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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申君是戰(zhàn)國末年楚國最重要的政治人物，曾經(jīng)執(zhí)掌楚國國政長達二十幾年。但這位楚國丞相一生經(jīng)歷過幾次分封？這些封邑又究竟在哪里？

倘若我們相信《韓非子》的記載，認為春申君乃頃襄王之弟的身份是可信的，那么接下來必須要解釋的問題是：為什么和頃襄王骨肉相連的春申君被司馬遷稱作“黃歇”而非“羋歇”呢？

在探究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們或許可以參考一下齊國孟嘗君的稱謂。孟嘗君本出齊國公族，名為文，故稱田文。但又因為他的封邑在薛，因此《戰(zhàn)國縱橫家書》等古籍文獻上又稱呼他作“薛公”或“薛文”。“田文”是稱呼孟嘗君的姓，“薛文”則是稱呼孟嘗君的氏。

宋代學(xué)者劉恕的《通鑒外紀(jì)》上說：

姓者，統(tǒng)其祖考之所自出；氏者，別其子孫之所自分。

——《通鑒外紀(jì)》

在先秦時期，姓只能表明一個人古早的血統(tǒng)淵源，而氏才能表明他當(dāng)下的政治地位和貴族身份，因此時人對貴族男子往往稱氏而不稱姓。參考孟嘗君因封于薛而稱薛文，春申君叫做黃歇，似乎說明他曾經(jīng)被封于黃。

但關(guān)于這一點，《史記·春申君列傳》卻沒有一字記載。不但沒有與封黃相關(guān)的記載，而且春申君的受封經(jīng)歷和受封原因在《史記》的記載中還顯得混亂難明：

考烈王元年（公元前263年），以黃歇為相，封為春申君，賜淮北地十二縣。

后十五歲（公元前248年），黃歇言之楚王曰：“淮北地邊齊，其事急，請以為郡便。”因并獻淮北十二縣，請封于江東，考烈王許之。春申君因城故呉墟以自為都邑。

——《史記·春申君列傳》

據(jù)《春申君列傳》所載，春申君在楚考烈王即位的那年（公元前263年）才第一次正式受封，封地為淮北十二縣。

因為彼時的淮北并沒有被稱為“春申”的地名，因此司馬遷的敘述很容易讓人以為“春申”是不用封邑之名而以功德為封號，比如楊寬先生所著《戰(zhàn)國史》一書便將春申君的封號劃入了這種類型。但這種理解卻遭到了不少人的質(zhì)疑。日本學(xué)者中井積德說：

《吳志》云“建興二年，有烏見于春申”，春申之為地名決矣。

——轉(zhuǎn)引自《史記會注考證》

如果“春申”并非描述功德，而是描述地名，那么這個地址又該在哪里呢？何琳儀《楚我阝陵君三器考辨》說：

以春申君命名的地理稱謂如“春申”、“春申江”、“春申澗”多在江南。

——《楚我阝陵君三器考辨》

《史記·楚世家》也說：

考烈王以左徒為令尹，封以吳，號春申君。

——《史記·楚世家》

由此看來，“春申君”該是黃歇自淮北徙封于江南之后才獲得的封號。

為什么春申君要從淮北徙封江南呢？《史記》給出的理由頗有可疑之處。

太史公說徙封是因為公元前248年前后齊、楚關(guān)系緊張，春申君主動提出要置換土地，將與齊接壤的淮北地轉(zhuǎn)為國君直屬的邊郡以加強楚國的邊境防御。但是遍檢史書，我們卻并未發(fā)現(xiàn)齊、楚在公元前248年前后有爆發(fā)大戰(zhàn)的跡象。

楊寬先生所著《戰(zhàn)國史》說：

燕在攻趙的同時，曾派燕將攻取齊的聊城（今山東聊城西北），燕將因有人進讒言，不敢回燕而堅守聊城，經(jīng)魯仲連寫信射到城中勸說而退兵。這是公元前二五〇年的事。

同時楚國在滅魯之后繼續(xù)北進，進攻齊的南陽地區(qū)（泰山西南，汶水以北）。魏在滅衛(wèi)之后繼續(xù)東進，攻取了齊國的平陸（今山東汶上北，見魯仲連遺燕將書）（中略）當(dāng)時齊國正處于燕、魏、楚三國進攻之中。

——《戰(zhàn)國史》

公元前248年之前，齊國因為遭到燕、楚、魏三國的輪番攻擊，實際上沒有能力南下威脅楚國的淮北地。并且就齊、楚雙方的攻守形勢來看，楚國已經(jīng)將戰(zhàn)線前推到了泰山南麓，逼近齊長城，淮北甚至都不是齊、楚交戰(zhàn)的前線，春申君怎么可能說出“淮北地邊齊，其事急，請以為郡便”的話來呢？

因此我很疑心司馬遷對春申君徙封江南一事的系年不準(zhǔn)確，更有可能的徙封時間當(dāng)在公元前241年。因為在這一年，司馬遷寫道：

客有觀津人朱英謂春申君曰：“人皆以楚為強，而君用之弱。其于英不然。先君時善秦，二十年而不攻楚，何也？秦踰黽隘之塞而攻楚，不便。假道于兩周，背韓、魏而攻楚，不可。

今則不然。魏旦暮亡，不能愛許、鄢陵。其計魏割以與秦，秦兵去陳百六十里，臣之所觀者，見秦、楚之日鬬也?！背谑侨リ愥銐鄞?，而秦徙衛(wèi)野王，作置東郡。春申君由此就封于呉，行相事。

