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怕鬼的孩子

謹(jǐn)以此文紀(jì)念十二年同窗好友。

高中分班,要搬宿舍了,收拾了一大堆東西回來。爸爸媽媽總是笑我有些無用卻繁瑣的小愛好,每當(dāng)這種時候總是苦了自己。“上輩子是個‘歐也妮·葛朗臺’,啥都不舍得丟?!?,他們笑我,我也跟著笑。其實(shí)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竟會發(fā)展出這種癖好:同學(xué)寫的便簽紙、老師獎勵的但用壞了的水筆、哥哥穿過又給我穿但現(xiàn)在也穿不下了的小襯衫……等等一大堆別人看起來是垃圾的東西,都被我當(dāng)成寶貝一樣收了起來。每次整理這些東西的時候我都固執(zhí)地不讓丟,而且在整理這些東西上都會花費(fèi)一些不必要的時間。不過因?yàn)槲覙芬庾约菏帐?,所以也沒誰攔著我。
“寶貝,我們要睡了,你弄完也早點(diǎn)睡?!眿寢尨蛑逢P(guān)了客廳的燈?!昂谩蔽掖饝?yīng)著,頭卻不抬,還在翻動著地上的卡紙,大約是同學(xué)寫的明信片一類的東西。我按時間順序疊好,把它們放進(jìn)盒子后,看了看剩下的物件,不多了,明天再收拾吧。躺上床,關(guān)了燈。
關(guān)燈后卻睡不著,翻來覆去,最后看著窗簾因?yàn)殛P(guān)不嚴(yán)實(shí)而透出的那一絲光亮,打在天花板上的影子發(fā)呆。偶爾遠(yuǎn)處公路一輛汽車駛過,帶來一瞬光影的變化,伴著若有似無的車輪聲。我忽然想起,曾經(jīng)的我是很怕黑的,決不能像現(xiàn)在這樣悠然地躺在這么漆黑的房間里,甚至在享受這種近乎極致的靜謐與黑暗。無論冬夏,每當(dāng)睡覺必定是要全身緊緊地裹在被子里,不留一點(diǎn)縫隙的。以至于爸爸總說,“蒙著頭睡,會變笨!”不禁莞爾。原因其實(shí)簡單,不過幼童對于一些關(guān)乎鬼邪之類,執(zhí)拗的偏信與恐懼罷了。后面是怎么漸漸不怕了的呢?要說就是因?yàn)椤伴L大了”,只能稱之合理,但又隱約覺得不完全對。本來還想再回憶一下,推究一翻,然而困意終于上來,于是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繼續(xù)收拾昨天沒整理好的東西。翻書時,發(fā)現(xiàn)一些夾在書頁里的糖紙、樹葉一類,有的上面還畫了畫做成書簽,看得自己都笑了。原來自己曾經(jīng)還有把東西夾在書里保存的習(xí)慣。只是這東一本西一本夾得,不知道有多少東西最后自己都忘了放哪兒。想到這,不禁開了小差,開始翻動以前的舊書,像玩尋寶游戲似的,看看有多少被自己遺忘了的記憶藏在書頁里。
一張照片?在《十萬個為什么》里夾著。從前膠卷沖洗的照片我家都有專門的相冊保存,沒想到這里竟然有一張落單的夾在書頁里。照片里有兩個孩子沖著鏡頭做鬼臉,一個是我,另一個稍年長些。想起來了,是我們還沒搬家時候的鄰居,我一直叫他小惠哥哥。
小惠哥哥是個急性子,又很較真,院子里的孩子常常和他玩不到一塊。那時候我算是最小的一批孩子,大孩子們不愿意帶我玩,于是兩個被“排擠”的孩子就成了難兄難弟,湊在了一塊。所以盡管在大家的普遍評價里,小惠哥哥有點(diǎn)“小心眼”,但是對我一直很大方,也從不斤斤計較。當(dāng)別的孩子有時候仗著年紀(jì)大欺負(fù)我的時候,小惠哥哥甚至不惜挺身而出保護(hù)我,和他們扭打在一塊兒。
說來好笑,之前有一個我特別討厭的姐姐,討厭她的原因就是她曾經(jīng)偷偷和我說過小惠哥哥的壞話,讓我小心,不要和他玩。其實(shí)現(xiàn)在想來倒是不至于到討厭的地步的。只是那時候確實(shí)覺得滿院孩子里,對我好的僅他一人而已。
不過這也不是說他就一門心思對我好,兒童的惡作劇總是少不了的。他知道我怕癢,每次我和他發(fā)生小矛盾,他總是用撓癢癢這一招讓我向他妥協(xié)。另外因?yàn)槲夷懶?,他偶爾還會找一些鬼故事來故意嚇唬我。最后當(dāng)我哭著要找爸爸媽媽,說不要和他玩了的時候,他才拿出點(diǎn)糖果之類的零食哄我,讓我不要告訴家長。
這張照片就是他九歲生日的時候,我去他家給他過生日,他爸爸給我們拍的合照。因?yàn)槭菃螐?,而且不是我家的家庭照片,所以?dāng)時就單獨(dú)夾在了這本厚重的《十萬個為什么》里,以表示幼小的我對這張照片的珍視。然后約好之后每年拍一張照片,記錄每年我們的成長變化。
但是還沒到第二年他就不在了。
