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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自從改編《牡丹亭驚夢》之后，我對于湯顯祖先生的作品似乎有略深一層的認識，因而有偏愛之心，湯氏治曲之嚴(yán)謹，布局之精巧，是窮我一生精力所學(xué)習(xí)不盡的。兒時讀書，依稀記得前人評論湯氏《玉茗堂四夢》中，以《紫釵記》為最艷（湯氏四夢即《還魂記》（即拙在第二屆改編之《牡丹亭驚夢》藍本），《紫釵記》，《邯鄲記》，《南柯夢》）至今未忘，自從事曲藝以來，瞬廿年矣，雖仍一技無成，嘗試改編湯氏最艷之《紫釵記》為快，惜乎湯氏原曲，除《還魂記》有單行本售于書坊曲館外，《紫釵記》之原曲難于搜覓，除昆曲有演《折柳陽關(guān)》一齣（按昆曲所演唱者是湯氏原詞，《牡丹亭》之《游園驚夢》亦未曾竄改原著半字），翻檢臧晉叔之《元曲選》未有刊載，《綴白裘全集》亦無所見，僅《中國戲曲史》得見《紫釵記》之故事梗概而已，時故雖有改編之心，奈何無所依據(jù)，徒具其改編之志耳，此志遠在六年前已有之，其時尚未改編《還魂記》也。

? ? ? ? 初夏假日，偶于燈下讀掃葉山房出版之《唐人說薈》讀至《霍小玉》一篇，覺其凄艷婉麗，不禁掩卷微有所觸，湯氏之《紫釵記》故事梗概，與《霍小玉傳》如同一致，所稍異者是李益之性格不同而已，《霍小玉傳》寫李十郎是薄倖兒，而《紫釵記》寫李君虞是忠于情愛者，即湯氏之《紫敘記》亦是根據(jù)唐人小說《霍小玉傳》觸發(fā)而編也，即《霍小玉傳》之故事已凄艷絕人間，湯氏承其凄艷而譜成絕艷之詞曲，茍能改編入粵劇，拾得其馀沫一二，固亦足為今日梨苑盛事也。于是改編之心益切而恨原著曲本屢求不可得，記得在《牡丹亭驚夢》演完后，白雪仙小姐曾對我說，我私淑杜麗娘也愛慕湯顯祖，湯氏還有一本《紫釵記》你為甚么不改編過來，當(dāng)時我唯有苦笑，心再在想，固所愿也，恨無所據(jù)耳，當(dāng)時我真想依照《紫釵記》的故事而編，但我繼而一想，僅窺輪廓尚未精華，萬不能一時妄動筆墨而污辱艷絕人寰之《紫釵記》。

? ? ? ? 幸然，上天竟會無意中成人之志，上一個周末，我想找一本褚遂良臨王右軍的絹本蘭亭楔帖而蕩上了荷里活道的陳舊書坊，驀然見有一套被蟲蟻蛀到不成樣子的晉編《六十種曲》，于是吹塵拂拭，翻視一遍，至第四集時赫然見有七個宋版木刻字便是《繡刻紫釵記定本》，其間由第一齣《本傳開宗》起至第五十三齣《節(jié)鎮(zhèn)宣恩》止。曲白完整，稍無損傷，雀躍之馀，不遑論價矣，懷抱而歸，窮三晝夜把《紫釵記》曲文反復(fù)鉆研，覺《紫釵》之曲艷即艷矣，較之《牡丹亭驚夢》還深奧十倍，今之顧曲者不易接受，而場子零碎，改編不易，但和氏之壁終為昆山絕寶，光彩射人，我亦不敢稍具畏難之心，幸前者我曾改編前人戲曲，上演之后，識者寬恕之尺度，出乎我意料之外，使我得著鼓勵，不以拙陋自卑，以下即為我改編《紫釵記》的意見：湯氏《紫釵記》原曲一共分五十三幕（比《牡丹亭還魂記》少了兩幕），它的回目是一、本傳開宗，二、春日言懷，三、插釵新賞，四、謁鮑述嬌，五、許放觀燈，六、墜敘燈影，七、托鮑謀釵，八、佳期議允，九、得鮑成言，十、回求僕馬，十一、妝臺巧絮，十二、僕馬臨門，十三、花朝合巹，十四、狂朋試喜，十五、權(quán)夸選士，十六、花院盟香，十七、春闈赴洛，十八、黃堂言餞，十九、節(jié)鎮(zhèn)登壇，廿、春愁望捷，廿一、杏苑題名，廿二、權(quán)嗔計貶，廿三、榮歸燕喜，廿四、門楣絮別，廿五、折柳陽關(guān)，廿六、隴上題詩，廿七、女俠輕財，廿八、雄番竊霸，廿九、高宴飛書，卅、河西款檄，卅一、吹臺避暑，卅二、計局收才，卅三、巧夕驚秋，卅四、邊愁寫意，卅五、節(jié)鎮(zhèn)還朝，卅六、淚展銀屏，卅七、移參孟門，卅八、計哨訛傳，卅九、淚燭裁詩，四十、開箋泣玉，四一、延媒勸贅，四二、婉拒強婚，四三、緩婚收翠，四四、凍賣珠釵，四五、玉工傷感，四六、哭收釵燕，四七、怨撒金錢，四八、醉俠閒評，四九、曉窗圓夢，五十、玩釵疑欺，五一、花前遇俠，五二、劍合釵圓，五三、節(jié)鎮(zhèn)宣恩。

