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冬天的傍晚。一月底。未到用餐和門診時間。候診室門框上釘著一張白紙，上面有菲利普·菲利波維奇的字：

　　不準在寓所里嗑瓜子。

菲·普列奧布拉任斯基

　　下面是博爾緬塔爾用藍鉛筆寫的像紙杯蛋糕似的大字：

　　下午五點至上午七點禁止彈奏任何樂器。

　　隨后是濟娜的字：

　　您回來時，請告訴菲利普·菲利波維奇，我不知道他去哪兒了。費奧多爾說，他是和施翁德爾一起走的。

　　又是普列奧布拉任斯基的字：

　　我等玻璃師傅要等一百年？

　　達里婭·彼得羅夫娜的字(印刷體)：

　　濟娜去商店了，她說她會把他領(lǐng)回來的。

　　餐室里一片傍晚景象，真絲燈罩下的電燈已經(jīng)亮了。餐櫥反射出一道道分成兩半的光——餐櫥的每塊車邊鏡子上都貼著交叉的紙條。菲利普·菲利波維奇俯在桌上專注地讀著攤開的報紙。憤怒的閃電不時扭曲他的臉，牙縫里斷斷續(xù)續(xù)擠出幾句話。他在讀一條簡訊：

　　毫無疑問，這是——借用腐朽的資本主義社會的說法——他的私生子。我國從事偽科學的資產(chǎn)階級便是這樣尋歡作樂的！他們每人都會占用七個房間，直到司法機關(guān)的利劍在他們頭上閃起紅色的光芒。