那天是星期一。前一天晚上我和他玩的時候我還告訴他,我家打算暑假去貴州旅游。他說他去過,還有一種叫折耳根的菜味道很奇特,去了可以嘗一嘗。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樣上學(xué),沒有見到他。然而放學(xué)回來后,小惠媽媽突然來敲門,我一邊喊著阿姨,一邊跑出去迎接。她和媽媽聊了兩句以后,媽媽就把我?guī)Щ胤块g,讓我一會兒再出來。但是直到爸爸回來吃晚飯,媽媽都沒讓我出門。隱約中我聽到“告訴他”和“不告訴他”幾個詞不停地重復(fù)了好幾遍。我突然感到一陣不安。那天的飯桌很靜。
吃完飯,爸爸說要告訴我一件事?!靶』莞绺缢辉诹??!绷鶜q的孩子早就能明白這三個字的含義。事實(shí)上,從爸爸說出那三個字之后的大約一整周,我的記憶充滿了空白與碎片,至今拼不起完整的圖畫,只記得追悼會上他平靜的臉發(fā)青,卻像睡著了。我覺得自己沖上去就能把他叫醒,但是我腿發(fā)軟,一點(diǎn)也動不了。
貴州確是去了,然而一到地方我就得了水土不服,最終發(fā)著燒回來。燒了一個星期,住院住了一個星期。終于出院回家的那天,爸爸媽媽很高興,讓我挑想吃什么好吃的,都買給我吃。但是其實(shí)我也沒吃過什么好吃的東西,對于小時候的我來說,最好吃的就是方便面了。于是爸爸買了超市里最貴的方便面,可惜剛生完病的我吃什么都是苦的,那一碗面我壓根沒嘗出味道來,但我還是說好吃,并且全部吃完了。
睡覺前,媽媽幫我掖好被子,叮囑我不要蒙頭,關(guān)上了燈。窗戶似乎沒有管嚴(yán),窗簾在風(fēng)中飄飄忽忽,像個人影。我嚇得用被子蒙住了頭。但是我清晰地感覺那個人似乎越走越近,最后貼在我耳邊叫我的名字。但是嘴里呼出的氣卻是涼的。我愈發(fā)害怕,裹緊了被子,感覺渾身濕冷。
“是我啊,你不記得了嗎?是我啊?!?/p>
我壓著恐懼探出一只眼睛。
“小惠哥哥?”
“是我,你不認(rèn)識了嗎?”
“你在哪?”
“我就在這,但是我要走了?!?/p>
我從被子里探出身子來。
“不要走!你為什么要走呢?”
“我也不想走啊,”他苦笑了一下?!爱?dāng)時我可不服氣呢。但是沒辦法,有人告訴我必須走?!?/p>
“是誰讓你必須走?你不要走,你如果走了,那我也要跟著你。”
“你不能去?!?/p>
“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你還有很多事要做?!?/p>
“要做什么事?你的事呢?你的事做完了嗎?”
“沒有,但是……”
但是我聽到有別的人在叫我的聲音。是爸爸媽媽。我感覺很困,但是他們一直讓我不要睡,還在給我擦一種涼涼的東西,很舒服。
我又發(fā)燒了。媽媽急得甚至請來了神婆,她說我在發(fā)燒迷糊的時候一直念叨著一些很嚇人的話。于是神婆認(rèn)定我去旅游時沾染了“不潔凈”的東西。一番搗鼓之后取出一枚銅錢,讓我戴在脖子上,說是可以驅(qū)邪。那時我迷迷糊糊的狀態(tài)完全認(rèn)不清大人們在干什么,但當(dāng)神婆要給我戴上驅(qū)邪銅錢的時候,我突然清醒過來,拼了命地大哭,不要戴上銅錢。神婆說這是祟氣發(fā)作,妖邪在對辟邪之物做抵抗。
“我不要戴銅錢,我看到小惠哥哥了,我不要戴銅錢,戴了銅錢就看不到小惠哥哥了,我不要戴銅錢……”
“你們看,肯定是他喊的這個邪靈附身,才會這樣。”
“不……”爸爸聽到我喊出的話,忽然變了臉色。“請你出去吧,我們不需要再做法了。”
“你們這樣會害了孩子!”
“請你出去?!?/p>
……
后來又在醫(yī)院呆了不知道多少天,我的病終是好了。說是什么“病毒性中性粒細(xì)胞減少癥”。
從那過了不久,我家便搬到了如今所住的新房子里。搬家前我還去小惠哥哥家看過一次叔叔阿姨。他家比之前顯得冷清空曠了不少,顏色似乎都暗淡了。叔叔阿姨仍舊帶著笑,但已憔悴得多。令我訝異的是,他家里一切關(guān)于小惠存在過的痕跡都消失不見了。曾經(jīng)客廳掛著的一家三口的全家福,換成了叔叔阿姨兩人的婚紗照。
后來我上了初中、高中,寄宿制的生活讓我連回家的時間都只有周末兩天,因此也再沒去看過小惠哥哥的爸爸媽媽。不知他們現(xiàn)在是否安好?
如今想來,許是就從那個高燒復(fù)發(fā)的夜晚,我開始不怕鬼魂的存在?;蛟S那天確實(shí)只是我的夢,是我的心理暗示。但我仍舊希望著,如果世上真有魂靈,來不及道別的人是否就可以好好道別,傳不出的思念就可以盡情訴說了呢?原來我以為已經(jīng)忘記的人始終沒有忘記,我不舍的習(xí)慣也是在不停地試圖追憶和挽留。
“收拾好了沒?再不出發(fā),上學(xué)要遲到了。”爸爸的催促已經(jīng)在門口響起。
“來了來了。”我把照片夾回書里,匆匆收拾完剩下的物件,拿起書包出門了。
下車的時候,我朝爸爸揮了揮手?!鞍职衷僖?,我愛你!”
“臭小子哪學(xué)的,突然搞這一套?!钡俏曳置骺匆?,他的臉上有笑容浮現(xiàn)。
我邁開步子向前走,耳邊忽然刮起了輕松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