? ? ? ? 誠然，湯氏對于這部《紫釵記》是描寫得相當(dāng)細致的。但，舞臺上決不容許有這么多幕數(shù)，前編《牡丹亭驚夢》，我曾大膽地將原著五十五幕削為六幕九場，當(dāng)時，我為著分幕問題曾竭盡我的思索和費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亂揮刀斧，幸未為識者所非，今次，對于《紫釵記》的分幕問題，使我覺得比《牡丹亭驚夢》還更辣手，因為《牡丹亭》有若干原著的回目刪去是并無傷害于劇旨與戲劇本身的。但《紫釵記》就有點不同了。它每一個回目都有著伏線與連繁性。為了湯氏一反《霍小玉傳》的李益性格，寫其不婚權(quán)艷，不得不動用七個回目反覆描寫李益的處境艱難，不得不寫李益高中后被盧太尉薦參軍之職使遠戍雁門關(guān)外襄助劉公濟，因此而有《吹臺感恩詩》，太尉利用吹臺避暑的最后兩句：“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樓?！碑?dāng)作反詩而藉以要挾李益入贅，而使李益于咫尺間不敢復(fù)見小玉，實非薄倖的原因。劇情分兩地發(fā)展，自然所分的幕數(shù)甚多，假如大刀闊斧地把它刪去，則有很多地方難于交代，假如把它的情節(jié)竄改則又恐怕面目全非。仙鳳鳴的領(lǐng)導(dǎo)者白雪仙小姐近來很歡喜把古文學(xué)的名著改編上舞臺，用意絕不是拿著古文學(xué)的招牌證世耀時，她明白之戲劇與文學(xué)不能分開，她的愿望是假如把一部古文學(xué)名著的主題寫得突出改編得好，固然可以起點益世的作用，假如改編得不好，也使人對一部著名的文學(xué)稍為有點認識，也可以稍盡點自己從事粵劇的責(zé)任，何況，名人筆下所刻劃的古代名女人，自有其可愛的獨特性格，適合摹揣于紅氍之上而已，我秉承了“仙鳳鳴”決定下的戲劇宗旨，縱使我枯拙了筆不能把《紫釵記》的主題寫得突出而起點益世作用，最低限度我也得保存她原來面目使人對于這艷絕人間的不朽戲曲稍有認識，于是，我不敢改變原著所寫的情節(jié)，可是，幕是始終要經(jīng)過大大的斧削的，暗場太多了，又失諸明顯交代，場口太多了，又復(fù)雜凌亂，我動手編《紫釵記》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到現(xiàn)在仍沒有完成分幕的工作，今日香港劇壇的需要，一個劇本的完成亦不容許作者有認識足夠的準(zhǔn)備時間，在種種困難之下，我惟有毅然決定了。為了《紫敘記》不是一部普通的戲劇，為了改編《紫敘記》的工作與責(zé)任太繁重，所以，我不厭其詳，有幾點要在此劇上演時向觀眾解釋一下的。

