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在洛陽的南宮舉辦酒宴，是一次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xùn)的會議。劉邦之所以成功的經(jīng)驗是什么？項羽之所以失敗的教訓(xùn)在哪里？無論成功的經(jīng)驗還是失敗的教訓(xùn)，都是值得人們永遠去思考總結(jié)的東西。一九六二年，毛澤東在七千人大會上講的還是這個問題。劉邦不同意高起、王陵的答案，他有自己的想法，對此，《漢書·高帝紀》和《史記·高祖本紀》的記載是一致的，相差的只有幾個虛詞。今錄《漢書·高帝紀》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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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填國家，撫百姓，給餉饋，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眾，戰(zhàn)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所以為我禽也?！比撼颊f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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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邦與王陵的對話，都有事實根據(jù)，講的都有道理。王陵這個人是漢高祖劉邦的同鄉(xiāng)，都是沛縣人，劉邦年輕時以兄事陵，王陵在沛縣的地位比劉邦高。劉邦入咸陽時，王陵在南陽，并沒有隨劉邦入關(guān)。劉邦與項羽相爭時，王陵站在劉邦一邊，項羽以王陵的母親為人質(zhì)，逼王陵投奔項羽。王陵派人到項羽軍中探望其母，其母在使者面前伏劍而死，遺言使者，要王陵一心事漢王。從這一點上，可以看到項羽不善于爭取人。此后王陵一直追隨劉邦，所以王陵在這個問題上敢于講得那么直白，說劉邦“嫚而侮人”，換一句話說那就是有一點流氓腔，不知道如何以禮待人。這在劉邦接待酈食其的過程中可以看得很清楚，他是洗著腳接待自稱高陽酒徒的酈食其。他的優(yōu)點是能從善如流。從禮貌上講項羽要比劉邦高明一些，在與天下同利這一點上，劉邦要比項羽高明。這是至最終追擊項羽時，他對韓信和彭越的許諾。

王陵講的是大實話，劉邦最終打敗項羽，靠的就是這“陛下使人攻城略池，所降下者，因以與之，與天下同利也。”但是要懂得這是劉邦不得已而為之的權(quán)宜之計，當初韓信派人給劉邦講要封他為假齊王，劉邦就發(fā)怒了，這是劉邦的本來面目；是張良和陳平在一旁提醒他，他悟性高，才馬上換了一個腔調(diào)，派張良去封韓信為齊王，穩(wěn)住了韓信。而這次答應(yīng)韓信為楚王，彭越為梁王，也不是心甘情愿的事，特別是楚王所王之地既是項羽故地，也是劉邦的家鄉(xiāng)，五年的楚漢之爭剛過去，劉怎么能放心。王陵這話正說在他的心坎之上，一時半刻還沒有找到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案。項羽進入咸陽以后，立即論功行賞，但給項羽埋下了五年戰(zhàn)亂的禍根，如何論功行賞也是擺在劉邦面前的難題，怎么辦？再說軍隊的復(fù)員，重新安置到土地上去，恢復(fù)社會正常的生產(chǎn)秩序，不是一二條詔令所能完全解決的。既然當了皇帝，過去大家一起靠打打殺殺起家，現(xiàn)在成了君臣關(guān)系，如何建立朝廷的禮儀制度，這些都是擺在劉邦面前必須面對的問題。

再說，劉邦說他之所以取勝原因是自己會用人，論謀略，張良的確勝人一籌，關(guān)鍵時刻，關(guān)鍵性的點子，都是張良出的。如劉邦入咸陽，要不要進秦宮居留，固然樊噲諫在前，但最終是張良說服劉邦的。在咸陽，項羽準備進攻劉邦，是張良設(shè)法為劉邦化解危機的。諸侯王自戲下至國時，是張良建議明燒棧道，以堵住項羽對劉邦的疑慮和追擊，然后才有暗度陳倉，重返關(guān)中。劉邦定三秦以后，也是張良告訴項羽，劉邦得關(guān)中，如約即止，轉(zhuǎn)移項羽的注意力，讓項羽專心打擊東邊齊國的田榮，劉邦則聯(lián)合諸侯乘虛而入，攻入彭城。劉邦在彭城大敗之后，還是張良告訴劉邦，如何建立反楚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有兩個人可用，即彭越和英布，而韓信可使其獨當一面。韓信定齊地，要劉邦封其為齊王，劉邦最初不答應(yīng)，是張良提醒劉邦，讓張良親自去授韓信齊王印信。垓下之戰(zhàn)，也是張良提醒劉邦要“所降下者，因以與之”，這樣別人才有作戰(zhàn)的積極性，所以說張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這話不假。實際上，在劉邦身邊有一批這樣的謀士和說客，如陳平、陸賈、隋何、酈食其等，都發(fā)揮了很大的作用。其實中國革命戰(zhàn)爭年代，也有一類謀士，恐怕也沒有張良高明，他們都沒有真正打過什么硬仗，但點子頗多，恕我就不指名道姓了。

