàn)在我們像兩個憐憫著對方的老伙計,怕說出來戳到對方的痛處。
“知道法爾肯療養(yǎng)院嗎?伊格納特跟我說的,你多半會被送進那里去療養(yǎng)。你見過大別墅嗎?又高,又大,陽光能照進來,晚上又不很冷。百葉窗外面就是果樹,可能是蘋果可能是李子,照顧你的不再是護工,而是修道院的修女……不管怎樣,她們總還是非常擅長照顧人,但你可別想著牽她們的手!在別墅里,你可以一直往遠處,更遠處望去,沒有廢墟和高樓遮擋視線,你可以一直望到天邊,馬上秋天了,你可以看著他們怎樣把作物收到貨車上。療養(yǎng)院里會有庭院,有噴泉,有爬滿了爬山虎的墻壁,每天喚醒你的既不是槍炮聲,也不是呻吟和吆喝,而是鳥鳴和修女溫柔的聲音。你甚至也可以學(xué)一學(xué)手風(fēng)琴!也許等我們再見面了,你的技藝已經(jīng)超過我了!”
他只是直愣愣地望著我,眼睛里一閃一閃地:“那里沒有山楂樹?!?/p>
“一定會有的。我該走啦。”我認為他已經(jīng)覺察出了什么,于是我摟了摟他,然后起身,戴上帽子:“你真該睡一會,醒過來你就會發(fā)現(xiàn)你被送走了,正在送往療養(yǎng)院的路上。你一定會康復(fù)的,我保證?!?/p>
我從不覺得我很會說話,這不,我發(fā)現(xiàn)剛剛我的那段不著調(diào)的話語讓他將要哭出來了。我等著他的最后一句話,但他只是——任由眼淚在他臉上滑落,一句話也不說。他在醞釀,最后說出口的卻是:
“保重,我的兄弟?!?/p>
我回頭,握拳,盡可能不讓他察覺地深呼吸,病房里空氣污濁,我?guī)缀醣粏艹鰷I來。但最后我成功地控制住了,我說道:
“再見,我的弟兄?!?/p>
走出病房,我向出口的方向走去,從卡岑斯基可能的視線消失后,我拐了個彎,向建筑的一處角落走去。
柯來梅接過錢,點了點,“這根本不夠,遠遠不夠?!彼^都沒抬,把錢向我推來。
我又推回去?!斑@錢不是買藥材的?!?/p>
他看了我一眼,繼續(xù)低頭寫著什么:“那你還來干嘛?”
“傷員專列今晚走,還是明天?”
“今晚?!?/p>
“藥劑師在這上面,應(yīng)該有很大的權(quán)重吧?一段時間以來,給哪個傷員用了多少藥品,程度重還是輕,抽調(diào)藥劑師這邊的記錄,以此判斷有沒有向后方轉(zhuǎn)運的價值……是這樣沒錯吧?”
“小子,你應(yīng)該直接說重點?!彼仙瞎P蓋,“你的朋友,是319間2床的——”
“奧特佳·M·卡岑斯基。”
他翻看著記錄,“他的用藥量不太樂觀。說實話,送到后方去,假如顛簸沒要了他的命,但是后方醫(yī)院會下大工夫。如果每個傷員都有個像你這樣的朋友,我們會賺的盆滿缽滿,但后方的大夫要罵街了?!?/p>
“只這一次。我們的部隊,馬上要開拔了。明天是我能待在這的最后一天。”我有些語無倫次,于是我再次深呼吸,才繼續(xù)說下去:“我們是同一個區(qū)出來的,之前他的媽媽托我照顧好他,但你看,他已經(jīng)沒了一條腿。在這個時候,在離徹底和平還有三個月的時候?!?/p>
柯來梅從他的眼鏡上方望向我,良久,良久,久到我以為他會拒絕,但他最后從鼻子里呼出一口氣,“你搞錯了價格,小子,”他從那沓錢里抽出幾張,“這就夠了,下不為例。”
“謝謝你,你是一位大好人,柯來梅?!?/p>
他擺擺手:“我比誰清楚我是什么樣的人——現(xiàn)在從我眼前消失。”
我走出門外,天父再一次為世界披上夜紗,我感覺到輕風(fēng)吹拂我的臉龐,溫順而輕柔。藍天,白云,芳草地,樹樁座椅,美麗的姑娘……花楸樹,這些念頭隨著風(fēng)鉆入我的腦袋里。我邁步,快步,小跑,狂奔,不知道為什么,也不指望知道。蓋婭,那無數(shù)次從炮火中庇護過我的大地與我的腳掌只隔著一層靴子,我的力量傳導(dǎo)過去又傳導(dǎo)回來。我覺得空氣無比清新,四肢都很暢快,從未像這樣一般。我跑著,跳躍,迎面開來亮著車燈的卡車車隊,上面載著可能是運往前線的士兵,從我身后駛向前方,上面的士兵說什么我聽不清,但那毫無疑問是在取笑我這怪異的舉動。但那又如何?我的四肢完好健全,我的肺部和心臟自由運作著,我活著,胃部的饑餓提醒著我,我還活著。我早就不相信光榮和夢想能帶給我們這些兵們什么,可該相信什么,從沒有人告訴過我,從沒有人跟我說過。
如今我選擇了相信自己,相信我一定能夠好好生活過這段艱難時光。我要囫圇個回到家里,抱抱我的老媽媽,安慰她一直擔驚受怕的心;我要帶著禮物去感謝我的好鄰居們;如果征得她的允許,我要把夏茹抱起來嚇得她吱吱叫;我要和我的戰(zhàn)友們坐在花楸樹下,喝茶,打牌,吃餅干和酸黃瓜,拉琴。樹下的空間那么大,當然有卡岑斯基的一席之地。他既然有機會活下去了,那么要不要跳舞都隨他,但他一定得戴上他那塊表,一定!
我把兜里放著的那個橘子拿出來,扒皮。它還有些青,酸的我齜牙咧嘴。一個哨兵在營地前站崗,看見我后他吹了個口哨:“用不著這樣著急呀,你總能趕上的!”他向旁邊一讓,我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