? ? ? ? 我把《紫釵記》原著曲白反覆念讀數(shù)十次，雖是胃納不良，總算是消化了。我覺得整齣五十三幕之中，描寫有突出之處，僅得十三幕而已（那便是五、許放觀燈，六、墜釵燈影，廿五、折柳陽關(guān)，三十八、計哨訛傳，三十九、淚燭裁詩，四十一、延媒勸贅，四十二、婉拒強婚，四十四、凍賣珠釵，四十六、哭收釵燕，四十九、曉窗圓夢，五十一、花前遇俠，五十二、劍合釵圓，五十三、節(jié)鎮(zhèn)宣恩）。原著之念白精彩雖多，而特別感人心肺者撮得五段（五段精警對白已節(jié)錄刊登特刊）。我唯有全副精神集中于上述十三幕戲與五段精警念白中，去表現(xiàn)原著的精華，對于分幕但求簡潔明朗，不敢復(fù)計較于是否得體也。

? ? ? ? 原著寫得最生動的人物，當(dāng)然是霍小玉和李益，以白雪仙任劍輝今日演技之高水準(zhǔn)去分飾二人當(dāng)然是綽然有馀的。以任冰兒飾浣紗，靚次伯飾盧太尉，蘇少棠飾韋夏卿，英麗梨飾盧燕貞，歐偉泉飾老玉工侯景先，朱少坡飾王哨兒，都挺適合的人物，值得向觀眾一提的便是湯顯祖在《紫釵記》除了李益和霍小玉寫得極度成功之外，還有兩個人物是寫得浮在紙上而絕對見筆力的便是黃衫客與崔允明，黃衫客經(jīng)《紫釵記》一寫后，幾成為說部中天下間第一個情場豪俠，而崔允明一介寒儒受小玉之恩遇而拒絕替太尉為媒，其“冷眼看炎涼，寸心為花惜”的良善性格不易表現(xiàn)，我為了這人物的重要，故由梁醒波先生分飾，寧可有原著情節(jié)中略予變改，此不得已之舉，幸識者恕之。

? ? ? ? 還有一點，《霍小玉傳》寫負心郎始亂終棄而為厲鬼所擾終身姻緣不能美滿，其主題涉及因果之說，而《紫釵記》描寫李益忠于不婚權(quán)艷，而霍小玉重于時不惜破產(chǎn)求合浦，終而得俠士之助告慶終場這樣的主題固然較前者突出，湯氏之所以寫黃衫客代抱不平祇是快人心而已，主力仍在描寫男女間的堅貞不撓而已，可是，盧太尉在書中并沒有明顯的下落，僅是從《節(jié)鎮(zhèn)宣恩》一節(jié)里憑一紙圣旨交代罷，我認為這是不夠的。所以我才加上了最后一幕。同時，黃衫客的身份原著上寫得很模糊，只是憑輕輕的一段對白自表而已，那便是他在崇敬寺向李益說的：“公非李十郎者乎，某族本山東，姻事外戚，雖乏文藻，心嘗樂賢，仰公聲華，常思覯止，某之敝居去此不遠亦有聲樂，足以娛情，妖姬八九人，駿馬十?dāng)?shù)匹，惟眾所欲但愿一過·······”以當(dāng)時長安，能有妖姬八九人，駿馬十?dāng)?shù)匹，當(dāng)非燕市狂歌俠士可比。原著把他寫成一個神秘人物藉以增加結(jié)場時的氣氛而已，黃衫客明知李益入贅盧門負小玉，眾明知盧太尉之兄是丞相盧杞，盧中貴公公是他弟弟，他的權(quán)力在京管七十二衛(wèi)，在外管六十四營，黃衫客憑甚么力量敢撮合李益和小玉相見，假如憑一時氣憤，相見后陷玉于危，那又成甚么俠士，所以我對于黃衫客的身份頗有懷疑，我在我所編的《紫釵記》里替黃衫客確定了身份，這是原著沒有表明的。這也不是我妄自定奪，我憑著湯氏在《紫釵記》最后一幕《節(jié)鎮(zhèn)宣恩》里寫黃衫客“擁通內(nèi)掖”，我就憑著“擁通內(nèi)掖”四字而寫他實是當(dāng)朝第一權(quán)貴，這點恐不致被識者所笑的。

唐滌生一九五七年七月卅日

寫于十三咪海灘別館

“謹以此文紀(jì)念唐滌生一百零五周年誕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