施……爾

　　兩堵墻后面不斷傳來得意而又熟練的三弦琴聲。“月亮照呀，照呀”的俏皮變奏和簡訊的文字，在菲利普·菲利波維奇頭腦里討厭地攪成一鍋粥。讀完簡訊，他祛邪似的回頭啐了口唾沫，又機械地哼起三弦琴彈奏的曲子：
“月亮照呀……照呀……月亮照呀……照呀……呸！纏著沒完，這該死的曲子！”
　　他按鈴。厚厚的門簾中出現(xiàn)濟娜的臉。
　　“告訴他，五點了，該停了。再叫他來這兒。”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坐在桌旁的圈椅里，左手夾著一截褐色雪茄。門簾旁，斜倚門框站著一個兩腳交叉、矮小而又丑陋的人。他的頭發(fā)很硬，就像田野里拔掉又重新長出的一叢叢草。臉上蒙著沒有刮過的汗毛。額頭極低。兩道蓬亂的黑眉毛上面，幾乎就是毛刷一樣濃密的頭發(fā)。
　　左腋下已經(jīng)裂口的上衣，沾了些許麥稈碎屑，條紋褲的右膝有個窟窿，左膝上一攤淡紫色油漆。此人脖子上系著刺眼的天藍色領(lǐng)帶，佩一枚人造紅寶石別針。這條領(lǐng)帶的顏色那么怪異，以至菲利普·菲利波維奇一合上疲倦的眼睛，便在黑暗中看到，忽而天花板上，忽而墻上，有個帶天藍色光環(huán)的燃燒火炬。睜開眼睛，他同樣覺得眼花，因為地板上反射出扇形光亮的半高漆皮鞋和白襪套，立即撲入眼簾。
“像穿了一雙套鞋?！狈评铡し评ňS奇不快地想。他嘆口氣，吸了兩口已經(jīng)熄滅的雪茄，想把雪茄重新點上。站在門口的人不時用混濁的眼睛看看教授，顧自抽煙，任憑煙灰落在胸衣上。
　　墻上，木雕榛雞旁的掛鐘敲了五下。鐘內(nèi)機械的聲響尚未停息，菲利普·菲利波維奇便說：
　　“我好像說過兩次了，請您不要睡在廚房的爐灶邊上，特別是白天，是嗎？”
　　那人嘶啞地咳了一聲，像是喉嚨里卡著小骨頭，回答：
　　“廚房里的空氣聞著舒服?！?br>　　他的聲音極怪，低沉而又洪亮，仿佛小木桶里的回聲。菲利普·菲利波維奇搖搖頭，問：
　　“哪兒弄來的這種垃圾？我說領(lǐng)帶?！?br>　　那人噘著嘴，順著教授的手勢垂下眼睛，喜歡地看了看領(lǐng)帶。
　　“怎么是‘垃圾’？”他說，“挺闊氣的領(lǐng)帶。達里婭·彼得羅夫娜送的?！?br>　　“達里婭·彼得羅夫娜送了您一件劣等品，就跟這雙皮鞋一樣。這是什么亮光光的玩意？哪來的？我說什么啦？買雙像樣的皮鞋。可這是什么？難道博爾緬塔爾大夫會買這種鞋？”
　　“是我讓他買漆皮鞋的。我怎么，低人一等？您到庫茲涅茨橋去看看，所有人都穿漆皮鞋?！?br>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不住搖頭，隨后厲聲說：
　　“以后不許在廚房里睡覺。懂嗎？這太不像話！您得知道，您在那兒不方便。那兒有女人?！?br>　　那人頓時沉下臉，嘴唇噘起。
　　“咳，女人。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什么高貴的太太。普通傭人，架子拿得像政委夫人。這都是濟卡告的刁狀?！?br>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嚴厲地瞥了他一眼：
　　“不準叫濟卡，得叫濟娜！懂嗎？”
　　沉默。
　　“懂嗎？我在問你！”
　　“懂了?！?br>　　“扔掉脖子上這種垃圾。您……你……您去照照鏡子——您像什么。像住板棚的貧民。煙頭不準丟在地上，我都說過一百遍了。往后我不想在家里再聽到一句臟話！不準隨地吐痰！這是痰盂。用廁所要注意衛(wèi)生。不準和濟娜胡扯。她對我說了，您常常在暗處守候她。您得注意！還有，誰這樣回答病人啦：‘狗才知道！’您怎么，真以為您在小酒店里？”
　　“怎么說呢，老爹，您管我也管得太厲害了?！蹦侨送蝗豢迒手樥f。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的臉唰地紅了，眼鏡閃出光亮。
　　“這兒誰是您老爹？油腔滑調(diào)什么？往后我不想再聽到這種話！叫我得用名字和父稱！”
　　那人燃起反抗的表情。
　　“您怎么沒完沒了……一會兒不準隨地吐痰，一會兒不準抽煙。一會兒不準亂走……這究竟是怎么啦？跟坐電車似的。您還讓我過日子嗎？至于叫您‘老爹’，這您生的什么氣。難道我請您給我動手術(shù)啦？”那人憤憤地吠叫著，“干得真不賴！抓來一只動物，兩下三下剖開腦瓜，可這會兒又嫌棄他。也許我還不同意做手術(shù)。再說(那人朝天花板翻起眼珠，仿佛在回憶什么公式)，再說我家屬也不同意。也許，我有權(quán)起訴?！?br>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眼睛瞪得溜圓。手里的雪茄掉了?！昂伲娌皇菛|西。”一個念頭倏地掠過腦際。