至于帶兵打仗，劉邦確實不如韓信，劉邦與項羽對峙，幾乎十次有九次打的都是敗仗，而韓信則每戰(zhàn)必勝。在帶兵的問題上，劉邦和韓信有過一段對話，《漢書·韓信傳》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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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嘗從容與信言諸將能各有差。上問曰：“如我，能將幾何？”信曰：“陛下不過能將十萬?！鄙显唬骸叭绻稳纾俊痹唬骸叭绯?，多多益辦耳?！鄙闲υ唬骸岸喽嘁孓k，何為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將兵，而善將將，此乃信之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謂天授，非人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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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話都是韓信被擒，由楚王改為淮陰侯后的對話，有一點奉承劉邦的意思。然而韓信是將才，而劉邦是將將之才這一點不假。將兵與將將的之間這一類相互關(guān)系的案例在中國歷史上屢見不鮮，如曹操、孫權(quán)，都是將將之才，在其手下帶兵的大將只能聽從他們的調(diào)度和指揮，這是戰(zhàn)爭時期軍事指揮的分工造成的，有指揮局部戰(zhàn)役的，有布置全局的，前者為將，后者為帥，帥即是將將之才。當代歷史上也是如此，彭德懷、林彪、陳賡、許世友等都是將才，但毛澤東是將將之才，他們之間只能是全局與局部的關(guān)系，局部服從于全局性的戰(zhàn)略部署，只有二者配合默契，才能取得戰(zhàn)爭的勝利。這兩類人物的品格和氣度皆有其長處和短處。

劉邦贊蕭何這幾句話也是真心話，其與項羽相持于滎陽，屢戰(zhàn)屢敗，如果沒有蕭何在關(guān)中和巴蜀提供一個穩(wěn)定的根據(jù)地，保障劉邦前方糧餉不缺，劉邦未必能堅持下來。項羽之所以失敗，不是他不會打仗，他仗打得很好，與劉邦交手，幾乎每戰(zhàn)皆勝。彭城之役，項羽以三萬精兵一下子擊潰劉邦統(tǒng)率的五十六萬大軍，劉邦被打得抱頭鼠竄。然而只有以穩(wěn)定的后方作為支撐，要糧有糧，要兵有兵，才能取得最終的勝利。否則的話那五年是很難堅持下來的。

蕭何有幾件事對劉邦影響甚大。劉邦攻進咸陽時，“諸將皆爭走金帛財物之府分之，何獨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藏之。……漢王所以具知天下阨塞，戶口多少，強弱之處，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圖書也?！笔捄芜@樣摸清了全國的基本狀況，才能對全局心中有數(shù)，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是項羽在咸陽開始分封諸侯時，劉邦去不去漢中任漢王的問題。一開始劉邦怒項羽背約，欲謀攻項羽，“周勃、灌嬰、樊噲皆勸之，何諫之曰：‘雖漢王中興之惡，不猶愈于死乎？’漢王曰：‘何為乃死也？’何曰：‘今眾弗知，百戰(zhàn)百敗，不死何為？’”（《漢書·蕭何傳》）這樣，劉邦才去漢中就國。第三件事是劉邦與項羽在滎陽相持時，“何以丞相留收巴蜀，填撫諭告，使給軍食?！痹诎褪窈完P(guān)中，蕭何能“計戶轉(zhuǎn)漕給軍，漢王數(shù)失軍遁去，何常能興關(guān)中卒，輒補缺”。，沒有后方堅強有力的支持，那就無法保障前方的相持戰(zhàn)爭了。項羽的失敗，就是沒有后方根據(jù)地的支持，彭越不斷騷擾項羽的軍儲，項羽垓下之敗，不是敗于戰(zhàn)，而是敗于“兵少食盡”，得不到足夠的補給啊！兩者比較，可見蕭何對劉邦取得戰(zhàn)爭勝利的重要作用。

