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小年覺得自己的主子最近很不對勁，不是三番五次在深夜念一些聽不懂的話，就是突發(fā)奇想學(xué)起玄乎怪乎的占卜術(shù)。動不動就抓著她，搖頭晃腦故作玄虛地把兩指一搭，嘟噥著什么桃花前世今生。然后命令攤開手，在幾條淺淺的紋路上指指點(diǎn)點(diǎn)。 “阿年！快來！” 看吧又來了。 趙小年無奈地嘆了口氣，把手下揉得飽滿圓滑的面團(tuán)順手往盆里一丟，就小跑出了廚房。 “張媽，面我揉好了。小姐叫我呢，其他拜托您了?！? “快去吧，慢點(diǎn)小姐又要胡鬧了。” “唉?！毙∧瓿冻鲆粋€笑容，趕往傾晨館。 “阿年！快點(diǎn)！” 此時的趙小年已經(jīng)換了一件更體面的衣服，頭發(fā)挽成一個髻，上面還別了幾朵靚麗但低調(diào)的蘭花，樸素馨香，似乎留有濡濕的水痕，就像她自己。不過她沒時間欣賞也沒自信欣賞。 “來了小姐?！彼坜垲^發(fā)，發(fā)現(xiàn)有一縷發(fā)絲沒束好垂了下來，于是沾了口唾沫把它抹了上去，還習(xí)慣性地躲躲腳盡管鞋面上沒有半點(diǎn)塵土。 她本就是廚房里打雜的奴婢，是那種連鍋都碰不到，端茶送水的人都能刁難。主子在哪，哪就不能出現(xiàn)的下等奴。直到大老爺堂兄病逝，大老爺?shù)K于情面接其妻女入府后，她才第一次見到小姐這類主子。 母女二人無依無靠，寄人籬下，難免處處小心，處處看人臉色。新小姐沈旭入府時只有四歲，不明白戶府里的種種規(guī)矩，于是接觸到了小年。大概是同病相憐，沈旭和小年成為了朋友，往往推心置腹，大到喪父之痛，小到路上偶然瞥見的俊美少年，無一不談。還請求管家讓小年做她的貼身仆從。 小年感于沈旭知遇之恩，盡心盡力服侍終日不懈，于是…… “阿年你來了！” 推開門，一片狼藉。滿地都是沾了墨跡的廢紙，墨汁在墻上留下了威風(fēng)凜凜的一筆，衣服隨意扔在床邊，有些被撕成幾片，鋪了個奇異的圖案……小年覺得自己血壓沖上頭頂，拳頭攥緊，但還是硬生生擠出標(biāo)準(zhǔn)八齒笑。 于是乎，小年干起了比打雜更痛苦的活兒—照顧這個十六歲的頑皮巨嬰。 她強(qiáng)壓住怒火，不斷默念：這是小姐是小姐是小姐。 小姐負(fù)責(zé)任性，奴婢負(fù)責(zé)收拾。 默念幾遍后，嗯，更生氣了。 “小姐有什么事，”她彎腰撿起一個大老爺從市上淘來的前朝花盆，“盡管吩咐我”又順手拍掉衣服上的灰塵，丟給門外剛好路過的百黎，害得她眼前一黑，撞上了轉(zhuǎn)角的柱子，額上立馬起了紫紅色的腫泡?！靶〗悴槐亍Α舐暯腥隆！彼粤Ψ銎鹛茨镜娜A美屏風(fēng)，雙手叉腰，轉(zhuǎn)身面相沈旭，臉上肌肉快笑僵了。 而坐在地上這位兩腮上有嬰兒肥，十指全是墨水，一雙無辜大眼撲閃撲閃，淚汪汪地看向小年的，正是沈旭。 沈旭和小年已相識十二年有余，吵吵鬧鬧多了，對彼此脾性都一清二楚。每當(dāng)小年假笑生氣，沈旭就把嘴一抿，眼一盯，裝作一副“我什么的不知道”的模樣。 “ 好了好了，沈大小姐，又有什么新鮮玩意？我最近是會出門被車撞呢，還是被花花公子纏上？” 沈旭暗自竊喜。 十二年了，這招真是萬試萬靈啊。 得逞的沈大小姐攤開黑乎乎的手，手心的三枚銅幣卻是干凈的，泛著幽幽的白光。“新學(xué)的占卜術(shù)，叫六爻，就是擲三次銅幣，然后畫出卦圖。有六十四卦，每一卦都有不一樣的含義。”小年扒拉出一個空位，坐在沈旭對面，無可奈何地收拾起耐心，看著她眉飛色舞地介紹，只覺得好無興趣。 “ 沈旭眼下的兩坨黑眼圈就是熬夜學(xué)六爻學(xué)的?！彼龜喽?。 沈旭是個古靈精怪，十分討人喜歡的女孩，無論是亮亮的眼睛，小巧翹挺的鼻子，還是打炮似的講話的小嘴。她嬌縱，但在戶夫人或者大老爺面前從來不開口要些什么，不論是日常用品，或者是其他小姐都有的玉蓮簪；她金貴，父親在時一定是世界中心，是所有人都寵愛的寶貝小姐。