　　“把您變成人，您倒不滿意了？”他稍稍瞇起眼睛，問，“也許，您寧愿重新到泔水池里刨吃的？待在門洞里挨凍？要是我原先知道……”
　　“您怎么老是訓(xùn)人——泔水池，泔水池。反正我能弄到自己的一塊面包?？晌乙窃谀中g(shù)刀下死了呢？您怎么說，同志？”
　　“叫菲利普·菲利波維奇！”菲利普·菲利波維奇惱火地吼道，“我不是您的同志！荒唐！”他不由暗暗叫苦，“噩夢！噩夢！”
　　“當然，那還不是……”那人嘲笑說，隨即得意地挪開交叉的腿，“我們理解，先生。我們哪配做您的同志！根本不配。我們沒上過大學，沒住過十五個房間、帶浴室的房子。不過現(xiàn)在得把這一套收起來?，F(xiàn)在每人都有自己的權(quán)利……”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臉色發(fā)白，聽著那人的議論。那人把話打住，捏著嚼爛的煙頭，故作姿態(tài)地朝煙灰缸走去。他的步態(tài)搖搖擺擺。他在煙灰缸里久久捻著煙頭，那表情分明在說：“行了吧！行了吧?。　蹦頊鐭燁^，剛走幾步，突然咯咯地咬著牙齒，把鼻子伸進胳肢窩里。
　　“抓跳蚤得用手指！得用手指！”菲利普·菲利波維奇惱火地喊，“我不明白，您這是從哪兒弄來的跳蚤？”
　　“看您說的，難道是我養(yǎng)的跳蚤？”那人生氣了，“明擺的事，跳蚤喜歡我。”他說著用手指在腋下的衣袖襯里上摸了一陣，扔出一小團棕紅的棉絮。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把目光投向天花板上的花紋，手指在桌上打起鼓點。那人掐死跳蚤，走近椅子，徑自坐下。他在上衣翻領(lǐng)兩邊垂下雙手，眼睛斜睨著格子鑲木地板。他看了看自己的皮鞋，心里十分得意。菲利普·菲利波維奇朝他皮鞋圓頭上亮得刺眼的光斑瞅了一眼，瞇起眼睛，問：
　　“您還有什么事要說？”
　　“談不上有什么事！只是想麻煩您一下。我需要證件，菲利普·菲利波維奇。”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一震。
　　“嗯……見鬼！證件！真的……嗯……也許，這可以想想辦法……”他的聲音顯得惶惑而又苦惱。
　　“行行好吧，”那人自信地說，“沒證件怎么行？這事，我可是抱歉了。您自個兒知道，沒證件的黑人是不準存在的。首先，公寓管委會……”
　　“這和公寓管委會有什么相干？”
　　“怎么有什么相干？他們一見我就問：‘呵，尊敬的，你什么時候來報戶口？’”
　　“咳，你呀，上帝，”菲利普·菲利波維奇沮喪地喊道，“‘他們一見我就問……’想想也知道，您會對他們說什么?？晌叶谶^您，沒事別到樓梯上亂轉(zhuǎn)?！?br>　　“怎么，我是囚犯？”那人詫異了，甚至他的紅寶石也閃耀出真理的光輝，“這怎么叫‘亂轉(zhuǎn)’？您的話夠難聽的。我出去走走，跟所有人一樣?！?br>　　他說著，用兩只穿漆皮鞋的腳蹭蹭鑲木地板。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沒吭聲，眼睛望著邊上?！安还茉鯓?，得克制自己。”他想。他走近餐櫥，一口氣喝了一杯水。
　　“很好，”他比較平靜地說，“問題不在于話怎么說。那么，您的這個可愛的公寓管委會說什么來著？”
　　“公寓管委會還能說什么……您罵它可愛的那是罵錯了。公寓管委會保護正當權(quán)益?！?br>　　“誰的正當權(quán)益，請問？”
　　“那還不清楚，誰的——勞動者的?！?br>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兩眼一瞪。
　　“您怎么是勞動者？”
　　“那還不清楚，不是耐普曼①?！?br>　　“嗯，好吧。那么為了保護您的革命權(quán)益，公寓管委會想干什么？”
　　“那還不清楚，給我報戶口。他們說了，哪見過沒戶口的人住在莫斯科，這是一。而最主要的，得有戶口登記卡。我可不愿當黑人。再說，工會、職業(yè)介紹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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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蘇聯(lián)新經(jīng)濟政策時期(1921—1936)出現(xiàn)的資產(chǎn)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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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問，我憑什么給您報戶口？憑這條臺布，還是憑我自己的身份證？總得考慮具休情況吧！別忘了，您是……這個……嗯……您是，這么說吧，意外的產(chǎn)物，實驗室的產(chǎn)物?！狈评铡し评ňS奇越說越?jīng)]把握。
