薤露朝花 中| 華晨宇水仙文 十颯
由于這幾年大部分時間都在城外活動,除了黑道混混之外城里沒人認(rèn)得十。這天城門剛開十就迫不及待地進(jìn)了城,他還特意捯飭了一下,身著低調(diào)但整潔的黑色大衣,為了不引起混混的注意將帽檐拉得很低。當(dāng)年翻墻而入的地方在條窄巷口,十在巷子對面的餛飩攤坐下,老板很是熱情,十也跟他聊起了天,得知城里突然間沒有惡霸,人們生活變好了,十欣慰地淺笑一下,低頭吃了個熱騰騰的餛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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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你知道這戶人家里有個叫颯颯的嗎?” 十抬起下巴瞥了眼那個窄巷口?!芭赌阏f華府的小少爺?” 老板低頭和面,“少爺?” 十有些難以置信,他那天看到的孩子衣衫很舊,還是粗糙的布料裁的,他待的房間院子那樣冷清,怎么會是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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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嘆了口氣,“那孩子也是命苦,娘沒了家里又不待見,現(xiàn)在天天出來替家里頭下人跑腿才能攢點(diǎn)錢買些吃食。你說哪有主子給下人干活掙銅板的道理?” 老板有些惆悵,“我看他可憐,早晚的時候經(jīng)過我這我都給碗餛飩湯喝。等過會也該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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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聽后非常震驚,他沒想到颯颯竟是這樣的出身,他盯著碗發(fā)呆了好久,街上行人慢慢多了起來,陽光溫暖了深秋清晨里濕寒的空氣。“颯颯,來,喝點(diǎn)熱乎的?!?十被老板叫出的熟悉的名字從思緒里拉出來,轉(zhuǎn)頭看到那個熟悉的人站在離他幾尺外的大鍋旁,這樣冷的天兒卻只穿了件單衣,正溫和地笑著接過一碗熱湯,眼里藏不住幸福和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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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颯啊,這邊有位先生找你……” 老板指向十坐的位置,卻只看見桌上的空碗和幾枚銅錢,“誒?剛才還在呢?!?颯颯眨了眨眼,迷茫地看了看空著的座位,回過頭對老板微笑道:“謝謝老板,我還有事,先走了?!?/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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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颯領(lǐng)了他們家?guī)讉€丫鬟伙計(jì)的活兒,今天要去城東的藥房給大太太抓些補(bǔ)藥,去城西取三姨太訂的衣裳和花布,最后去城南的鬧市口買他姐妹們喜歡的糕點(diǎn)。雖說鬧市口在藥房和裁縫鋪中間,但丫鬟交代過糕點(diǎn)要熱的,下人們知道颯颯有時一天干幾份工,所以那丫頭為了自己不挨罵便要求颯颯多跑些路。當(dāng)颯颯氣喘吁吁跑回?zé)o人的巷子時已經(jīng)接近黃昏,斜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長,他有點(diǎn)灰頭土臉地狼狽地抱著幾捆半人多高花布卷兒,墜著兩包藥材的草繩深深勒進(jìn)手掌,懷里揣著的暖洋洋的糕餅在這已經(jīng)能呼出寒氣的深秋季節(jié)里溫著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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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落后門前,颯颯突然停下腳步,轉(zhuǎn)身盯著一顆枯掉的大柳樹,“先生跟了一天,請問有何貴干?” 十從樹后走出來,他看著颯颯消瘦單薄的身子,竟有些心疼。他一步步走來,停在了離颯颯七尺開外的地方,對方不比自己高大,而且有些弱不禁風(fēng),他怕靠得太近會給他一種壓迫感。眼前的人比往年多了份成熟和清冽,十有點(diǎn)不知道該說什么,明明昨天排練了那么久現(xiàn)在卻腦子一片空白,而且出乎意料的身世讓十這幾天想的詞全部作廢,“你…嗯……你家里人待你不好,跟我走吧?!?十深覺自己的邀約干巴巴地,尷尬地等待颯颯回應(yīng)時才突然想起,好像忘了自我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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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颯看清來者,眼中的警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溫柔。