但在這戶府里，只有平日喜歡她的奴婢才會愿意多寵寵她，替她向府里多要點(diǎn)衣裳錢，偷偷溜出府給她買喜歡的薏米糕。有時管事的故意克扣她月錢，沈旭裝作不知道，但是一些老媽媽看不慣，就處處和那人作對。 戶夫人疑心病重，沈旭媽媽搬入后就受到了提防。他們護(hù)得了沈旭是因?yàn)樗€小，構(gòu)不成威脅，且還有可利用之處。沈旭媽媽就沒那么好了，終于在大老爺五十歲生辰時，跳河死了。那時沈旭只有六歲。 “阿年手給我?！鄙蛐袂宕嗟纳ひ艚行蚜苏诔錾竦男∧辍Ｋ剡^神來，撞上少女清秀紅潤的臉龐，苦難蓋上了青春美好的氣息，發(fā)散著悲哀卻也可愛的光芒。 “好?！毙∧杲舆^銅幣，冷冷的，帶著銹氣的銅幣握在溫暖的掌心里，在一次次干脆利落的聲音里翻轉(zhuǎn)。 “你想知道什么？” 小年恍惚了。 戶夫人為什么要留著這給孩子？因?yàn)樗軓穆?lián)姻中給大老爺謀利，減少政敵，抬高地位。她已經(jīng)十六歲了，府上都傳要和莊家二公子聯(lián)姻的流言。 不會空穴來風(fēng)的。 但她還是抱有一點(diǎn)點(diǎn)的小僥幸，暗暗寄托在手心的寒冷里。 “我不告訴你。” 幾分鐘后，卦成。 “ 這叫未濟(jì)卦，是中下卦，許多事不能如愿……”沈旭的聲音逐漸小了，余光瞥了一眼小年，一陣沉默?！耙欢ㄊ俏宜沐e了！上次來的道長說我沒有靈根，所以…所以是不準(zhǔn)的！小年你不要在意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我玩玩的?！? 看著她慌張的樣子，小年忍俊不禁，隨即心中感到一陣寒冷。 “沒事的，我問的是城外那家糕餅店是不是倒閉了。”說著，她起身拾掇房間，“看來是不能再開了，以后小姐想吃了我給你做吧！” 她從不相信，卻也不免憂心。沈旭還是小孩心理，不懂隱藏自己，如果真的嫁給了大老爺?shù)膶仪f氏，被卷進(jìn)政治漩渦該如何自保？ “我出去喂鳥啦！” 輕快的腳步聲遠(yuǎn)去，小年再也忍不住地顫抖。 百梨，戶府公認(rèn)的倒霉姑娘，去洗衣間放衣服時，被小年橫來一“禍”撞上了柱子，額上的淤青還沒上藥就在長亭邊聽到了幾個老媽媽的聊天，嚇得不得了。衣服也忘晾了，又被石子絆倒，驚到了老媽媽。要不是身體嬌小又靈活恐怕是四目相對，尷尬無言。 “喂！你站??！”就在百梨長抒口氣，暗自慶幸時，身后傳來尖銳的聲音。一個八歲的小姑娘雙手叉腰，氣勢洶洶地站在石橋上，身上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貟熘疸y珠寶，小臉紅撲撲地，不了解的人肯定覺得她可愛。 可惜百梨太了解她了。 “金姑娘早?！? 戶金裘神氣十足，大搖大擺從橋上下來，后面跟著五六個侍女。 “為什么你頭上有山茶花？這是我最喜歡的花，我不允許你戴！” “奴婢沒眼力見，冒犯姑娘了，我馬上……”百梨話音未落，金裘旁邊的侍女已經(jīng)左一抓右一撓地把她的頭發(fā)扯得七零八落。百梨怒火中燒，反手扇了一個侍女抓著發(fā)簪的手。簪子落下碎成幾段，接著就是金裘震耳欲聾的叫喊。 “啊啊啊！這是我的玉蓮簪！果然是你偷了它！來人啊來人?。⌒⊥?！” 院子里哄哄鬧鬧，很快就水泄不通。 小年還在和沈旭打趣，下一秒就聽到叫喊，等小年聽出是金裘和百梨的聲音時，沈旭已經(jīng)先她一步跑向院子。 “等等！不行！” 小年沖出房門，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圍在一起，沈旭瘦小單薄的身板很快被這“漩渦”吸了進(jìn)去，只露出一段白裙裾明晃晃地露在外面。 “沈旭！這是你的丫鬟？她偷了我的玉簪！”戶金裘站在人群中間，扯著嗓子撒潑，旁邊立著不知所措的百梨，臉上除了淤青還加上了通紅的巴掌印。 “百梨，怎么回事？” “小姐，你看。”百梨帶著哭腔，抽抽搭搭的擠出一句話，手掌上摔成四段的玉蓮簪滿是泥土，臟兮兮的。 這是沈旭送給百梨的簪子。 “妹妹，這是我送給她的，不是偷的?！? “胡說！娘沒有給你買玉蓮簪，她說你是賤種不能有！” 沈旭沒有想的她會說出這種話，不由得一怔。金裘腦子快，馬上反應(yīng)過來，指著沈旭：“是你們一起偷的！你們都是小偷！” 圍觀的人也隨聲附和，金裘的侍女見狀開始火上澆油，推搡著沈旭，順勢摸掉了她腰上寥寥無幾的配飾。 沈旭被人左一手右一腳地絆著，茫然失措地望向四周：都是血盆大口，滿臉橫肉的人臉，各種劣質(zhì)香囊的氣味混合，把她嗆得咳嗽不止，無助的窒息感壓迫她的心肺。 忽然，一抹熟悉的顏色從眼花繚亂中像一朵花般盛開，花瓣把她包裹住。 這朵花太樸素了，在眾多的春花里泯然，但此時，是獨(dú)一無二的、特別的。 小年擠開人群，抱住了她，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所有外界的攻擊，把她的頭緊緊護(hù)在肩頸。舒適安心的氣味撫慰著那顆驚慌的靈魂，輕柔的鼻息拂過鬢角的小絨毛。視線越過肩頸，她看見金裘在不遠(yuǎn)處得意地伸出手臂，侍女半跪著給她整理衣服，視線相對的時候，金裘翻了個白眼。 “小雜種…好狗生不出壞種…” “她的賤娘怕不是偷東西被發(fā)現(xiàn)…” “還想和金姑娘比？真是笑話…” 阿年，我好討厭他們。 沈旭悄悄濕了眼眶，兩顆溫?zé)岬臏I珠落在小年肩膀上，她干脆合了眼，不去看。 陽光透過眼皮，呈現(xiàn)一片紅白光暈。她以前總是恨著阿娘，恨她拋棄了自己，可是現(xiàn)在她忽然明白了。 太痛苦的話，就離開吧！ 但是我有小年。 沈旭抱緊了小年。 我也只有小年了。 “怎么回事？吵吵鬧鬧地！” 只見人群頓時緘默無聲，侍女把上一秒還在爭搶的配飾一扔，雙手交疊，分立兩邊。幾個雍容華貴的女仆捧著各色絲綢和珠光寶石向傾晨館走來，后面跟著一位體態(tài)豐滿、媚眼如絲的美人，抬頭那一剎那眼里透出絲絲寒氣。 “太太安康?！泵廊撕竺娴拇竽镒映霈F(xiàn)，侍女嬌媚的嗓音整齊劃一地說。 沈旭睜開眼，看見了那個瘦削的女人。臉上搽了許多白粉，死尸一樣，還偏偏抹了鮮紅的胭脂和頰上浮于表面的紅艷。華美的服飾燦若仙衣，垂到肩膀的步搖和拇指大的耳環(huán)輕輕搖晃。端莊、浮夸、面色兇狠，這就是沈旭對大娘子的第一印象。 “我的小淑女，誰又惹你了？”大娘子無視了金裘對面問安的沈旭和小年，半蹲著，夾著嗓子問。不等金裘回答，她徑自走到沈旭面前，露出一個笑容。大娘子極大的口裂讓她的笑顯得要吃人，徒增了可怕感。 “我相信沈旭是無辜的，畢竟她可有好事要來?！鄙蛐癫桓抑币曀l(fā)灰的眼睛，咽了口口水。站在不遠(yuǎn)處的小年靠了過來，順勢把沈旭拉到自己背后，小年就直接和大娘子對眼。 “太太，沈旭沒有偷東西。那根簪子是我托人在外面做的仿品，材質(zhì)、做工都比金姑娘的差。金姑娘的丟了，見到小姐送給百梨的那一根，就看錯了眼，才有這么個鬧劇?！毙∧暌灰а溃仓^皮和大娘子解釋，手心的冷汗不停流。 大娘子眼里似乎閃過一點(diǎn)笑意。 “我當(dāng)然相信你小姐是清白的，不過我來這不是為這種小孩鬧劇?！本d密藏針的眼神越過小年，和沈旭對了個正著，握著小年的手攥緊，背后一陣發(fā)涼。 “沈旭，你跟我來?！? 沈旭跟著大娘子，潔白的后頸僵硬地直著?！皩α?，你叫什么？”大娘子忽然停住，轉(zhuǎn)頭問愣在原地的小年。 “回大娘子，我叫趙小年?！? 回話時，小年余光中瞥見沈旭不安的神態(tài)。 如果她知道再見面時是生死離別之際，她會不會多貪戀一點(diǎn)在一起的時光？ ——長霞2023.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