　　那人得意地沉默著。
　　“很好。為了給您報戶口，辦理一切，按你們這個公寓管委會的意見，究竟要做些什么？要知道，您連姓名都沒有?！?br>　　“這您就說得不對了。名字我完全可以自己取。我已經(jīng)登過報，有名字了?！?br>　　“您叫什么名字？”
　　那人整整領(lǐng)帶，回答：
　　“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福維奇①?！?br>　　“別裝傻瓜，”菲利普·菲利波維奇陰郁地回答，“我和您說的是正經(jīng)話?！?br>　　一絲冷笑扭曲了那人的胡子。
　　“我真不明白，”他得意而又得理地說，“我罵娘不行，隨便吐痰不行?？晌揖吐犚娔f：‘傻瓜，傻瓜?！磥碇挥薪淌诳梢栽诙砹_斯聯(lián)邦罵人?！?br>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滿臉通紅，倒水時，打破了杯子。他又拿了個杯子，喝了點水，暗想：“再過幾天，他就要教訓(xùn)我了，還理由十足。我沒法控制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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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波利格拉夫，意為復(fù)印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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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椅子上轉(zhuǎn)過身，分外客氣地彎了彎腰，隨即堅定地說：“對不起。我神經(jīng)紊亂。您的名字我覺得挺怪。我想知道，您是從哪兒給自己找了這么個名字？”
　　“公寓管委會出的主意。他們一邊翻日歷，一邊問我‘你要哪個’，我就選了這個?！?br>　　“哪本日歷上都不可能有這類名字。”
　　“真是怪了，”那人冷冷一笑，“您檢查室里明明掛著?！狈评铡し评ňS奇沒站起來，伸手按了墻上的電鈴。聽到鈴聲，濟娜來了。
　　“把檢查室里的日歷拿來給我。”
　　冷場。濟娜把日歷拿來后，菲利普·菲利波維奇問：
　　“哪兒有？”
　　“三月四日是他的誕辰?！?br>　　“翻給我看……嗯……見鬼。把它扔到爐子里去，濟娜，馬上燒掉。”
　　濟娜害怕地瞪著眼睛，拿起日歷走了。那人責備地搖搖頭。
　　“倒要請教您姓什么？”
　　“我同意沿用我原先的姓。”
　　“什么？原先的姓？那是什么？”
　　“沙里科夫?！?/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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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診室的寫字臺前站著公寓管委會主任，穿皮上衣的施翁德爾。博爾緬塔爾大夫坐在圈椅里。他被嚴寒凍紅的臉上(他剛回來)滿是迷茫，就像坐在邊上的菲利普·菲利波維奇。
　　“怎么寫？”教授煩躁地問。
　　“這有什么難的，”施翁德爾說，“問題并不復(fù)雜。寫個證明，教授公民。茲證明此人確系沙里科夫·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福維奇，嗯……生于您的寓所?！?br>　　博爾緬塔爾大夫困惑地在圈椅里動了動。菲利普·菲利波維奇一抽胡子。
　　“嗯……見鬼！再想不出比這愚蠢的說法。他根本不是生的，無非……嗯，總之……”
　　“這是您的事，”施翁德爾平靜而又幸災(zāi)樂禍地說，“他究竟是生的，還是不是生的……總之，是您做了實驗，教授！所以，是您造出了沙里科夫公民?！?br>　　“這很簡單?！鄙忱锟品驈臅衽?，像狗叫似的插了一句。他在欣賞鏡子深處映出的領(lǐng)帶。
　　“我請您不要說話，”菲利普·菲利波維奇沒好氣地說，“您說‘這很簡單’，完全不對，這很不簡單。”
　　“我怎么可以不說話?！鄙忱锟品驓鈵赖剜絿?。
　　施翁德爾立刻支持他。
　　“對不起，教授，沙里科夫公民完全正確。這是他的權(quán)利——參加討論他本人的命運問題，況且事情牽涉到證件。證件可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span>

