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隴葬禮(連載二)
四月,金陵城外的鐘山上雜草叢生,樹木卻是寥寥無幾,幾座高聳的望樓警惕地觀察著朝陽門方向的動靜。鐘山腳下是江寧將軍和春的江南大營,號旗林立,柵欄森嚴,兵勇魚貫出入。 兵營外的一處斜坡,有數(shù)十匹花馬拴在幾塊巨石旁。 時值正午剛過,一群兵勇面西席地而跪。 恰又有一隊步勇接踵而至,其中數(shù)人走出隊列,跟在后面,同樣席地而跪,撮土搓手,好一番虔誠。 不多時,眾人一起撫臉發(fā)聲起身,后來的幾人中有一青年向之前的眾人說道: 噻倆目爾來依庫目!諸位弟兄幸會,恁打哪個地前兒來? 眾人中為首者聲音宏亮應道:爾來依庫目噻倆目!并快步走過來,雙手親熱地將青年人的兩手交叉一握道,阿幾個是直隸來滴,可都是西省人咧,沒想在這里遇到多斯提哩。阿姓白,尤素夫,兄弟怎么稱呼? 青年人還禮的手忘了放下,滿臉笑開花:俺姓左,叫俺冠廷。打淮陰那地前兒俺過來,真實平邑人。 青年人又招呼身旁幾個同道的人,介紹道:這是俺兩個同胞弟弟,這兩個是一起行走的揚州兄弟。 姓白的壯年也招呼身后已經(jīng)圍過來的人,這個姓哈,這個姓沙,那個姓馬云云,又說道,那一個不高不矮不言語的是阿家兄弟哩。 接著各報姓名,互相一一招呼,又把年齡敘述一番。 論起來,尤素夫比左冠廷大了整十歲,一個是道光七年出生,一個是道光十七年出生,不過因為都是行伍,常年風餐露宿,皮膚黝黑,倒是在貌相上沒多大差距。 兩隊人他鄉(xiāng)偶遇,雖然素不相識,但卻像從小伙大的鄉(xiāng)黨,親切不似尋常。 兩邊人斜頂著太陽,靠著巨石,談作一團。 一個把自己習武販馬的營生細細講述,一個把自己幼年喪父釘馬掌謀生款款道來,一個講如何考武舉又報效投軍,一個講如何向官家索債又毆出人命逃寄淮陰…… 說起附近的禮拜寺,冠廷說聽聞此城中之前尚有多座,如今交兵,恐已不存。東去句容、鎮(zhèn)江可以尋見,但路途稍遠,那邊北去江北,在浦口有一大寺,去年路過尚存,現(xiàn)與長毛兵來將往,估摸著兇多吉少。 又說起大營中的狀況,尤素夫一行顯然剛來,并不了解。 冠廷描述道:從北堯化門到南雨花臺幾處大營平日里烏煙瘴氣,無事時吃喝嫖賭抽大煙,請功時抓幾個草民頂做長毛奸細,賭輸了兵餉就向富戶賒賬,再不就入戶明搶。有時城中也有長毛兵勇趁夜易裝槌城墻入營來賭,天亮再離開,這邊營里奸滑的少不了把線報賣于城里來人換銀兩…… 話越說越沉重,尤素夫聽著也眉頭皺起來,這打錘要到啥時候哩? 冠廷說,知不道,俺怕是要干敗仗呢。兄長你瞅,那里就是城門,離這里不過五里,干起仗來,怕是逃命也來不及呢。俺弟兄幾個在這海兒跟前吃皇糧,每日里心思別無路走,可但是俺們沒個功勞也莫臉回去見人。 尤素夫拍拍冠廷的肩膀,笑著說,好馬不吃回頭草,好男娃不走回頭路咧,我等盡個忠,對得起爺娘,以后的日子托為主的吧。 冠廷又沒由頭地嘟囔了一句:長毛里也有好人。 這時,一個步勇慌慌張張從營門里跑出來,一邊呼冠廷的名字一邊向這邊張望。 尤素夫說道,兄弟,匝們該分開咧。 冠廷站起來,向那邊揮揮手,喊道,歧珍別急,就來! 這邊跟尤素夫又說,那是我的一位好伙計楊歧珍,雖然教門不一樣,可是每天一張床上躺,大事小事互相照亮,處得好著呢。他這個人心細又有才,以后怕是要做個縣太爺呢!看模樣有急事,今天沒法讓嫩絮叨絮叨了。 尤素夫說道,行伍人,不扯哩,兄弟你保重。 兩邊的人都爭相告別。 冠廷又摸摸尤素夫的馬鞍,挨個翻著看看幾個馬掌子,才依依不舍告別而去。 話說尤素夫一行數(shù)騎,此行并非到金陵參戰(zhàn),不過是護送糧餉兼給總兵大人送個信。未曾想到,沒幾日,風云突變,還未及返程,太平軍的五路大軍按照縝密計劃從天京外圍一起殺到,當天天京城內(nèi)也人喊馬鳴,槍炮齊作,城中精銳拼死殺出! 此時的江南大營徒有其名,因為早些日中了太平軍調(diào)虎離山之計,派不少人馬出去支援蘇杭,營中兵勇不過數(shù)千,已經(jīng)嚴重空虛!偏偏大營離這朝陽城門僅有五里之遙,如此近在咫尺,如無特別警戒,幾乎是猝不及防。 常言說,兵敗如山崩,頃刻間,江南大營樹倒猢猻逃,被太平軍刀劈火燒,奮力搗毀。 江南大營不是第一次被摧毀了,只不過這次的覆滅離前次不過三四年光景,實在是重蹈覆轍。 尤素夫數(shù)十騎冒著江南的梅雨,趁亂沖開一條生路,逃了出來,一路上,一行人都互相安慰著,托主的恩賜,要是沒這雨水,怎么逃得出槍林彈雨?! 不過尤素夫還有個擔心,就是那幾位小多斯提還有沒有性命,此時的孝陵衛(wèi)一片混亂,也無法尋覓,托靠主吧!尤素夫念道。 兵荒馬亂,人生地疏,雨中難辨東西,一行人估摸著方向,信馬疾馳。 一邊是官家,一邊是信主的長毛,尤素夫并不能理解這種打錘為的是什么,在他看來,殺戮是不義的一件事,帶著家鄉(xiāng)的一眾兄弟在異省他鄉(xiāng),咋會不知道娃子們心里念著爺娘呢。也罷,還是回關(guān)中的太平窩吧! 他把想法給大家伙說了,都沒作聲,說到心坎里了,還作什么聲呢! 尤素夫打定主意,對弟弟尤素布說道:小虎,哥托付你個事咧!人馬你先領(lǐng)著,我得給張軍臺去告?zhèn)€辭,匝們不能有頭無尾干事情哩。 尤素布說道:好著咧,你放心哥,人馬都給你領(lǐng)好哩。 一行人馬大約先奔向東又折向北,跟著亂兵稀里糊涂過了渡口,然后分頭別過。 沿途路邊,尸體橫陳,遺孤無數(shù),老少啼哭,旗軍光顧著收攏敗兵,視若無睹,一些淮籍的把總、營官把有些相識或可憐的男孩兒收進隊伍,喚做牽馬煮飯,也免了這些孤兒餓病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