那人局促地看著颯颯欲言又止,還沒等他回憶完前一宿排練的自我介紹,颯颯輕柔的聲音便隨著晚風(fēng)拂向十那張微紅的臉?!跋壬闪粝掳毯哿??” 顯然,颯颯認(rèn)出了自己,十驚喜地抬頭對上那雙含笑的眼,搖了搖頭,“沒,什么都沒留下?!?“那便好?!?颯颯對他笑了,是那種身陷泥沼卻依然天真純凈的微笑,十感覺心臟突然空了半拍,仿佛是那笑靨如花的人兒趁著這空隙輕輕推開心門藏了進(jìn)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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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去了?!?颯颯輕聲細(xì)語,轉(zhuǎn)身踏上石階?!暗纫幌拢恪馈炖淞?,颯颯把我的帶回去吧?!?說著十便利索地脫下墨狐皮的大衣遞到颯颯跟前。颯颯搖了搖頭拒絕了,他認(rèn)得這皮質(zhì)是極好的,他不能收這樣貴重的東西,況且讓人認(rèn)出不是府里的東西會被說手腳不干凈,指不定要被如何打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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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經(jīng)在街上幫一位小道解圍,那小道回了一串檀木珠的手釧兒作為謝禮,根本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但他在府中給兄長端茶時被突然抓住手腕翻開袖子,幾個姐妹兄長將颯颯圍起來當(dāng)面扯斷了串珠,還跑去父親那污蔑他是個偷兒。任颯颯如何解釋都無用,父親賞罰只隨心情,姐妹幾個小嘴一撇,加上幾位年輕貌美的姨太太在一旁添油加醋,便叫管家把人吊綁在庭院中間的樹上,掛了兩天一宿才給放下。颯颯被毒辣的日頭曬蔫了,期間也沒有給口水喝,被放下來后一直意識模糊地趴在地上,幾個姨太太路過嫌棄他礙眼,讓人朝他頭上澆了盆臟水,颯颯這才沒有徹底昏死過去,撐著最后的清醒爬回自己小院兒的井邊吃力地打水上來喝才撿回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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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起,大柳樹下便多了個等著他的人,颯颯幾乎日日出來,抬眼就能望見那個熟悉的身影,手臂上搭著一件專為他準(zhǔn)備的厚衣。無論颯颯要去哪里十都會陪他一起,在十的堅(jiān)持下會偶爾幫他拎些東西,請他吃點(diǎn)好吃的。慢慢地,兩個人的關(guān)系更近了一點(diǎn),颯颯由一開始勸他不要跟著自己跑腿受累,到后來默許他的并肩而行,叫他“先生”,后來叫他“阿十”。兩人都未曾表過心意,十是罪臣之后,如今又躲在深山被污名為山匪,過著打打殺殺的動蕩日子,他不愿把颯颯攪合進(jìn)來,于是沒有跟颯颯說過任何自己的事,他自知無法給颯颯一個安穩(wěn)的生活,便不希望颯颯會跟自己;而颯颯大概是自小被欺凌慣了,打心眼兒里覺得自己福薄命賤,況且他一個藥罐子,跟了人家也只是徒增麻煩罷了,況且十舉手投足間透出來的修養(yǎng)和底蘊(yùn)讓他更加不敢奢望這么好的一個人會陪在自己身邊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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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鵝毛大雪終于停了,地面厚厚一層綿白,颯颯牽著頭小毛驢從后門出來,十像往常一樣站在樹下,抬頭看著樹上的枯枝和小小的麻雀。颯颯悄聲走到十身后,踮起腳尖雙手捂住十的眼睛。颯颯沒有說話,十卻知道是日思夜想的人來了,笑著伸手覆在那雙凍紅的小手上細(xì)細(xì)撫摸分明的骨節(jié)?!帮S颯的手好冷?!?十輕輕捏著冰涼的手轉(zhuǎn)過身來,颯颯在家沒有足夠御寒的衣物,臘月里身上也沒有幾層棉麻保暖,十輕嘆一聲將抱在懷中溫過的絨衫披在颯颯身上,又捧起他的雙手放在胸口。颯颯被十的動作嚇了一跳,抗拒著想把手抽出來,生怕自己冰到十?!皼]事的,颯颯?!?十溫柔的目光投向雪地里發(fā)抖的小人兒,颯颯才猶豫著任他將自己的手貼在胸前柔軟溫?zé)岬睦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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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兒鼻頭紅紅的,搭在胸口的手還在顫,十有些不忍,一把將人整個攬進(jìn)懷里,颯颯被驚得慌忙想要推開卻被緊緊抱住?!疤炖?。” 頭頂傳來濕熱的呼吸和這兩個字,颯颯便不再掙扎,安安靜靜縮在十懷里輕顫,悄悄地嗅著心上人的味道,他好希望自己可以永遠(yuǎn)擁有這個懷抱,可他明白自己只配在此停留片刻而已。十抱住人的那一刻開始慌了,想了一陣才給自己的莽撞找了這個借口,他貪戀著懷中人依靠自己的感覺,即便數(shù)月來幾乎日日相見卻也只能在好不容易一切都顯得那樣合理的情況下才敢偷偷享受這份依偎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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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要去哪?” 