　　這時，一陣震耳的電話鈴打斷了談話。菲利普·菲利波維奇對著話筒說：“喂……”隨即漲紅了臉，喊道：
　　“請不要為這些小事來打擾我。這和您有什么相干？”說完狠狠地把話筒摔到支架上。
　　施翁德爾喜形于色。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紫漲著臉，大聲說：
　　“總之，我們把這事辦掉吧?！?br>　　他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張紙，草草寫了幾行字，隨后惱火地大聲念道：
　　“‘茲證明’……鬼知道這是什么玩意……嗯……‘此人系實驗室腦手術(shù)實驗的產(chǎn)物，現(xiàn)需申請證件’……見鬼！我根本就反對領(lǐng)這種愚蠢的證件。簽名：‘普列奧布拉任斯基教授’?！?br>　　“真是怪事，教授，”施翁德爾滿臉不快，“您怎么能說證件是愚蠢的？我不允許沒證件的人住在公寓里，再說他在民警局的兵役登記簿上連個名字都沒有。萬一跟帝國主義強盜打仗了……”
　　“哪兒打仗我都不去！”沙里科夫倏地沉下臉，對著書柜像狗叫似的喊道。
　　施翁德爾呆住，但很快恢復(fù)了常態(tài)，客氣地對沙里科夫說：“沙里科夫公民，您說這話可是沒有起碼的覺悟。登記服兵役還是必要的。”
　　“登記可以，打仗——沒門?！鄙忱锟品騾拹旱鼗卮穑幻嬲I(lǐng)結(jié)。
　　這次輪到施翁德爾為難了。普列奧布拉任斯基憤恨而又陰郁地和博爾緬塔爾對視了一眼：“倒霉，得聽大道理了?！辈柤毸枙獾攸c了點頭。
　　“我在手術(shù)時受了重傷，”沙里科夫低聲哀叫，“你瞧，他們是怎么對我的?！彼噶酥缸约耗X袋。他的額頭上橫著一道很新的刀疤。
　　“您這是鬧無政府主義，鬧個人主義？”施翁德爾問，兩道眉毛高高揚起。
　　“我應(yīng)當享受白卡①。”沙里科夫回答得很干脆。
　　“嗯，好吧，這暫時不重要，”深感意外的施翁德爾說，“現(xiàn)在的事實是，我們把教授的證明給民警局送去，那兒就可以給您發(fā)證件了。”
　　“我想問一聲，這……”顯然心中有事的菲利普·菲利波維奇突然打斷他，“您管的這幢樓里有空房間嗎？我愿意買一間。”
　　施翁德爾褐色的眼睛里閃出淺黃的光亮。
　　“沒有，教授，非常遺憾。以后也不會有?！?br>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雙唇緊閉，沒再說什么。這時，電話鈴又發(fā)瘋似的響了。菲利普·菲利波維奇問也不問，默默從支架上摘下話筒，話筒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吊在藍色電線上不動了。在場的人全都一怔?！袄项^兒火透了。”博爾緬塔爾暗想。施翁德爾兩眼炯炯發(fā)光，躬了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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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免服兵役的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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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里科夫穿著吱吱直響的皮靴跟了出去。
　　房間里只剩下教授和博爾緬塔爾兩人。少頃沉默，菲利普·菲利波維奇微微搖頭，說：
　　“這是一場噩夢，真的。您看見嗎？我對您發(fā)誓，親愛的大夫，這兩星期我受的折磨超過以往的十四年！這狗雜種，我告訴您……”
　　遠處傳來低沉的打破玻璃的聲音，隨后隱約響起一聲女人的尖叫，旋即沉寂了。不知什么鬼東西貼著走廊的墻壁竄過，朝檢查室跑去，在那兒砰的一聲打翻了什么，一剎那，重又從走廊上跑回去。幾扇門被重重地關(guān)上。依稀可以聽見達里婭·彼得羅夫娜在廚房里的喊聲。接著，沙里科夫號叫起來。