劉邦在即皇帝位以前，與諸王關(guān)系是肩并肩的，即皇帝位以后他與諸王的關(guān)系不再是肩并肩的關(guān)系了，而是君臣上下的關(guān)系了，劉邦心頭并不甘心“功城掠地者，因以與之”（注：作者原文如此），劉邦與韓信的矛盾，在韓信請封假齊王之時已經(jīng)埋下了，項羽一死，他便奪軍權(quán)，把韓信從齊王改為楚王，接著在陳縛韓信至洛陽，以為淮陰侯。陳豨反，呂后用蕭何計縛韓信于長樂宮斬之。韓信講的“狡兔死，良狗烹”是韓信自己的感慨。劉邦與彭越、英布的矛盾是同一回事，事實上打天下和坐天下不是一回事，打天下的人是武將，并不一定能坐天下。打天下以后面臨的不能只是誰坐天下的問題，那時更主要的不是誰來坐享其成的問題，而是大戰(zhàn)以后如何治理天下的問題，是一個國家管理問題。因為治天下的問題不再是過去打打殺殺，互相較勁的過程，而是如何建立社會秩序，如何使民眾有一個安定和富裕的生活，這不是靠武力強迫所能實施的。戰(zhàn)爭基本結(jié)束，留下驕兵悍將不加約束地在分蛋糕上互相攀比的話必然后患無窮。陸賈對劉邦講的“馬上得之，寧可馬上治之乎？”這話還是有道理的。治天下是文臣的事，因為那得靠恢復(fù)和發(fā)展生產(chǎn)與禮儀教化來解決，陸賈在劉邦面前稱說詩書也就是這個道理。那么打天下時的功臣宿將限于知識文化水平不高自然應(yīng)后退一步，因為以軍人治國太粗，用拳打腳踢那個打天下的本領(lǐng)來治天下有一定的難度。再者軍人們只善于以力服人，不善于以理服人，只善于以勢壓服，還不行的話，就會動刀動槍了，這種方式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社會秩序問題。將領(lǐng)們參與政事的話，要脫下軍裝，離開軍隊。鄧小平不當元帥也就是這個道理，他從政了。所以在我們這兒是黨指揮槍，不是讓槍來指揮黨，也是這個道理。在《漢書·爰盎傳》有爰盎和漢文帝的一段對話，“絳侯為丞相，朝罷趨出，意得甚。上禮之恭，常目送之。盎進曰：‘丞相何如人也？’上曰：‘社稷臣?！辉唬骸{侯所謂功臣，非社稷臣?！鄙琊⒊际且螄?，周勃厚重少文，讓他治國是有難度的，你要了解社會各階層的矛盾，知道如何去應(yīng)對，那就不是周勃這一類打天下的功臣所長了。毛主席要許世友讀《周勃傳》也就是這個道理，要他讀《紅樓夢》也就是要他學(xué)文化，時代的形勢不同了，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

漢文帝時，要啟用年輕的文人賈誼，周勃這個丞相與灌嬰便容不得他?！稘h書·賈誼傳》云：“天子議以誼任公卿之位。絳、灌、東陽侯、馮敬之屬盡害之，乃毀誼曰：‘雒陽之人年少初學(xué)，專欲擅權(quán)，紛亂諸事?！谑翘熳雍笠嗍柚?，不用其議。”所以賈誼只能被下放去做長沙王太傅了。宋高祖之所以杯酒釋兵權(quán)，也就是這個道理，宋代重文輕武，就是吸取了五代十國戰(zhàn)亂的教訓(xùn)。記得毛澤東曾在各次講話中推崇賈誼是秦漢時代年輕有為的歷史人物，他對賈誼之死，深表惋惜，毛在一九五八年寫信給田家英，要田家英去讀《漢書·賈誼傳》中的《治安策》，說“這是西漢一代最好的政論”，認為“全文切中時弊，有一種很好的氣氛”，說這“值得一讀”。為什么說《治安策》是一篇好文章呢？賈誼有這么一段話，其云：“孔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毋訟乎！’為人主計者，莫如先審取舍；取舍之極定于內(nèi)，而安危之萌應(yīng)于外矣。安者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積漸然，不可不察也。人主之所積，在其取舍。以禮義治之者，積禮義（即發(fā)展文明，靠文化來強國）；以刑罰治之者，積刑罰。刑罰積而民怨背，禮義積而民和親。（我們不是也強調(diào)社會和諧嘛?。┕适乐饔裰仆?/span>，而所以使民善者或異。或道之以德教，或毆之以法令。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氣樂；毆之以法令者，法令極而民風(fēng)哀。哀樂之感，禍福之應(yīng)也。”賈誼這一段話很有道理，周勃是寫不出這樣好文章來的，《治安策》講的是治國之道??！所謂德教者，文化建設(shè)也，禮樂者文化也，我們不是要建立文化強國嘛，文化也可以作為我們的支柱產(chǎn)業(yè)，有的可以走市場化的道路，如出版、電影、戲劇之類；有的則屬于公益事業(yè)性的，如博物館、圖書館這一類非盈利性的；有的還可以走出國門宣傳我們的文化，并賺外匯，但最根本的還是道德禮教，以化吾民俗，現(xiàn)在叫文化強國，古人講：“化成俗定，則為人臣者主耳忘身，國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茍就，害不茍去，唯義所在。上之化也，故父兄之臣誠死宗廟，法度之臣誠死社稷，輔翼之臣誠死君上，守圄捍敵之臣誠死城郭封疆。故曰圣人有金城者，比物此志也。彼且為我死，故吾得與之俱生；彼且為我亡，故吾得與之俱存；夫?qū)槲椅＃饰岬门c之皆安。顧行而忘利，守節(jié)而仗義，故可以托不御之權(quán)，可以寄六尺之孤。此厲廉恥行禮誼之所致也?！保ㄍ希┵Z誼這段話也講得非常精辟，君臣（現(xiàn)在不是君臣關(guān)系了，是領(lǐng)導(dǎo)與被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系，是同志間平等的相互關(guān)系）、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之間的相互關(guān)系，是相對的，如果大家都能相依為命，那還爭什么呢？這只有教化，也就是道德禮儀才能使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達到這樣自然而和諧的境界。說到底還是思想領(lǐng)先，形式要有靈魂作內(nèi)涵，在今天講，這個靈魂便是復(fù)興中華，否則的話，一切向錢看，即使物質(zhì)生活好了，為人卻失魂落魄，即使活著也是行尸走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