十抱了一陣依舊沒有舍得松開,為了掩飾自己的心思有一搭沒一搭地找些話聊,看到那頭系著紅纓的小毛驢,十猜颯颯要出遠(yuǎn)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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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下了,去宣城買些好的紅紙回來扎燈籠寫對子。” 宣城以文房墨寶聞名,尤其到了年關(guān)鄉(xiāng)紳名家都喜歡到宣城置辦年貨宣紙,只是這路途遙遠(yuǎn),往返順利的話也要三日才能歸家?!靶锹吠具b遠(yuǎn),阿十不必陪我。” 十沒有說話,颯颯從他懷里直起身,心里稍有些許失落,十沒有像往常那樣堅(jiān)持要求同行,颯颯也沒有資格要求,他其實(shí)也早已做好了一個人去的準(zhǔn)備,不過就是像往年一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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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颯和十出了城,走進(jìn)密林后十突然毫無征兆地吹了個響亮如隼鳴的口哨,然后繼續(xù)一路無言地跟在颯颯身旁。颯颯一直在等十說就送到這之類的話,但他先等來的卻是個山賊模樣的小炸毛,提著把明晃晃的砍刀攔在路中央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看。早聽說過這條路上匪盜眾多,曾經(jīng)富甲一方手段狠辣的黑幫就是跟這伙山匪火拼時全軍覆沒的。颯颯下意識拽住十的袖子,倒不是怕被劫掠回去不好交代,也不是自己惜命,他是后悔自己連累了身邊這位心甘情愿陪伴他數(shù)月,為他灰暗生命里帶來些許色彩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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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被颯颯拉住,心臟突然跳得飛快,他上前半步把身邊的人擋到身后,伸出一只手臂護(hù)住,神情嚴(yán)肅地小聲跟颯颯耳語 “別怕,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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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嗚嗚對不起,” 身后柔弱的少年聲音顫抖,“颯颯不該拉阿十一起出城的……嗚先生這么優(yōu)秀,颯颯不該連累先生命絕于此……颯颯還沒有見過日落呢……嚶嚶嚶嚶……” 颯颯委屈極了,他一個人在家受些苦痛也罷了,偏偏這次害得心中愛慕之人也身陷囹圄,他只是想跟人多待一會兒才遲遲沒有道別,他不知所措只能躲在十身后哭得梨花帶雨,語無倫次地道出對十的不舍和人生的遺憾。他小時候曾在話本里讀到一對不為世人接納的戀人坐在山崖上看了美麗的日落,然后手拉手笑著雙雙墜入谷底猶如當(dāng)年墜入愛河一般義無反顧,好不浪漫。颯颯被困在府中一生,從前被放出來出遠(yuǎn)門的時候好不容易可以在外過夜,可奈何任務(wù)繁重根本沒有時間登高欣賞想象中那紫紅的殘陽余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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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無語地看了一會兒這對亡命鴛鴦似的一雙人,看著十拙劣的演技和颯颯傾訴衷腸時自家老大那忍不住瘋狂上揚(yáng)的嘴角。他剛才刨土豆刨了一半突然聽見口哨聲,立馬拎著刀過來,但暗中觀察了好一會兒也沒看出老大有什么危險(xiǎn),只有身邊跟著個麻雀一樣的小朋友,他不懂老大叫他過來干啥,可能是想虐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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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和其他跟著十混的兄弟們大多是十走鏢時認(rèn)識的英雄好漢,經(jīng)過之前黑幫一戰(zhàn),都認(rèn)定十是個志同道合的能一起鏟奸除惡的伙伴,也都欣賞其為人正直和化險(xiǎn)為夷扭轉(zhuǎn)戰(zhàn)局的能力,便愿意跟隨在他身邊。雖然老大每天日出進(jìn)城日落歸寨,但現(xiàn)在日子太平大家在寨子里也就種種地,有的去城里打些零工,老大不在倒也無妨,只是他沒想到老大成天不著家原來是進(jìn)城勾搭小美人兒去了。難怪每天早上都能見到老大站在銅鏡面前哼著歌拾掇自己,還格外珍惜幾件尺碼甚小的外套。他有次無聊找十下棋,結(jié)果撞見十把臉埋在一件明顯不屬于他的小襖里傻笑,聽見聲響后又慌忙把衣服藏到背后,驚恐的表情仿佛在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一樣,那臉紅得像是要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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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見十嘴角都快咧到天上去了,心里非常不爽,大步流星走過來,嚇得颯颯不自覺地離十更近半步,十甚至能聽到身后急促的呼吸。