　　“我的上帝，又出事了！”菲利普·菲利波維奇喊著朝房門沖去。
　　“貓，”博爾緬塔爾立刻猜到，旋即，撒腿跑了出去。他們沿著走廊直奔前室，又從前室彎到通向廁所和浴室的走廊上。廚房里跑出濟娜，正好撞上菲利普·菲利波維奇。
　　“我說過多少次，千萬別讓貓進來，”菲利普·菲利波維奇大發(fā)雷霆，“他在哪兒？！伊凡·阿諾爾多維奇，看在上帝分上，去對候診室的病人說一聲，讓他們別怕！”
　　“這該死的魔鬼在浴室里，浴室里?！睗葰獯跤醯睾?。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猛推浴室門，那門紋絲不動。
　　“馬上開門！”
　　沒有回答。落鎖的浴室里有什么東西跳到墻上，臉盆跌落，沙里科夫粗野的嗓子在門后嘶啞地喊著：
　　“我這就揍死你……”
　　水管發(fā)出咕嚕嚕的響聲，隨后自來水嘩嘩地流起來。菲利普·菲利波維奇肩膀靠在門上，開始撞門。滿頭大汗的達里婭·彼得羅夫娜氣歪了臉，出現(xiàn)在廚房門口。隨后，浴室天花板下開向廚房的氣窗玻璃破裂，從中飛出兩塊碎玻璃，接著掉下一只皮毛上有一圈圈虎紋、脖頸上像舊警察似的系著天藍色領(lǐng)結(jié)的碩大公貓。它一頭栽在桌上的魚盆里，把魚盆砸成直的兩半，又從魚盆跳到地上，支著三條腿原地轉(zhuǎn)身，仿佛跳舞似的，抬起右腿，旋即鉆進通向后樓梯的門縫。門縫擴大，公貓消失，露出一張包頭巾的老太婆的丑臉。她白點花樣的裙子飄進廚房。老太婆用食指和拇指擦擦癟嘴，兩只浮腫、尖利的眼睛環(huán)顧廚房，好奇地嘆道：
　　“噢，上帝！”
　　臉色發(fā)白的菲利普·菲利波維奇走進廚房，厲聲問老太婆：“您有什么事？”
　　“我想看看會說話的狗?！崩咸刨r著笑臉回答，一邊畫著十字。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的臉色更白了，他逼近老太婆，低聲然而嚇人地說：
　　“馬上從廚房里滾出去！”
　　老太婆退到門口，滿臉委屈，說：
　　“您兇什么呀，教授先生?！?br>　　“滾，我說！”菲利普·菲利波維奇又說，兩眼瞪得溜圓，仿佛貓頭鷹。老太婆剛一出去，他便親手碰上后門?！斑_里婭·彼得羅夫娜，我對您說過，別讓外人進來！”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達里婭·彼得羅夫娜絕望地回答，兩只裸露的手捏成兩只拳頭，“我有什么辦法？整天都有人往這兒鉆，扔了活兒也攔不住?！?br>　　浴室里嘩嘩的流水聲低沉而又可怕，但沒有沙里科夫的聲音。這時，博爾緬塔爾大夫來了。
　　“伊凡·阿諾爾多維奇，我請您……嗯……那兒有多少病人？”
　　“十一位?！辈柧捤柣卮稹?br>　　“讓他們回去，今天我不看了?！?br>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彎起手指，在門上敲了幾下，喊道：“請馬上出來！您干嗎鎖門？”
　　“哎——哎！”沙里科夫的聲音哀怨地回答。
　　“見鬼！……我聽不見，擰上水龍頭?！?br>　　“汪！汪！……”
　　“擰上水龍頭！他干什么啦，莫名其妙……”狂怒的菲利普·菲利波維奇吼叫。
　　濟娜和達里婭·彼得羅夫娜開門，從廚房里探頭張望。菲利普·菲利波維奇又用拳頭在浴室門上狠狠捶了一下。
　　“他在這幾！”達里婭·彼得羅夫娜在廚房里喊。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沖進廚房。天花板下破碎的氣窗里露出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福維奇的腦袋，隨后，他把腦袋伸進廚房。臉扭歪了，兩眼淚汪汪的，鼻子旁給抓了一道鮮紅的口子。
　　“您瘋啦？”菲利普·菲利波維奇問，“干嗎不出來？”沙里科夫自己也害怕，憂傷地回頭看了看，回答：
　　“我把門鎖碰上了?！?br>　　“把鎖打開。怎么，您從沒見過鎖？”
　　“打不開，這該死的鎖！”波利格拉夫驚慌地回答。