——《史記·春申君列傳》

公元前241年，以楚考烈王為縱長，山東諸侯發(fā)動了戰(zhàn)國歷史上最后一次合縱伐秦之戰(zhàn)。

不過楚、趙、魏、燕、韓五國聯(lián)軍才前出到蕞，剛一遭遇秦軍的反擊即形崩潰。失敗如此迅速，秦軍如此強大，楚考烈王害怕了，趕緊將國都自陳縣東遷到了壽春。司馬遷說就是在這個時候，春申君“就封于吳，行相事。”

對戰(zhàn)國史稍有了解的人應(yīng)該都能看出，這個記載存在著明顯的紕漏：戰(zhàn)國時期的貴族封君只有在失勢去官的情況下才會離開國都，回到封邑。例如秦相穰侯魏冉就是在公元前283年免相之后，離開關(guān)中，前往自己的關(guān)東封邑定陶的。

《春申君列傳》的記載顯示，自楚考烈王即位直至去世，在這長達25年的時間里春申君一直擔(dān)任楚相，秉政于國，照理說他不可能就封于吳地。假使真的回到封邑，那便意味著春申君失掉了相權(quán)，而這同《史記》的相關(guān)記載是矛盾的。

因此我懷疑《史記》所說的春申君“就封于吳”，實際上應(yīng)該是“徙封于吳”——春申君在此年（公元前241年）才將自己的封邑遷徙到了吳地，但他本人并未就封，而是留在壽春繼續(xù)擔(dān)任相國，執(zhí)掌朝政。

如果春申君真是在公元前241年徙封于吳，那么徙封的原因就不是因為和齊國的戰(zhàn)事吃緊，而是秦國的侵略日甚一日。此時，魏國已經(jīng)奄奄一息，楚、秦之間再無適當(dāng)?shù)木彌_地帶，陳郢就直接暴露在秦軍的威脅之下，考烈王和春申君在那兒待不住了。

至于春申君為什么要將封邑前往遠在壽春東南的蘇州一帶，除了拿壽春作擋箭牌的私心之外，春申君同楚考烈王的君臣關(guān)系惡化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公元前241年的五國伐秦本來是春申君力主發(fā)起的，可是聯(lián)軍伐秦虎頭蛇尾，以一種極不光彩的方式作鳥獸散，這讓楚考烈王對春申君產(chǎn)生了極大的不滿?！妒酚洝份d：

諸侯患秦攻伐無已時，乃相與合從西伐秦，而楚王為從長，春申君用事。至函谷關(guān)，秦出兵攻，諸侯兵皆敗走。楚考烈王以咎春申君，春申君以此益疎。

——《史記·春申君列傳》

考烈王將五國伐秦的失利歸咎于春申君，日益冷落于他。在這種情況下，賦閑的虞卿適時建議春申君說：

今楚王之春秋髙矣，而君之封地不可不早定也。為主君慮封者，莫如逺楚。秦孝公封商君，孝公死而后不免殺之；秦惠王封冉子，惠王死而后王奪之。公孫鞅，功臣也；冉子，親姻也。然而不免奪死者，封近故也。

——《戰(zhàn)國策·楚策四》

將封邑遠徙至壽春東南的吳地，春申君恐怕也是擔(dān)心，萬一有朝一日同考烈王走到翻臉的地步，自己得有條后路了。

藉由上述考證，我們業(yè)已厘清了黃歇徙封江南，獲號“春申君”的史實。那么徙封江南之前，黃歇的封號又該是什么呢？何琳儀先生根據(jù)無錫前洲出土的三件戰(zhàn)國青銅器銘文所進行的研究，得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

春申君初封于淮北我阝陵，其封號為“我阝陵君”；改封江東后，其封號為“春申君”。

——《楚我阝陵君三器考辨》

對黃歇徙封前后的封號變化，何琳儀先生的研究結(jié)論應(yīng)該是準(zhǔn)確的。但說黃歇“初封于淮北”，恐怕就未必。因為黃歇封于淮北，時間在楚考烈王元年（公元前263年），但是早在楚頃襄王時期，黃歇就已經(jīng)擔(dān)任了左徒，在楚國政壇地位尊貴。

作為頃襄王的弟弟，黃歇既然出任了左徒這等重要的職務(wù)，不太可能仍以一個閑散公子的身份留在楚國公室之內(nèi)，而他一旦與大宗分離，便當(dāng)獲得封邑，從“黃歇”的稱謂看，春申君的初次受封恐怕應(yīng)在曾經(jīng)的黃國故地，所以“羋歇”就此成了“黃歇”。

只不過這段歷史在《史記·春申君列傳》中失載，才引來了關(guān)于這位楚國公子迷離身世的紛亂猜測。

參考文獻：

陳其猷《韓非子新校注》；
陳直《史記新證》；
范祥雍《戰(zhàn)國策箋證》；
何琳儀《楚我阝陵君三器考辨》；
梁玉繩《史記志疑》；
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
錢穆《先秦諸子系年》；
楊寬《戰(zhàn)國史》；
楊寬《戰(zhàn)國史料編年輯證》；
趙逵夫《“左徒”新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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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網(wǎng)絡(l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