炸走到十身邊一臉嫌棄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叫我來干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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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颯止住啜泣,抬頭呆呆地瞅著兩人,十好像和這個山賊認(rèn)識?十尷尬地揉了揉鼻尖,“嗯……颯颯,這位是炸,是我朋友。” 颯颯目瞪口呆杵在原地,十從颯颯手里牽過小毛驢的韁繩塞進(jìn)炸手里,又把颯颯帶的一袋銀兩扔給他?!皫臀胰ヌ诵琴I點(diǎn)紅紙年貨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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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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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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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罵罵咧咧地牽著驢走了,十回頭看見颯颯還驚得合不攏下巴,以為他被嚇到,心疼地想抱住幫他順順毛,卻聽見颯颯小聲嘀咕:“阿十你看那個人,好像一條狗誒。” 十忍不住偷笑,颯颯雖然聲細(xì)如針但竹林靜謐,炸還是聽到了,回頭對著颯颯汪汪汪汪叫了幾聲又繼續(xù)抱怨著走遠(yuǎn)了。颯颯被炸犯渾可愛的樣子逗得咯咯笑出聲來,這是十第一次見颯颯笑得這般開心,眼睛彎成月牙是他從未見過的明媚,這才是應(yīng)該一直出現(xiàn)在他這個年紀(jì)的少年臉上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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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颯收回視線,回頭瞧見十正定定地看著自己出神,才想起剛剛自己說了好些撒嬌似的話,羞得紅著臉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十,嗔怪十和朋友一起嚇唬自己,眼角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閃著淚花。太好了,只是虛驚一場,他不求別的,他只要十平安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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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繞到颯颯面前察覺到自己把人弄得哭個不停瞬間慌了陣腳,他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雙手不知道放在哪里,上前安撫也不是,就這樣放下也不是,只能舉在胸前胡亂擺動?!帮S颯,我……我,對不起,要不,我?guī)闳タ慈章???十記下了颯颯方才脫口而出的每一個字,想著或許帶他去完成心愿可以將功折罪,颯颯也確實(shí)像只乖巧的小獸一樣好哄,聽見日落就忘記了所有煩惱一樣,抬起頭來眉開眼笑地答應(yīng)。十見颯颯又笑了終于松了口氣,跟著颯颯一起笑起來,“走吧,先去吃點(diǎn)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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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帶著颯颯回了寨子,與其說是山寨,不如說是個歸隱田園的大院子,里面幾個兄弟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颯颯跟在十身后低著頭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這個恬靜的世外桃源,有幾個十的朋友好奇地過來打招呼,颯颯趕忙拘謹(jǐn)?shù)匦卸Y,這禮數(shù)倒弄得從小走南闖北的幾個糙漢手足無措起來。“沒關(guān)系的,隨意一點(diǎn)?!笔仡^笑著安慰頭一次進(jìn)“土匪窩”緊張得過頭的小孩兒,轉(zhuǎn)身過來跟兄弟們介紹這是他在城中認(rèn)識的朋友,曾經(jīng)救過自己一命。兩人互相欣賞卻都不敢捅破窗戶紙的樣子是個人都能看出來,后來,寨子里的人就都知道了老大暗戀城里一個頭發(fā)卷卷的小少爺?shù)氖隆?