　　“我的爺！他把保險一起碰上了！”濟娜兩手一拍，叫起來。“門鎖上有個按鈕！”菲利普·菲利波維奇大喊，盡量蓋過水聲，“您把按鈕往下按……往下按！往下！”
　　沙里科夫消失，一分鐘后重又出現(xiàn)在氣窗里。
　　“啥也看不見?！彼謶值卦跉獯袄锖啊?br>　　“開燈。這家伙嚇壞了?！?br>　　“死貓把燈泡打碎了，”沙里科夫回答，“我想抓那混蛋的腿，碰開了水龍頭，這會兒找不到?！?br>　　三人全都兩手一拍，呆住了。
　　過了大約五分鐘，博爾緬塔爾、濟娜和達里婭·彼得羅夫娜并排坐在浴室門口卷成一卷的濕地毯上，屁股壓緊地毯堵住門縫。門衛(wèi)費奧多爾舉著點燃的蠟燭——達里婭·彼得羅夫娜婚禮上的蠟燭——沿著木梯，朝氣窗爬去。他穿灰色大方格褲子的屁股在空中一閃，消失在窟窿里。
　　“嘟……哎——哎！”透過嘩嘩的水聲，沙里科夫不知在喊什么。
　　響起費奧多爾的聲音：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反正得開門，讓水流出去，我們可以從廚房里把水吸干?！?br>　　“開門！”菲利普·菲利波維奇氣呼呼地喊。
　　三人一起從地毯上站起來，浴室的門開了，水立刻涌到走廊上。水在這兒分成三股：一股筆直流向?qū)﹂T廁所，一股右拐，流向廚房，一股左拐，流向前室。濟娜一蹦一跳地跑過去，關(guān)上通往前室的門。費奧多爾踩著齊踝的水從浴室里出來，莫名其妙地笑著。他像是穿著一身漆布衣服——渾身濕透。
　　“勉強堵住，壓力真大?！彼忉屨f。
　　“這家伙在哪兒？”菲利普·菲利波維奇問，邊罵邊抬起一條腿。
　　“不敢出來。”費奧多爾冷笑著說。
　　“要打我嗎，老爹？”浴室里傳出沙里科夫的哭聲。
　　“笨蛋！”菲利普·菲利波維奇簡短地回了一句。
　　濟娜和達里婭·彼得羅夫娜把裙子挽到膝蓋處，赤腳，沙里科夫和門衛(wèi)同樣赤腳，把褲腿卷得高高的，一起用濕抹布在廚房的地上吸水，把水擰進污水桶和水池。無人照看的爐子呼呼作響。水穿過房門流到回聲很響的樓梯上，漫出欄桿，一直漏進地下室。
　　博爾緬塔爾踮著腳尖，站在前室地板上的積水中，通過稍稍打開、仍用鐵鏈鎖著的門和外面說話。
　　“今天不看了，教授不舒服。請朝后退一退，我們的水管裂了……”
　　“那得什么時候看？”門外的聲音堅持著，“我只要一分鐘……”
　　“不行，”博爾緬塔爾改用鞋跟著地，“教授躺在床上，水管裂了。請明天來。濟娜！親愛的！先來這兒擦，要不水流到正門樓梯上去了?！?br>　　“抹布不頂用。”
　　“我們這就用茶缸舀，”費奧多爾應(yīng)聲說，“這就用茶缸舀?！遍T鈴聲一次接著一次，博爾緬塔爾的鞋已經(jīng)全部浸在水里?！澳鞘裁磿r候手術(shù)？”門外的人纏著不放，還想把頭伸進門縫。
　　“水管裂了……”
　　“我可以穿套鞋……”
　　青色的人影不斷出現(xiàn)在門外。
　　“不行，請明天來。”
　　“我是預(yù)約的?！?br>　　“明天吧。水管裂了，里面全是水。”
　　費奧多爾忙不迭地在教授腳邊用茶缸舀水。破相的沙里科夫另想辦法。他把一塊大抹布卷成一卷，身體趴在水里，用抹布卷把水從前室推回廁所。
　　“你干什么，鬼東西，要讓所有的房間都進水？”達里婭·彼得羅夫娜氣呼呼地說，“把水擰到水池里去?！?br>　　“還擰到水池里去，”沙里科夫回答，兩手劃著混濁的水，“都流到大門口了?！?br>從走廊里吱吱地推出一張長椅。菲利普·菲利波維奇穿著藍條子短襪，搖搖晃晃地站直了。
　　“伊凡·阿諾爾多維奇，別回答了。您去臥室休息一下，我把鞋給您?！?br>　　“沒關(guān)系，菲利普·菲利波維奇，您別在意?！?br>　　“您得穿上套鞋?！?br>　　“沒關(guān)系，反正腳已經(jīng)濕了。”
　　“哎呀，我的上帝！”菲利普·菲利波維奇過意不去?！斑@家伙太壞！”沙里科夫突然應(yīng)聲說。他蹲著出來，手里拿著一只湯碗。
　　博爾緬塔爾碰上門，忍不住笑了。菲利普·菲利波維奇的鼻翼鼓起，眼睛閃出光亮。
　　“您說誰？”他居高臨下地問沙里科夫，“請問?！?br>　　“我說貓。簡直壞透了?！鄙忱锟品蚧卮穑劬Φ瘟锪飦y轉(zhuǎn)。
　　“我說，沙里科夫，”菲利普·菲利波維奇喘了口氣說，“我還從沒見過比您更無恥的家伙?！?/span>