/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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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子里準(zhǔn)備了不少山珍野味款待颯颯,十的兄弟們來自天南海北,颯颯一頓飯嘗了好幾種菜系,肚皮撐得鼓鼓的卻還是兩眼放光地盯著桌上令他眼花繚亂的美食,他已有多年沒吃過如此豐盛了。飯后,一個人拎了幾壇酒來,颯颯不會喝,十只喝了一杯,剩下的全讓十家里這群酒悶子瓜分了,然后便開始侃侃而談,有個人聊到十的身世,雖然被打斷岔開了話題,但颯颯隱約也猜出了個大概。十緊張地余光瞥了幾眼認(rèn)真吃東西的小不點(diǎn)兒,他不想颯颯知道自己背著舊朝的通緝而懼怕疏遠(yuǎn)自己,他受不了颯颯離他遠(yuǎn)去,他好像已經(jīng)離不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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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講的故事吹的牛皮對颯颯來說新鮮極了,他好喜歡這里,這里所有人都對他好,而且沒有那些束縛人的規(guī)矩,像是真正的家。有個喝醉的漢子紅著眼睛靠過來:“小兄弟,你以后要照顧好我們老大啊,他這人平時操心那些個國家大事,忙起來廢寢忘食的……” 說著,他一條胳膊搭過來卻并沒有拍到颯颯肩上。十伸手擋在背后接下了醉漢那重重的力道,“人家身子骨弱,你下手沒個輕重的再把人傷著?!?十耳朵有些紅,這兄弟還真說到他心坎上,只是他不敢奢求颯颯舍棄城里舒適安穩(wěn)的日子,也舍不得他跟著自己四海為家,于是嘴硬地拼命找補(bǔ):“況且我能照顧好自己的,我不需要別人照顧?!?/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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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颯原本被說得小臉兒通紅,但聽見十的話愣了一下尷尬地笑笑,表面上繼續(xù)吃飯實(shí)際心里痛得很。如果十能像第一天來找他時那樣再次邀請自己跟他走,他會毫不猶豫拋下一切把自己交給十,用心照顧好他,不給他添麻煩,直到他什么時候厭棄自己了就悄悄離開。但人家剛才說了,不需要他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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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逐漸歸西,剛下過雪的山路濕滑坎坷,十找了根粗樹枝削去粗糙外皮讓颯颯抓著,他走在前面握著樹枝另一頭向山上爬,每走幾步就回頭看看。颯颯走得很慢,他有些胸悶,仿佛被什么東西裹住一樣喘不上氣,許是因?yàn)榭諝庾兊孟”?,或者是還在想著十的那句話。他們一路走走停停,直到兩個時辰后方才撥開云霧見天明,山頂上有一片空地,還有一塊方正平坦的巨石仿佛巨人的小凳子,這里是十偶爾得空時來看日落的地方。十示意颯颯來到石頭前面,颯颯疑惑地站過來突然雙腳騰空,腰間有一雙大掌將他舉起,他回過神來借力爬上石頭,十從另一邊翻身上來,指向藍(lán)紫色的天空盡頭:“颯颯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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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yuǎn)山重疊的地方,一輪火紅火紅的太陽變得好大,明明看起來沒有什么移動,可不斷被大地吞掉的輪廓卻昭示著夜幕的來臨,再明媚的太陽也終究離去,但無論是否有人期待,第二天清晨總還是會如約而至,就像每天清晨樹下捧著裘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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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颯被這稍縱即逝的美景驚呆了,完全被漂亮的光影吸引住,他微微張著嘴巴欣喜地盯著遠(yuǎn)方。“好美啊……” 颯颯不禁感嘆到,十側(cè)身望著那張明艷的小臉兒,慷慨的太陽在那漂亮的臉上撒了層金粉。十覺得颯颯的笑,即便日月光輝都難以讓自己挪開視線?!笆前。?十癡癡地看著他,“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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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點(diǎn)點(diǎn)金光消失殆盡,天空逐漸從絢麗的艷紅褪為暗淡的藍(lán)黑,颯颯還在流連忘返地盯著那束光消失的地方,仿佛如果自己足夠虔誠,那光或許會再等他一會。繁星變得清晰起來,十被一只夜鶯的啼叫吸引了視線,順著聲音轉(zhuǎn)頭看向另一邊的樹林,他的心跟著沉靜下來,這平靜的時刻于他這樣的人來說十分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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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鶯還在鳴唱動人的挽歌,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忽然擱在十肩上,輕輕地,瘦小的身體也貼過來。