　　博爾緬塔爾嘻嘻一笑。
　　“您簡直是無賴，”菲利普·菲利波維奇繼續(xù)說，“您怎么敢說這種話？這都是您干的，可您居然……不！鬼知道這算什么！”
　　“沙里科夫，您倒說說，”博爾緬塔爾插話，“您抓貓還要抓多久？真不害臊！要知道，這不成體統(tǒng)！野人！”
　　“我怎么是野人？”沙里科夫板著臉說，“我根本不是野人。貓待在屋里，叫人受不了，東鉆西跑，偷吃東西。達里婭做的餡兒，就是讓它報銷了。我想教訓(xùn)教訓(xùn)它?！?br>　　“該教訓(xùn)的是您自己！”菲利普·菲利波維奇回答，“您到鏡子前照照您那副尊容。”
　　“險些把我眼睛抓瞎了?！鄙忱锟品蜿幊恋卣f，舉起一只又臟又濕的手摸摸眼睛。
　　被水泡得發(fā)黑的鑲木地板有點干了，所有的鏡子都像浴室里似的蒙上一層水汽。門鈴聲停止。菲利普·菲利波維奇穿著大紅的山羊皮便鞋站在前室里。
　　“這是您的工錢，費奧多爾?！?br>　　“太謝謝了?！?br>　　“您這就去換一身衣服。對，再上達里婭·彼得羅夫娜那兒喝點伏特加?！?br>　　“太謝謝了，”費奧多爾猶豫片刻，隨后說，“還有件事，菲利普·菲利波維奇。我很抱歉，說起來怪不好意思的。得賠七號里一塊玻璃……沙里科夫公民扔的石頭……”
　　“打貓？”菲利普·菲利波維奇問，臉上頓時起了愁云。
　　“哪里，打七號里當家的。他已經(jīng)說了，要去法院控告?！?br>　　“見鬼！”
　　“沙里科夫抱住他家的廚娘不放，當家的趕他走。嘴，兩人吵架了。”
　　“看在上帝分上，以后再有這種事，請您馬上告訴我！得多少錢？”
　　“一個半盧布?！?br>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掏出三個锃亮的半盧布硬幣，交給費奧多爾。
　　“還賠那壞蛋一個半盧布，”門口傳來沙里科夫喑啞的聲音，“他自個兒……”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轉(zhuǎn)過身，咬緊嘴唇，默默抓住沙里科夫，一直把他推進候診室，用鑰匙鎖了門。沙里科夫立即掄起拳頭打門。
　　“不許打門！”菲利普·菲利波維奇有氣無力地喊。
　　“咳，說真的，”費奧多爾意味深長地說，“這種無賴，我一輩子都沒見過?！?br>　　博爾緬塔爾像從地底下鉆出來似的。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請別激動?！?br>　　精力充沛的醫(yī)生打開候診室的門，旋即從那兒傳來他的聲音：
　　“您怎么？在小酒店里？”
　　“就該這樣……”費奧多爾果斷地說，“就該這樣……再打他兩個耳光……”
　　“瞧您說的，費奧多爾?！狈评铡し评ňS奇憂傷地嘟噥。
　　“那還不是，您太受罪，菲利普·菲利波維奇?！?/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