十瞬間僵住,小心地轉(zhuǎn)回頭看到颯颯靠在自己身上睡著了,月光一樣白凈的臉上長長的睫毛微微抖動,身子隨著有規(guī)律的呼吸淺淺起伏。十的心似是要跳出來,他伸手想將颯颯抱進(jìn)懷中,可猶豫了半晌又收了回來,萬一把人弄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趁人之危,他會害怕吧。十一動也不敢動,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身上睡著的美人,想要把這一刻留在心底永遠(yuǎn)珍藏。感受著小人兒的體溫,他突然就覺得,什么家國什么百姓,他通通不要管,他只想要帶著颯颯去到一片沒有憂愁的凈土,只是平凡地陪著彼此過完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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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颯終于等到十看向別處,鼓足勇氣假裝睡著了,才敢這樣靠近。白天時被嚇到說漏了那么多小心思,如今已不敢再有肢體接觸,除非是在無意識的時候。 颯颯盡可能還原睡著的狀態(tài),但身體碰到十后只會緊張地繃著無法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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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沒想到自己哪里來的勇氣會這樣主動,大概是害怕從此以后再沒有機(jī)會這般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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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風(fēng)刺骨的涼,颯颯不小心打了個冷顫,一只手便有力地把自己攬進(jìn)胸口,颯颯還不想從十身上離開,于是嚶嚀一聲繼續(xù)趴著假裝還沒醒。過了會兒,他調(diào)整了下姿勢,毛茸茸的小腦袋在十心口蹭了蹭,耳朵貼到十的胸腔聽到心臟跳出好快的頻率,他好奇地睜開眼,那雙漂亮的眼睛正垂眸看向自己,十抿著唇,見颯颯醒了有些慌?!拔摇闼?,我怕你冷才抱住你的,抱歉?!?說著,十扶颯颯坐好,不自然地挪開視線,他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颯颯剛才在自己懷里蠕動的感覺,他那聲小小的嚶嚀也他腦海中反復(fù)回蕩。十努力克制,不再看他,好險(xiǎn)啊,如果颯颯再不醒來,自己怕是會對人家做些什么不合禮數(shù)的事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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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十?dāng)v扶著颯颯下山回到寨子,他領(lǐng)人回來時所有人都睡下了,或者說是為了方便他倆假裝睡下了,十回到房間看見床上并排放了兩個枕頭時皺了皺眉,偷偷撕掉床頭貼著的一個小小的“囍”字藏進(jìn)袖口?!帮S颯,你先住在這間房吧,我就在偏房,出門左手邊的第一間就是?!?“嗯,好?!?颯颯有些拘謹(jǐn)?shù)睾褪懒送戆?,等十出了門,聽見隔壁門被打開又關(guān)上的聲音才放松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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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好像是十的房間,颯颯有一絲興奮地左看看右翻翻,打開衣柜看見他曾經(jīng)拿給自己的衣服全部都好好地收著,旁邊掛著十之前穿過的一些冬裝。颯颯心虛地回頭看了看確認(rèn)房門已經(jīng)鎖上,仔細(xì)記下十掛在衣柜里的衣服的順序,然后拿了幾件襯衫寶貝似的抱去床上。吹滅桌上的紅燭,颯颯迫不及待地倒回去拉過被子蓋住自己,被子洗過,但還殘留些熟悉的氣味,他抱住那幾件寬大的衣衫,回憶著十胸膛的觸感,昏昏欲睡前雙腿不自覺夾蹭起襯衫衣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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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夢見鑼鼓喧天,他的愛人高頭大馬,胸前戴著朵紅緞花,他一身紅衣被那人從他清冷的小院兒里抱出來放進(jìn)花轎,從此名正言順地永遠(yuǎn)擁有了那個溫情脈脈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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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睜眼時,陽光透過窗戶紙照得屋里明晃晃的,颯颯慌忙起身將抱了一宿的衣服原樣放回衣柜。他洗漱整理好后來到鵝卵石鋪的庭院中堂,十正握著柄長劍舞弄,見颯颯來了便收起鋒利的武器,拉著他來到庭院一角,那里的桌臺上擺著一柄小巧的匕首?!帮S颯,我可能沒辦法一直在你身邊,現(xiàn)在時局這么亂,你要學(xué)會保護(hù)好自己?!?十站在颯颯身后,兩只手握著颯颯小手拔開刀鞘,手把著手教他握刀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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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颯被十這樣圈在懷里被抓著雙手,溫?zé)岬暮粑翟诙?,他早已心猿意馬,雖然嘴上應(yīng)著但絲毫都沒有聽進(jìn)去,過分近的距離讓他臉上染上層紅暈。十又何嘗不是,他承認(rèn)自己是想跟颯颯有更多更近的互動才這樣教人家使刀,小人兒前一天用皂角洗過頭發(fā),香香甜甜的撩撥著,又一次催大了他身下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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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颯颯和十并排坐在巨石上看了日落,颯颯明天就要回去了,他心里不舍,悄悄跟夕陽許愿可以永遠(yuǎn)過這樣的生活,手撐在十旁邊,小拇指偷偷去夠可在碰到之前停住。他聽到了夜鶯的啼叫,在他聽來如怨如慕,如泣如斯,余音裊裊,哀轉(zhuǎn)久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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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毛驢身上馱著大包小裹,他牽著韁繩邁著緩慢的腳步來到后院的小門,十一直無言地跟在身旁,從寨子里到窄巷口,兩人把平日里半個時辰就能走完的路磨出三個時辰。颯颯回頭看了看十欲言又止,目光躲閃了一下,“我回去了?!?轉(zhuǎn)身踏上青石階,心里在求著他,求他挽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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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颯!” 不要回去好不好?后面的話沒問出口。十心里的不舍一點(diǎn)不比颯颯少,但他還是怕自己不能給颯颯一個平靜安寧的生活。“除夕那天有廟會,我在這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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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進(jìn)門前被叫住,颯颯頓了一下滿眼期待地回頭,聽了十的話,他努力沒讓人看出自己的失落,笑著點(diǎn)頭回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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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颯把交代好的紅紙年貨交給管家就回房了,沒注意到府上的人都在用異樣的眼神打量他。他心里酸酸的,才分開沒多久就開始思念了,他用心數(shù)著日子,希望除夕前可以完成所有繁重的雜務(wù),他抱著枕頭,眼淚不自知地掉下來,趁著四下無人時珍惜地將十送給自己的匕首藏在床榻下的暗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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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在的這幾日,另一座城市里一戶有權(quán)勢的人家派人來說媒,表面上看是提親,實(shí)際上,那家的少爺身染重病快不行了,于是物色大家閨秀娶來沖喜。華府的孩子剛好是嬌生慣養(yǎng)細(xì)皮嫩肉的,而且財(cái)力完全不足以與之抗衡,他們沒得選,只能應(yīng)下來除夕之前送一個華家的姑娘過去。家里只有大夫人的長女及笄,平常攀附巴結(jié)大夫人的幾個姨太太出主意偷梁換柱,大夫人自然是舍不得自己寶貝女兒被送去,但是換人這事,颯颯如果不愿意呢?“姐姐你管他怎么想干嘛?老爺平時都不管他,我們把那小子塞進(jìn)花轎里,就當(dāng)他是死了?!?“可他要是尋短見怎么辦?我們?nèi)遣黄鹉羌胰??!?“他一直不敢違抗咱們的,要是他真不愿意去,餓他幾天,給綁結(jié)實(shí)了,就算是掐暈了抬過去也不能讓姐姐割愛啊?!?于是乎,幾乎全府上下都在為這偷梁換柱的計(jì)劃做著準(zhǔn)備,確保颯颯從宣城回來踏進(jìn)家門的那一刻起,就再也見不到高墻以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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